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有个忽远忽近似幻似真的喃喃轻语徘徊不去:“慕雪,慕雪……对不起……”鼻尖还萦绕着那人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
难怪古人长歌“但愿长醉不复醒”,心里再怎么悲苦,梦却是可以带着甜意的。
那些绵绵密密酸酸涩涩的痛楚都渐渐消融在飘渺虚无的梦境里。
这些日子以来,苏慕雪头一次睡得如此深沉踏实。
待她慢慢张开眼睛,已是第二天清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玉儿担忧的脸:“小姐,你醒了?”
苏慕雪还未从那缠缠绵绵的梦境抽离出来,精神有些恍惚,一时不明白她何来如此焦急。
玉儿扶她起来,递上她一杯茶:“小姐,你有没有不舒服?这是醒酒茶,快点趁热喝了。”
醒酒茶?苏慕雪抚住了额头,这才感觉头沉甸甸的,有点痛,有点晕。她想起来了,昨天自己喝了酒,但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
她的心里一惊,不安地问道:“我,我昨天醉了吗?可有失态?”
“那倒没有。”玉儿仔细回忆道,“昨天你从万花楼出来的时候,人还很清醒,倒是一见了我,就倒下了……”
昨天万花楼发生的一切慢慢地一幕幕浮现在了脑海中。
意外的是,她既不心痛,也不难过,只是觉得心里仿佛空无一物,没了重量,飘在了半空中,没了着落。她皱皱眉,骤然间有一种不知该何去何从的迷茫。
玉儿喂她喝茶,她便顺从地就着玉儿的手饮了茶;玉儿扶她起床,她便也顺从地起床;玉儿帮她梳洗,她便坐在镜子前一动不动……玉儿看着她,不知怎的,就有些心惊。虽说小姐平素也是娴静惯了,但瞅着那眼神,却总觉得不对,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是少了什么东西?
“小姐……”玉儿忍不住开口了。
苏慕雪神游般慢吞吞地抬起眼帘。
玉儿关切地问道:“小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慕雪懒洋洋地摇摇头,但看她着急,便报以安慰的一笑,却笑得有些虚弱。
玉儿有点急了:“小姐,你能说句话吗?你这样……”
苏慕雪心里重重叹气,想要对她说,我没事,就是有点惫懒,不想开口而已。但是,却偏偏开不了口。正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苏夫人疾步走了进来。
她神色本来有些担忧,但看到苏慕雪好好地坐在铜镜前,担忧立刻便转成了愤怒,有些气急败坏地指着她责问道:“你一个女儿家,出入青楼楚馆,还喝个烂醉!成何体统?”
玉儿忙插嘴道:“小姐是上了轿才醉倒的,别人根本就没看到她饮醉……”
“你住嘴!”苏夫人狠狠瞪她一眼,吓得玉儿一缩脑袋,“我不是叫你看好小姐吗?你看看你都看了些什么,就知道给我闯祸……”
苏慕雪茫然望着苏夫人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知怎的居然失笑起来。
她这一笑,可是前所未有的忤逆。别说苏夫人愣了,玉儿也跟着惊呆了。
苏夫人很快回过神来,直气得浑身哆嗦:“你!你!你,你居然还笑!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这个不孝女!”她冲上去就要挥手给她一巴掌,玉儿吓得赶紧拦住:“夫人……”
苏夫人挣扎道:“你让我打死这个不孝女!”
两个人正在拉扯,苏慕雪突然起身,噗通一声跪在苏夫人脚下,一下把两人又惊呆了。
苏慕雪伏地叩了一头,再挺直身子时,脸上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泪水。她悲切地哽咽道:“娘,女儿不孝,您责罚我吧……”
苏夫人震惊地看着女儿,她从女儿的脸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悲苦之色。
所谓知女莫若母,苏夫人猛然意识到女儿可能遇到了什么意外的事情,心里一紧,上前揽住女儿的肩头,一按之下,心中又是一惊,不知什么时候女儿竟已经削瘦成这样了?她的心不安起来,手底不禁有点发抖:“雪儿,雪儿,你告诉娘亲,是不是……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苏慕雪哽咽出声道:“……娘,织锦坊……织锦坊撑不下去了……”
苏夫人身子一抖,半晌才颤声道:“你说……你爹的家业……就这么败了?”
