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场景,在多年之后,常常出现在邵江一的脑海当中。
那个人,那个叫内南•伯内特的人,衣着朴实,含着他的大烟斗坐在他的皮沙发上。烟斗里的烟丝常常是没有点燃的,因为他亲爱的妻子总是叫他戒烟。
他的周围坐满了年轻人。他们坐在沙发上,椅子扶手上,实在找不到位置,他们就坐在地毯上。学生,普通的士兵,学校的教师,小手工业者。他们围绕在他身边听他对世界的分析,听他的理念。那些盯着他的眼神充满敬重,崇拜。
后来,那些人,都成为了内南•伯内特先生的士兵,他的属下,为他们思想中的世界浴血奋战。
年幼的邵江一喜欢在家中出现那群人的时候,悄悄的躲在一边的房间看着他的爸爸,他喜欢看他含着烟斗说经济,说艺术。说这个世界,他喜欢大家喜爱他的爸爸,他喜欢看那些眼神,他分享着那些眼神带给他的浮华,那些眼神令他觉得自己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所有的人都是兴致勃勃,专心致志的。每当这个时候,邵江一喜欢做那样的动作。
不在意的进屋,缠着爸爸,做一些小任性的事情。这个时候,爸爸会把他抱在膝盖上,用他粗糙的大手抚摸他的头发:“哎,你这个任性的孩子。”
他的语气带着一股子毫不压抑的溺爱,所有的人都知道,内南•伯内特先生有多么喜爱自己的儿子,他把他视若生命,无论这个孩子闯了什么祸事,干了什么混蛋的难以令人理解的事情,他都只是那句话:“哎,你这个任性的孩子。”然后抱起他,点点他的脑门。这个时候,邵江一会紧紧抱着他,将脑袋埋进他的脖子,有时候他会悄悄的抬起眼,他就会看到那个人,他的双胞胎弟弟,他站在一个房门边,充满怨恨的盯着自己,他的下嘴唇经常因为嫉妒被咬破,他喜欢大声叫着去抢夺自己的东西,虽然没有一次父母是向着他的。
他被强迫接受严格的训练,他被强迫的接受音乐课,他被强迫的接受礼仪课,他四岁就开始学习哲学,不管他是不是能听得懂,他七岁就被送到军营,每年两个月的训练绝对不能少。不管他如何哭嚎,如何学习邵江一那完美的打滚动作,他每次都失败,而邵江一每次都会胜利。
他们都不会对邵江一说,哦,孩子,这样不对,这样不可以……这样的话,他们却经常对这个孩子说。
多年后,邵江一才清楚,这样的话,对于他来说有多么的重要。对他唯一说这样话的人,却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
现在,生命再次焕发着奇迹,他与他又见到了,无论命运在此徒添什么波浪,邵江一都觉得,自己不该惊讶,最难的时候已然过去了。
我是谁?邵江一迷茫的坐在阳台上看着街面,默默的思考着。
年轻的间谍并不说话,他坐在地板上安静的等待着,他知道现在这个时刻即使他说再多也没用,父亲说过,你要保持安静,等待对手提出条件。这样你才能翻开自己的底牌,刚才的他太冲动了。没错,他总是冲动,他不该不听大哥的话,他应该老实的呆在军部,老实的按部就班,成为继承父亲事业的楷模孩子。
但是,天知道他有多么厌恶那些眼睛,那些人的话。
“啊,他是伯内特总统的儿子。”
“请允许我介绍,这是伯内特总统的儿子。”
“你应该学你的父亲,那位伟大的伯内特总统。”
“我喜欢您的父亲,那位伟大的政治家,思想家伯内特先生。”
“您的父亲,伯内特先生,他是一位先驱者。”
“伯内特……”
那是一份他无法挣脱的魔咒。
他太想证明自己了,他太想超越他的哥哥,姐姐,他太想成为一位真正的伯内特,但是他总是做不到,他自小就冲动。
时间滴滴答答的过去,街面上士兵走过去,民众回到了自己的家,环卫工人开始满含怨恨的处理满大街的垃圾。
有位酒鬼,晃晃悠悠的在马路中间继续跳他的踢踏舞,仿若他生命中的辉煌才刚刚开始。
邵江一靠着阳台叼着香烟,喝着俘虏的啤酒。终于,他开口说了话,他对俘虏说:“你们那位伟大的伯内特,他要回来了?”
