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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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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笔直的东安街上。

东安街是苏州城内最繁华的商业大街,但与白日的繁华不同,二更时分的街上就已经静悄悄地没了人影。

春夏交集之际,夜风仍夹着丝丝凉意。

值更的更夫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穿过大街,一边敲锣打梆子,一边拖长腔吆喝一声:“鸣锣通知,关好门窗。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余音未落,他便瞅见迎面缓缓来了三人。

飒飒微风下,为首的年轻女子一袭白衣,飘飘欲仙。但她脚步凝滞,眉头轻蹙,似有满腹心事。饶是如此,当她见到更夫,还是礼貌地欠身让开路,显然是知书达理的人家。更夫还从未受到如此礼遇,加上平时这个时候已经难得遇见个人,何况是女人,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借着灯笼的余光,更夫忍不住好奇地瞥了一眼那女子,一瞥之下,险些失了神----这是哪家的小姐?怎的比万花楼的花魁还要美上几分?但这份端庄高贵,显然不是烟花女子所有的……

但是,他忽然想到,不对,不对,深更半夜的,哪家的小姐能跑到大街上来?

待他回头张望时,三人已经走出一段距离。

更夫挠挠头,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但那惊鸿一瞥又着实印象深刻。他站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三人走远,他又恍惚半天才回过神来,差点忘了继续值更。

玉儿不明白苏慕雪为什么中途下轿,非要坚持走路回家。她担心回去苏夫人责问,忍不住抱怨道:“小姐,咱们这样深更半夜穿街过巷,是不是不妥?待会老夫人又要责备了……”

“我会告诉夫人是我的主意,与你无关。”苏慕雪有些急躁地打断了她的话,但话一出口,她便惊觉自己竟然失去了一贯的平静。

歉然之余,她不禁自问,自己这是怎么了?

出了凝香楼,就是因为感觉心中一直有股不平之气在暗涌,所以她才想要弃轿走路,希望借助散步纾解一下心情。也许是因为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毕竟,这一天经历的人和事比她一年还要多----织锦坊渡过了最难的一关----生意又红火起来,失去的人心也收了回来;凝香楼里,她断然拒绝了沈离歌的收购,成功守住了织锦坊的退路。按理说,她应该高兴才是,但是,此时她却没有半丝成功的喜悦,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躁和失落。

细想起来,这一切似乎与白日经历的无关,都是这次夜宴……

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柳纤纤的妩媚风流?还是钱三少的豪放不羁?还是……沈离歌的沉默隐忍?

是了,沈离歌!

她原以为他会出什么阴损的招数来对付自己,她也准备好了要与他唇枪舌战一番,但是,当她毅然说出可以为了织锦坊不嫁之后,所有的人都被震慑住了。

沈离歌只是默默地深深地瞅着她,他那沉默的目光彷佛蕴藏了无数的深意,她看不穿却又感受得到,只觉那目光沉甸甸压在心上,让呼吸都跟着困难起来。

就在她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沈离歌缓缓说了一句:“三少又开玩笑了,苏小姐不要介意。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做不成生意,可以做朋友。”

朋友,对苏慕雪来说也是一个陌生的角色,她被这种新鲜的关系吸引了。

而后,一场生意谈判彷佛真的变成了一场朋友聚会。

钱三少谈笑风生,招呼着沈离歌和柳纤纤喝酒,殷勤地为苏慕雪布菜。

钱三少和柳纤纤毫不避嫌,嬉笑怒骂形于色,举止随意不受拘束,这与苏慕雪自幼所受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礼教颇为不符,与她周边生活的氛围也完全不同,她心里所受到的震惊和冲击难以言喻。

几杯下去,柳纤纤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抱起琵琶弹了一首又一首。弹奏间,眼角眉梢都是风情,眸子的余光却始终未离沈离歌。苏慕雪捕捉到了那一刻钱三少眼底闪过的痛楚,尽管他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地给自己灌酒。苏慕雪冰雪聪明,蓦然体会到了一种从前从未有过的儿女之情的酸涩和无奈,无端端的,心里有些惆怅起来。

