令李占春好奇的是,巡检司、河盗本是天生的冤家,可在眼前却默契地、皆大欢喜地对着岸上几千人展开了劫掠,巡检司名义上收了船费或者厘金,实际上形同抢劫,而河盗则是有恃无恐公开抢劫。
这说明了一件事,这两拨人马私下里都认识, 没准关系还不错,而河盗们平常抢劫落单商船得来的财物多半就是在巡检司销赃的。
那些河盗见到了李占春等,一开始也有些惊恐,转身就准备跑掉,不过在见到李占春他们并没有进一步动作后,一个皮肤微黑, 但长相却颇为俊美的少年便大者胆子跑到李占春身边。
“老总, 你等坐在一旁歇息即可, 我等收完钱,各自取一半,如何?”
看来,此人是将李占春他们当成了官军了。
以前,李占春也派人来此联络过王定国和王氏兄弟,但自己却不认识他们,而认识他们的人却还在安邑县李仲那里。
龙十三的营头虽然井然有序,但也并不是每一件事都能考虑周详。
若还是在点灯子营里,李占春此时早就加入到河盗行列一起进行抢劫狂欢了,不过在经过龙十三的教导后,包括李占春在内的前流贼也正在朝着真正的“义军”转变。
李占春为了稳住他们,喝道:“抢钱可以,可不许伤人,知道不?!”
那少年忙不迭地点头,“那是自然,我等号称黄河义盗,从来就是只取东西,不伤性命”
李占春点点头, 心里挂念着前面平陆县城的情形,便没有在这里待太长时间,稍微歇息了一下后就继续往东疾驰。
见他们走远了,那少年赶紧跑到岸边,对着站在那三艘小船附近岸上的一个大汉说道,“大哥,大哥,不好了”
那被叫做大哥的汉子年岁比他大一些,留着山羊胡子,面目与少年有些相似,“喊个甚?官军不是走了吗?我等事后给其留下一份钱财就是了”
原来此人就是所谓的“黄河巨盗”王自奇,寻常与官军、巡检司显然都有往来,那少年自然就是其弟王自羽了,听了赶紧摇摇头,“大哥,不对,你想啊,这附近哪有什么官军, 还是骑兵?”
王自奇不以为然, “我等从平陆县那边过来时, 便见到了大梁兵备道的家丁过河了,彼等一样在岸上抢劫,前面不远处就是弘农卫,胡汝贵那狗官手下至少有两百家丁,开到这里有何出奇的?”
王自羽说道:“胡汝贵的家丁是不会过河的,他们在陕州城门口按人头收厘金就行,还美其名曰‘助饷’,这个行当他胡家干了不知多少年了,何须巴巴地过河来抢劫?”
王自奇此时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老弟,你到底想说什么,赶紧说出来,快把你兄长急死了!”
王自羽看看四周,“大哥,这些人虽然都穿着官军服饰,不过他们竟然都戴着宽檐铁盔,而在寻常官军里,能有此装束的不是锦衣卫就是精锐家丁,寻常家丁都是一顶毡帽”
王自奇眨眨眼睛,“难不成是潼关卫的人马?”
他嘴里的潼关卫虽然号称卫所,实际上却是中原腹地唯一一支战力接近边军的明军,十分精悍,一次性派出来两百精锐家丁也是有可能的,何况潼关卫虽然名义上隶属于河南都司管辖,但与其它卫所相比,地位还是超然得多。
王自羽也有些疑惑,“或许吧,不过我总觉得有些奇怪,潼关卫的官军我等也接触过,由于其接受河南都司与陕西三边总督的双重管辖,地位超卓,凶暴更在弘农卫、巡检司之上”
“而刚才那带头的汉子却让我等不要伤人,还真是奇之怪哉......”
王自奇也有些疑惑,半晌,他骂道:“或许是官军不想惹麻烦,这些人中没准藏着几个士绅人家,若是能平安抵达河南,将潼关卫告上一状,彼等也不容易消解”
“或许吧,老弟,我总觉得不大对劲,赶紧加快速度,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一个机会,可不能放过了”
“是,兄长”
......
陌底渡距离茅津渡只有三十里,沿岸有驿道相连,此时几乎所有的人群都挤在两个渡口,驿道上行人极少,于是李占春等得以放开马速向前疾驰,没多久便抵近了平陆县城!
一见到平陆县城那灰褐色的城墙,李占春一颗心不仅狂跳起来——若是城里的官员也像解州的那样弃城逃跑该有多好?
他想的不错,平陆县城的文武官员确实弃城逃跑了,连城里的团练都跑到了茅津渡附近。
团练们来到茅津渡,不是为了找到渡船过河,而是为了那里比陌底渡更为庞大的正在等待船只渡河的人群!
他们对人群里的中小商户以及普通百姓展开了抢劫,而与他们一同展开抢劫的还有已经过河的大梁兵备道袁枢手下的家丁。
袁枢回到陕州后,想来想去,就觉得不能就此辜负了皇恩,便带着手下三十名家丁用巡检司的船只过了河。
等他来到茅津渡时,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挤上岸,不过,等他抵达平陆县城时,城里早就空无一人!