“女儿不孝,是女儿无能……”苏慕雪再也控制不住,伏地痛哭出声。
苏夫人身子晃了一晃,玉儿赶紧扶她,她便顺势跌坐在凳子上,痴呆了半晌,突然捶胸嚎哭起来:“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老天爷怎么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这可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
玉儿看着东家两人一个仰头嚎啕大哭,一个伏地痛哭,也不禁跟着抽搭起来。
苏慕雪心中悲苦无处宣泄,被母亲一激,反而痛痛快快哭了出来。哭过之后,果然心智清爽了很多。理智一恢复,她便安慰劝服了苏夫人,告诉她织锦坊还有绣庄,只是将绸缎庄子让了出去。苏夫人也感于家中只有孤儿寡母,经营那么大的产业实在是力不从心,只是狠狠将沈离歌咒骂了无数遍,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才算解恨。
很快,在郑大人的公证下,苏慕雪和沈离歌在织锦坊的转让契约上画了押签了字,织锦坊以一万八千两的银子卖给了沈离歌。
签约的时候,沈离歌一直偷偷打量苏慕雪,但苏慕雪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不悲亦不喜。
郑大人最后核对了一遍契约,分别交给两人,对苏慕雪安慰道:“苏小姐,本官仔细查过了,这个价格还算公道,织锦坊不曾吃亏。”
苏慕雪点头施礼道:“有劳郑大人费心。”
“下官向来不赞成女子抛头露面出没商场,苏小姐将织锦坊让出来,此乃明智之举。”
苏慕雪低头道:“是。”
郑大人又转头对沈离歌似笑非笑地说:“沈老板,恭喜你啊,现在整个苏州的丝绸生意可都交到你手上了。”
“不敢不敢。”沈离歌连连谦虚。“还要靠郑大人多多提携。”
“嗯……”郑大人沉吟一声:“说不定,过几天还真有笔大生意。”
沈离歌的眼睛闪过一丝光芒,但很快被他掩饰住了,笑道:“到时候,郑大人可要多多关照。”
郑大人哈哈一笑:“这是自然……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宫廷绣的事情。请苏小姐尽快研究好绣工方案,宫里织造府派的督察使这两天就要到了,届时,苏小姐的方案还需提请督察使审查方能通过。”
苏慕雪点头道:“是。只是,这绣样……”
“我明天一早就到府衙申领出来,一领到马上送到织锦坊的绣庄。”沈离歌飞快地说了句。
郑大人看看两人,建议道:“既然生意谈成了,要不本官今日做东,今晚在万福春……”
“不……”苏慕雪和沈离歌异口同声地突出了一个字,两个人下意识地对望了一眼,苏慕雪尴尬地低下了头。
沈离歌拱手道:“郑大人公务繁忙,要不咱们下次吧。”
郑大人看出两人之间气氛别扭,点点头:“也好。”他忽的又想起一件事情来,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沈离歌:“沈老板,这是上次那位番使大人从京城寄来的信。”沈离歌怔了一下,接过来,顺手撕开蜂蜡,郑大人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哎……唉!”
沈离歌不解地望着他:“郑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郑大人哭笑不得:“这是番使大人寄给苏小姐的信。”
这次轮到苏慕雪意外了。
“不过,送信的人说了,这封信要沈老板转给苏小姐。”郑大人解释道。
沈离歌恍然明白:“哦,我知道了,他用的是英文,让我翻译给苏小姐。苏小姐,”他望向苏慕雪,谨慎地问道:“这信我能看吗?”
苏慕雪不愿与他目光相接,心底略一挣扎,点了点头:“有劳。”
沈离歌展开信,快速浏览了一遍,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郑大人和苏慕雪,这才说道:“史密斯先生说他要回到他来的地方了,他很喜欢这个地方,但是可惜不能久留,只能……”沈离歌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低声道,“只能感叹造化弄人。”他望向苏慕雪:“史密斯还说,他为他对你造成的伤害感到很抱歉,请你原谅。”
苏慕雪避开了他的目光,却避不开他的声音。他讲的每一个字以及语气,都让她的心隐隐作痛了起来。
“就这些?”郑大人狐疑地望着沈离歌。
沈离歌神情凝重地说:“就这些。”他小心地折好信纸,放回信封,郑重地递给苏慕雪。
苏慕雪望着那封信,不知怎的就有几分犹豫,这信不像那位番使大人的,倒像是和沈离歌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郑大人不解道:“苏小姐可有疑问?”