间谍愣了一下,他被束缚的手向后抓了一下,屁股动了一下,令自己坐的更加舒服,年轻的间谍轻轻咳嗽了一下,学着他父亲的样子以及语调说:“十三州必须统一,不必要的负担不应该强加在民众身上,伯内特总统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十三州统一事业。十三州必须使用一个宪法。他不是回来了,麦德斯本来就和因佩兰还有奥古是一家。”
邵江一看着他,嘴角缓缓的牵出一些笑容,他觉着挺可笑的。真的。
其实这种政治理念,对于十三州的畅想,几乎是每个人都会说的,包括那位华莱士先生。他也在说。
冰河时期之后的分裂,重组一直是抑制社会发展的最大障碍。政治在某些地方时相通的,但是政治又是一种过于讲究实力的东西。
一种思想一种理念被大家信奉,首先这种思想必须赢。
经济,军事,权利,这些元素缺一不可。
邵江一只接受过少量的教育,他的教育多来与实践。实践教会他,一切正确的东西都来源于这股力量,必须拥有强大的经济,军事,以及无数的政治后盾。还有信仰者的前仆后继。
民众始终是接受者,并未有多大的发言权。
他不愿意那个男人回来,在对自己做了那种事情之后,他又大摇大摆的就这么回来了?
愤怒!
一股被压抑了多年的愤怒,再次在胸中燃起。
谁都可以站在那里。
随便谁。
但是,绝对不允许是他。
绝对不允许。
邵江一站了起来,将自己抽完的烟头,喝过的啤酒罐子全部拿起来,放置在一个袋子里拎着。他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人,走过去轻轻在他耳边说:“他不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
说完他离开了这个房间,在他走后不久,年轻的间谍在怒吼:“喂,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这才是邵江一问自己的问题。无论那股子愤怒有多么强大,他的仇敌都太庞大了。
他是谁,只是一个浑身是伤痛的普通士兵,一个连军籍都保不住的士兵,一个每次听到税务官的声音都从灵魂发抖的士兵。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可怜人,他有着一份对邻国大总统的仇怨以及愤怒,这是多么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该怎么办,潜入总统府打死他吗?
不!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无法面对那个人,幼年的崇敬,来自灵魂当中的拜服,他直至现在都没有勇气面对他。他害怕那个人张开臂膀对他说:“过来,你这个傻孩子,你看,有爸爸在,什么都不要害怕。”
他不具备与伟人对视的勇气,因为他的灵魂如此卑微,他想过走到那人面前问他:“我的亲生父母呢,我的亲生父母,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但是,找到了又如何呢?从头至尾他只是一个交易,他享受过这个国家最最极致的富贵生活。所有的人都觉得他不该抱怨。包括那个老东西,他说,最起码他没吃过三十年才交尾一次鱼类的鱼子酱。
邵江一将垃圾袋丢到街边的垃圾桶,他站在一个报亭边看着那些叠放的整版,整版的政治家刊物。
那人依旧如此醒目的在自己身边无所不在,他依旧干着自己大事业。
“你要买吗?内南•伯内特大总统谴责大批量征兵去寻求不必要的矿产,人类应该自救。”
报亭的老板热情的跟邵江一推荐。
邵江一拿出钱买了一份,还叫了一杯咖啡。他打开报纸,坐在报亭外面的座位上,一边看一边等待着报亭的老板。他有个疑问,需要找人开解。
不久,报亭老板端着咖啡走到他身边放下:“祝愿您有个愉快的下午。”
邵江一冲他笑笑,很认真的举起报纸问:“您觉得他说的对吗?”
报亭老板看看那张报纸上微笑的照片,遗憾的耸下肩膀笑了下:“我只是个小民。”
“小民?”
“对啊先生,您见过那个小民去指点这些大人物的对错的。他们订出规则我们遵守就成了。”
“你不喜欢他吗?这位先生一直是大家所敬仰的。”
“他又不是我爸爸,我干嘛敬仰他,图佩兰人才应该敬仰他。”
“这上面说,他要回来了。”
“如果他能给我带来实惠,那他就回来吧……但是……”报摊老板看看远处的被风卷起的彩色丝带,他带着一些哲人的味道说:“我们麦德斯只是运气不好,您知道的,我们有巴曼克,也有老比尔,我们只是运气不好。如果……如果,我是说如果,先生,你知道,现在十三州那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如果这次小华莱士先生成功了,那么我们便是十三州的领导者了。”
邵江一点点头。
报刊老板,取出自己的钱包,翻开给邵江一看了一眼钱夹内的照片。邵江一顿时窘然了。
那是华莱士的照片。
“为什么十三州的领袖不能是他呢,最起码他英俊,对吗先生。”
邵江一有糊涂了,他搞不清这位老板的道理,显然,他问错了人。但是……又好像没问错。
喝完咖啡,邵江一将那卷报纸丢尽垃圾桶,他想起今日的目的,他要去看威廉。可是,他看望病人的小花,已经不见了,无奈之下,邵江一决定再次去一下城外的墓地,虽然有钱了,但是他依旧不喜欢拿钱去买东西,能省还是要省下的。
再次穿着干净的衣服,漫步城市,远处打夯机的声音又远又近,转角上新建的生活区是如此的显眼,漂亮的红色屋顶,青青的藤蔓爬满墙壁。这是麦德斯,自己为之服役了整整十四年的地方。他看着它从废墟里站立起来,变成一个国。
原来一派荒凉的过去,就犹如一场梦幻一般。那些由于战争毁去的老城市,如今慢慢的焕发着新的希望。几位少女打着太阳伞在街边分享着一些心事,她们欢快的笑声犹如最棒的洗涤剂将这个城市洗的格外动人鲜活。
年轻的妈妈推着婴儿车,一边走一边说着奇怪的话,她不管孩子是不是能听的明白,她就是要说。
这是……麦德斯。
邵江一在街角停顿了一下,他将手放进口袋,抚摸了一下牙粉盒子。这个盒子跟随了他很久,那里面有一份来自特丽娜的纪念品。今天早上,他在试穿新衣服的时候,在军装包的低袋内看到了它,又鬼使神差的带了它出来。他想,他也有一些东西是和这个世界息息相关的。这个盒子里,有一个恶魔,不,也许它也是一份希望。
他又继续前行终于走到了墓地,他找到了公共花园,看着里面开放的那么璀璨的花朵发了一会呆后看下左右,冲着那些勿忘我再次伸出了罪恶之手。
“如果我是你,我会感到羞愧,你这样做不对!”
