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瓦街头的炮声停了,硝烟散去,四分之一的城市夷为平地。
贫民区一片狼籍,房屋化成碎石,遍地尸骸,存活下来的人失声哭泣,在血泊中翻找亲人熟悉的面孔,在血淋淋的屠戮中崩溃。
这场交锋对军方而言极为轻松。
首先是军士喊话通令叛乱者交出失踪的财政大臣,理所当然没有得到回应,随后步兵与炮兵交替前进,遇上抵抗或路障便以炮击开路,犹如小刀切黄油般顺利,以压倒性的火力清理每一个死角,很快只剩单方面的屠杀。
城市里大量尸体容易引起疫病,在穆法中将的指挥下,一具具尸骸被士兵清出,甩上马车拖到城外焚烧掩埋,车行过的路面鲜血淋淋,渗入了粗砺的石板,多年后仍有洗不去的暗红。焚烧的黑烟遮蔽天空,日色半隐半现,像一个泣血的伤口悬在天际,昭示休瓦人不驯所付出的代价。
林伊兰不曾参与,但从其他营队士兵的谈话中推想出境况的惨烈,恐惧和忧虑如巨石压在心口,连日辗转反侧,愈加消瘦下去。
接到父亲传唤的指令,她几乎失去了面对的力气。
当耳光摔过来时她没能站稳,撞上了坚硬的桌角,温热的血自额角滑落,在精美的地毯上浸开。
耳畔嗡嗡响,辣痛的脸像要烧起来,眼前的东西似乎在摇晃,变得虚幻而遥远。父亲的脸模糊不清,定在远方一动不动。这让她略微清醒,站直了等待更可怕的风暴。
“我不懂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一字字的话语像冰又像火,犹如淬毒的剑。“你把自己变得那样低贱,给林家带来无尽的耻辱,更为了贱民背叛帝国,背叛军队,背叛你的父亲!难道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我有多失败,费尽心血竟然教养出这样的女儿!”
血流到睫毛上,她闭了一下眼。
“我以为给了你足够的教育,你却为低等的欲望忘了自己是谁,像一个放荡的娼妇,沦为贱民的笑柄,令整个家族蒙羞,是什么蒙蔽了你的头脑,让你不知羞耻到这种境地……”
“他死了?”持续良久的怒骂过后,林伊兰哑声问。
毫不意外又一记耳光落在麻木的脸颊,这次她没有跌倒,拭了下唇角溢出的血。“您……杀了他?”
“杀?”林毅臣怒极而冷笑。“我不杀他,死人不足以给你教训,我让他活着,这样或许你能记久一点。”
“请放过他,我会做到您所命令的一切。”
“你不再有任何地方值得我期望。”
“我保证以后有所不同。”林伊兰明知绝望,仍不得不恳求。
公爵冰冷的盯着她,按铃召唤,副官应命而入。
“带她去底层第三水牢。”冷峭的话语溢满恨怒。“但愿看过后能让你略为清醒。”
基地的囚牢戒备森严,一层层往地下延伸,底层是最阴暗潮湿的一层。
条形巨石砌成的通道长满青苔,不时有水从顶缝渗落,形成了一处处积水,黑暗的囚室一间间铁门深锁,鲜少有人能从这里活着离开。
由于太深,地下渗出了矿油,林伊兰脚下不时打滑,矿油的臭味薰得她几欲呕吐,听着狱卒的述说,心渐渐沉入了冰海。
“……第三间的囚犯是叛乱者头目,来的时候已经被爆炸烧伤全身,听说用了一种新研制的武器,相当吓人。日光会引起这可怜虫火烧一样的痛苦,唯有矿油的浸润能让他稍稍好过。不知为什么留着他的命,他根本无法离开地牢,放出去也不可能生存,我敢打赌不是为审问,因为他没法说话……”狱卒回头好奇的打量,试探的询问。“有人说财政大臣被他挟持,虽然没死却跟这家伙一样惨,是不是真的?”
没得到回答,狱卒有些失望,板着脸在一扇铁门前停下,厚重的钥匙打开锈锁,拖拽出刺耳的声响。
铁门开了,窒息般的黑暗像一种有形的物质,浓重的压迫着感官。背后的走廊映入微光,仅能照出门内一小块污脏油腻的地面。
走了几步,林伊兰踏入了一处水洼,地势从这里低下去,形成了一处水牢。
“菲戈?”