苏慕雪忙接过了信,有些仓促地答道:“不,不。多谢沈老板。”
沈离歌开口道:“郑大人,事情已经办完,那我们告辞了。”
“好。”郑大人点点头,“本官就不多送了。人来,送客。”
苏慕雪和沈离歌一同施礼告辞。
出了府衙,苏慕雪远远看到了自己的轿子,她收回目光转身对沈离歌道:“沈老板,还请恪守信用,莫忘了答应小女子的事情。”
沈离歌深深望着她:“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苏慕雪压住心底的那一丝蠢蠢欲动的波澜,客气地说一声:“那小女子告辞了。”说完,转身走下台阶。
“慕雪,等等……”身后传来沈离歌情急的声音。
苏慕雪的身子一下僵住了。
那一声呼唤只唤得她心里一阵酸软,鼻子猝不及防地一酸,一股热泪便要蹿了上来,她一下掩住了嘴。
苏慕雪僵立了片刻,这才转回身来,脸上已是风轻云淡,不露一丝痕迹。她微微蹙起眉头:“沈老板,你我男女有别,直呼名讳是为无礼,还请沈老板收敛。”
沈离歌脸色有些发白,声音低了下去:“……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我想说的是……”他定定望着苏慕雪,低声道:“史密斯先生信上说的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苏慕雪淡淡一笑:“沈老板多虑了。商场如战场,胜败自有定数,愿赌服输,不言对错,何来歉意?”待要径直离开,但看到沈离歌一脸失落,终是不忍,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明日一早,我在绣庄恭候绣样。”
话一出口,她才觉得不妥,这怎么听都像是一个约定。
沈离歌脸上闪过一丝惊喜:“好!”
苏慕雪心里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人一上了轿子,苏慕雪立刻打开了沈离歌递给自己的那封信,信上都是些奇形怪状的线条,根本看不懂。苏慕雪却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里面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玉儿原以为苏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家里肯定要出乱子了。
但是,苏府却安静如常。
这一切,都是因为苏慕雪。她一派淡定,从容自若,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些听到谣言慌了手脚的竟都跟着镇定了下来。
苏慕雪恢复了往日的作息,第二天一早用过早膳,便直接到了织锦坊的绣庄。
在那里,迎接她的不光有沈离歌,还有织造府的督察使。
那督察使居然是位年方三十出头的道姑,一身缁衣,眉目清朗,笑容温和。
苏慕雪细看之下,忽然呀地一声,拜倒在地:“慕雪拜见师叔大人。”
沈离歌和玉儿都看愣了。
道姑微笑着扶起苏慕雪:“多年不见,雪儿越发出落得漂亮了。”
苏慕雪脸红了:“让师叔见笑了。师父她老人家可好?”
“师姐还在水月庵,一切都好,这次派了我协助朝廷督造宫廷绣。她很挂念你这个徒儿,让我见了问问你,雪儿这些年可有长进?”
苏慕雪恭敬道:“雪儿不敢辜负师父教诲。”
道姑微微一笑:“这我倒相信,在京城,我就听闻了你的名气。今天,我就替你师父考考你……”她转身打开一个锦匣,小心翼翼取出一幅绣样,苏慕雪认出那锦匣正是采办大会上周公公交接给郑大人的那一个。道姑小心翼翼地将绣样轻轻铺在绷架上:“你瞧瞧这龙袍的绣样,可能瞧出点门道来?”
众人一见,齐齐倒吸了口冷气。
这幅绣样简直繁琐到了极点,光颜色就有淡月白色,品月、普蓝、朱红、枣红、绛色、香色、青铜色、明蓝、月白、藏青、水红、桃红、雪灰等近二十种,图案更有日、月、星辰、山、龙、雉、长尾猴尊、藻、火、如意头、蝙蝠等十余种,除此之外还有各种象征富贵的字纹……
苏慕雪还是第一次见到龙袍的绣样,她仔细端详着,眉头却不知不觉锁了起来。她悄悄扫一眼众人,发现大家都是全神贯注盯着绣样,大气不敢出,唯独沈离歌一副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样子。苏慕雪的心里不禁有些诧异,要知这明黄色是寻常百姓见不到的,一般人见到这颜色就已经敬畏三分了,更何况是龙袍。
这时,道姑侧头问她:“雪儿,你看这绣样如何?”
苏慕雪忙收敛了思绪,恭敬道:“皇上御用之物自然非人间凡品,慕雪开眼了。”
“雪儿也懂得收敛了。”道姑笑着摇摇头,“难道,你看不出这绣样上有哪一样特殊来?”
苏慕雪迟疑片刻,指着领前那条正龙:“这龙的眼睛……似乎,更显,更显……霸气。”
道姑赞赏地点点头:“不错!这绣样本是出自织造府的工艺,但最后要完工的时候,当今圣上一时心起,亲自在这条正龙上点了睛!”
苏慕雪一惊,蓦地出了一身冷汗。
她本来想说,这龙的眼睛杀气太重,隐隐觉得不妥,临时改成更显霸气。
若非及时改口,只怕会落得个大不敬的罪名。
心有余悸之下,她轻抚心口,有些心虚地看了看周围的人,却正对上沈离歌的目光。
显然,自己刚才的反应都已经落入了他眼里。
沈离歌一派了然神情,见她看到自己,报以安慰的一笑。
这一笑,竟真的让人莫名地心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