当她再想了解沈离歌的反应时,却意外地发现,她只道自己是个看客,没想到沈离歌比她还要游离。尽管他的嘴角一直噙着微笑,苏慕雪却看到他眉头轻锁的忧郁;尽管他一直在努力与钱三少和柳纤纤应和,但稍有空闲,他的目光便失去了焦点,心思好像落在了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那种疏离的感觉仿若他身处在另一个世界。

也许是感觉到了苏慕雪目光,沈离歌突然回过神来,对着苏慕雪展颜一笑,彷佛冰雪初融春回大地,那张脸突然充满了生机。这种反差极大的变化,让苏慕雪有种莫名的心悸的感觉。她突然感到害怕,下意识地开始抗拒。

心慌意乱中,她找了借口告辞离开。

现在想起来,她的心还有一丝近似抽痛的感觉,这是一种陌生的让人迷惑的感觉。

苏慕雪深深皱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玉儿悄悄观察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慕雪抚住心口,她是不舒服了,但不知道是哪里不舒服,她需要转移下自己的注意力,用力甩开脑中刚才的一切,她尽量让自己的思路清晰起来,低声说:“我没事。”然后,她转向宋掌柜开口问道:“宋掌柜,今日我们算是第二次拒绝了苏锦记,你觉得他们接下来还会有所行动吗?”

“这个……”宋掌柜踌躇道,“这位沈老板,我还真是看不透了。但是,咱们还是要小心为上。”

玉儿撇嘴道:“小心什么呀。我看那沈老板,根本没你们传说的那么厉害。你看他今晚,那么木讷,哪像个做生意的?至于那个钱三少,就是一个纨绔子弟,柳纤纤最讨厌了,一看就不是正经女人……”

宋掌柜咳了一声:“依老宋看,那位沈老板今晚神思不属,心事忡忡的,倒不像是真刀实枪来跟咱们谈生意的。所谓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总之,咱们还是别小看了人家。”

玉儿不屑道:“小姐都说了,他们苏锦记做平价丝绸,咱们织锦坊做上等丝绸,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玉儿……”苏慕雪制止了玉儿的话,“你让宋掌柜先把话说完。”

宋掌柜顿了顿说:“大小姐,我今天听沈老板只讲了一件生意上的事情,便是祝贺咱们前一阵子从祥记、瑞福斋低价收的那批上等缎子。当时我听得一身冷汗。这说明他早已经一眼看出了咱们前一阵子的路数。”

苏慕雪心思彻底澄明起来,脑中转了无数个念头,突然“呀”了一声。

“怎么了?”宋掌柜和玉儿齐声问道。

苏慕雪缓缓道:“原来咱们是被苏锦记利用了。”

宋掌柜惊诧道:“大小姐何出此言?”

苏慕雪蹙眉沉思:“宋掌柜可记得前几日,我们趁着缎子打折收了百余匹上等的缎子回来?但还有百余匹是被另外的人订走了。当时我就觉得奇怪,这种批量的采买不像散户购买这样整齐。现在想来,是咱们逼着上等缎子打折的时候,苏锦记先带头降了价,但并未打低多少。说到底,他只是带个头,扰乱祥记他们的心思,然后跟我们一样,暗地里收购打折的上等丝绸……”

“糟了!”宋掌柜叫一声,“他们是用了借刀杀人之计!这么说,他们并未放弃上等缎子的生意。而且,祥记、福瑞斋恐怕都危险了。”

苏慕雪心里蓦地泛起一股苦涩,那个人说卖卖不成仁义在,还说大家可以做朋友,但是私底下,却仍在有条不紊地实施他的布局。

这种人,怎么可能是朋友?

这种人,终究只能是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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