袁枢大怒,他让家丁拦住了一些参与抢劫的团练,让其回去守城。
等别人问他是谁,袁枢也耍了一个心眼,“本官是平阳府兵备道,手持尚方宝剑,可斩无赦!”
此时,还不是局面完全崩坏的崇祯十年以后,普通人对于高级文官还是相当畏惧的,在袁枢的威逼下,县令、典史、练总以及大部分团练都跟着他回到了县城,少部分团练没听他的,继续在码头上抢劫。
而茅津渡巡检司也是继续按照一两人一人的价码在渡人,当然了,瞧这架势,这价码很快就要涨到二两一位。
原本跟在袁枢身边的有三十名家丁,此时有十名跟着袁枢回到了城里,另外二十名却被袁枢放在茅津渡,美其名曰“维持大局,让那些团练莫要做的太过分”。
袁枢自己确实是一个清官,但不代表他的家丁也是如此,他这三十名家丁,都是他父亲袁可立在担任登莱巡抚时收容的东江镇士兵,十分剽悍,虽然袁家给他们每个月二两的饷银从未少过,但与眼前这唾手可得的财富相比就不值一提了。
于是,甫一回到码头,这些家丁便加入到抢劫的行列,最后干脆也不抢了,逼着那些泼皮无赖出身的团练抢完后分给他们一些,那些团练自然无不可——有了兵备道背书,他们抢的更大胆了。
终究是泼皮无赖,他们可不像家丁们还有些缩手缩脚,抢到最后,他们见到有些姿色的女人也开始调戏起来,看着身边没有太多家人的干脆抢到一边,于是,原本就有些躁动不安的茅津渡码头顿时彻底闹腾起来。
为了躲避团练们的抢劫,所有的人都拼命朝着码头方向挤,而站在最前面的人此时再也坚持不住了,“扑通”、“扑通”,不少人被挤下了黄河!
一时,喊杀声、怒斥声、哭声充斥着整个码头,不过袁枢在城墙上见到了,也只有一抹忧色一闪而过,然后就恢复了正常,他自然知道自己手下家丁的得性,不过在“国家大事”面前,些许“小节”还是被他放过了。
“百姓”,在此时的大明,就算稍有些钱财,那也不过是能够体面行走的“蝼蚁”。
这天下,终究是“士大夫与君王”共治之天下,而不是蝼蚁们的天下,在寻常时分,士大夫们或许会对蝼蚁们露出温和的一面,但眼下是乱世!
这就是大明,这就是明末,这就是大明的文武官员。
就在此时,李占春赶到了!
李占春一到,就明白城池依旧在明军的掌握之中,不过他终究是被龙十三认为的“狡诈之人”,从随手抓到的一个团练嘴里得知城里的情形后,瞬间便有了主意。
他让自己的骑兵中的一半下马,大约一百人,然后以十人为一组,五人手持雁翎刀在前,五人则在后面弯弓搭箭,并大声喊道:“三边总督中营镇将在此,立即停止抢劫!”
那些团练一听赶紧忙不迭地停住了,有的还将抢到的财物递给李占春的人,不过却被他们全部杀死!
袁枢的家丁却没有理会这一套,他们继续在疯狂抢劫,直到小强旅骑兵杀到他们的跟前。
其实,如果这些东江镇家丁聚在一起,李占春的手下还不一定是对手,不过,自从跟着龙十三历练以后,李占春也养成了“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列阵作战”的习惯。
于是,少数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的袁枢家丁被当场击杀!
等到家丁们意识到不对,再聚在一起冲过来迎战时,李占春亲自带着骑兵过来了!
袁枢的家丁想要大肆抢劫,显然是不会骑马的,于是,情况就简单了。
“尔等身为官军、团练,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无辜百姓,我,三边总督麾下中营镇将白光今日就为民除害,杀无赦!”
洪承畴的手下有一位叫叫白安的大将,李占春胡诌了一个名字,一下就将那些家丁吓倒了,再看已经死去的其他家丁,最后一个个都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请求“白将军”饶恕。
有人维持秩序,百姓再也没有全部挤在码头上了,渐渐又疏散开了。
李占春让五十骑继续在码头上维持秩序,自己带着另外一百五十骑、俘获的团练、家丁就往县城走去。
刚才这一幕,袁枢在城墙上看的清清楚楚,平陆县城距离码头只有几百米,刚才惠登相那几声大喊也传到了袁枢的耳朵里。
一刹那,袁枢的面色竟有些羞赧了。
半晌,他还是看中了李占春这两百骑,“洪承畴的家丁还能抵达此处,看来至少平阳府城尚未失陷,若是我对这白光晓之以理,让其协同我等镇守县城该有多好?”
但想要这些人老老实实协助他守城,自己不拿出诚意是不成的,最后,袁枢便带着县令、剩下的家丁来到了城外,而此时,李占春押着那些家丁、团练也恰好走到了城门口。
听了袁枢的请求,李占春未置可否,他大声说道:“贼势正旺,区区一个平陆县城能抵挡得住?”
袁枢说道:“城里还有精锐团练两百多,还有愿意留下来的青壮几百,刚才将军在码头上所作所为,想必也会招募到一些青壮......”
李占春点点头,他再次回到码头上,劝说那些人回到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