寂静的室内只有回声。
她试探的摸索,污脏的矿油沾了一手,黑暗吞没了所有光线,什么也看不见。
狱卒耐不住底层的秽气,避至上一层通道,林伊兰从囚牢外拔下一根照亮的火把,重又走回去。
“菲戈?”
火把照亮的范围极小,光线之外是一片顽固的黯影,压得人难以呼吸。
“菲戈……”
林伊兰眼中漾起泪,极力压抑着啜泣,泪落入浮着厚厚油膜的水面,甚至激不起一丝涟绮。
火映在黑沉沉的水上,成了一团模糊的倒影,接二连三的泪落下,影子忽然扭曲了一下。黑暗中有什么物体慢慢接近,逐渐映现出轮廓。
那是个分辨不出形体的怪物,仿佛自地狱最深处浮现。
丑陋得像一截烧焦的木头,焦黑的颅骨上嵌着一对眼睛,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
林伊兰僵住了,瞪着眼前的焦骸,无法开口,无法触碰,甚至无法呼吸。
她不相信这是菲戈,但那双复杂而又悲凉的眼,她绝不会认错。
他看着她。
看她像一尊僵硬的石像,凝固成宿命的绝望。
没有风的囚牢,只有泪水跌落的微声。
许久,他动了一下,伸出一截枯树般的肢体。
或许这曾是一只灵活而稳定的手,此刻却变成斑驳焦烂的一团,再也看不出半分原先的痕迹。
林伊兰无法移动分毫,眼睁睁看着它探近,接住了一滴坠落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她用尽全部意志,吸着气握住了那只不成形的手。
幽冷的地牢深处,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泣。
地牢出口冲出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脸颊泪痕斑斑,制服沾满了脏污的油渍,林伊兰扑到角落近乎抽搐的呕吐,显得异常痛苦。
廊下等候的男人没有动,抽着烟冷冷的看。
直到她停止呕吐开始喘息,周围渐渐有卫兵探问,他才拧熄了烟,走过去扶住她的腰。“很难受?先忍一忍,我送你回去。”
亲昵的语气让一旁的士兵知趣的退开。
林伊兰抬起头,散乱的眼神逐渐聚拢,本能的挣了一下,被他强行箍住。
“听话,我亲爱的未婚妻,这可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戏谑式的劝慰隐藏着警告,她垂下眼,没有再挣扎。
把她带回宿舍,锁上门,秦洛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你太激动,先把情绪冷静一下。”不复乔装的温柔,话气只剩命令式的冷淡。
林伊兰一直没开口,对峙良久,秦洛打破了沉寂。
“你怀孕了,对吗。”秦洛既不激动也不恼愤,毫无半点感情的询问。“孩子是地牢里那个男人的。”
握住水杯的手痉挛了一下,林伊兰抬起头。
“别像母狼一样看着我。”秦洛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烟盒。“我可以当什么也不知道,让订婚仪式照常举行。”
林伊兰沉默,秦洛继续说下去。
“甚至可以宣称孩子是我的,作为我的长子让你生下来,视如亲生一般养育。”
“条件?”他当然不会仅是个大方的好人。
“杀了那个男人,我不希望他活着。”秦洛阴沉下来,盯着她的眼神带着无法描述的憎恨。
杀死……菲戈?
林伊兰指尖开始发抖,险些捏不住杯子。“为什么?”
“难道你认为理由还不够充分?”秦洛嘲讽的反问,目光掠过她的小腹。“杀了他,而后本份的做秦夫人,我保证善待这个孩子,这已是超乎想像的让步。”
“……为什么让我……”
“因为林公爵要他活着,而我想他死。”撕下温文有礼的面具,秦洛显得厌恶而不耐。“你可以选择究竟听谁的,我想你明白一旦公爵发现,绝不会让你有机会生下它。”
长久的静默后,秦洛拉开门。“我给你一星期考虑,你该清楚时间不多了。”
门开了又合上,房间只剩她一人。
林伊兰环住身体,无法遏制的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臂上传来推搡,眼中映入安姬的脸,紧张的唤着什么,隐约听到片断的字句,林伊兰挣扎着握住下属的手反复乞求。
“不……不要军医……求你……安姬……不要……”
破碎的请求尚未得到回应,她已支撑不住身体,在高热中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