一个熟悉的声音,意外的响起了。
邵江一呆了一下,已经很多年了,没人跟他说过,你这样做不对。除了苏碧婶婶。她总是说:
“小少爷,你这样做不对。”
“天呐小少爷,这样可不对。”
“小少爷,你应该感到羞愧!”
后来,当自己被世界所抛弃的时候,也是那个他最讨厌的人,那个总是唠叨的肥女人,她托了人给自己送了一床毯子还有几件她儿子不穿的小衣服。虽然那些衣服上都是补丁,但是却浆洗的那么干净。那些衣服里夹着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
“亲爱的孩子,他们那样做,不对!”
邵江一松开手,站起来,看着由远而至的华莱士,他的手里捧着一大丛蓝色的玫瑰花儿。下午的阳光普照在那些花儿的花瓣上,花瓣上的露水折射着一些光,那些光芒是七彩的。
华莱士看下邵江一,他已然全然放弃这个人了。他都以为他再也不会见到他。
好吧,他承认他鄙视这个人,没有人敢去偷墓地的花!他到底有无道德观念?
但是,仔细想想,要不是自己将他推入倒霉的境界,他也不会来偷花吧?
他走过去,看着这个瘦弱的,带着一脸诡异表情的老兵痞。他把手里的花递给他:“你要是真的需要,就用这束吧。”
邵江一没有接那束花,他看了他一会,上下仔细的打量。
华莱士有些毛骨悚然,他皱皱眉头:“你看什么?”
“你来看谁?”
华莱士张张嘴巴,虽然不屑跟这个无礼的人解释,但是……好吧,他欠他的。这是螣柏说的。
“我来看我妈妈。”
他来看他妈妈?他的妈妈埋葬在这里?真好,他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埋葬在那里。邵江一有些羡慕的看着华莱士,华莱士又是一阵毛骨悚然。
远处,一位士兵被掩埋后的军号声响起,发呆的两个人被召回了神志。邵江一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转身离开。
“你这样不对,你应该跟我有礼貌的告别!”
华莱士又愤怒了,这个该死的老兵痞,这个无理的家伙!
邵江一停下脚步,笑了一下。他仰脸看了一下下午的太阳,它是如此的炙热,如此的无微不至。
“喂。”邵江一还是那么无理的呼唤了一声华莱士。
华莱士有些生气,却又无奈:“说?”
“你想,想做一个王者吗?控制十三州,建立你的理想中的国度。成为历史,成为英雄,成为无人能匹敌的上位者!”
华莱士呆了一下,觉着这样的问题,从这个老兵痞的嘴巴里问出来有些诡异,他想了一会还是回答了他:“每个男人,都想吧。”
邵江一笑了下,长长的从灵魂里出了一口气,他将手伸进口袋,抚摸了一下那个盒子,将它拿出来,慢慢走到华莱士面前递给他:“这是鲜花钱。”说完便毫不客气的硬是拽走了那束包装的精美的花束。
华莱士接过这个奇怪的牙粉盒,他晃动了一下,一个硬物在里面哗啦啦作响,他问他:“这是什么?”
邵江一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只是抱着那束玫瑰,再次走入城里,再次穿越街道,他走过满是泥泞的老街区,走过商业街,走过学校,走过广场,最后他来到了城市另外一边的精神病院。在那里……
失去下半身的威廉,他趴在一块带着轮子的木板上,他的双手是他的浆,他愉快的滑动,在院子里快速的穿行。无数神经病愉快的为他的创举而鼓掌。当他看到了邵江一,他又没认出邵江一。
但是,他依旧要说……“嘿,哥们,你看到了吗?我会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