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不玩石子儿了?”穆临简随意拾起两个鹅卵石在手里抛了抛,挑眉看着我。
我端坐正色道:“我都抚曲子给你听了。纵然我前夜使诈,你做人也不能这般记仇。”
穆临简笑了一声,一手从我膝上接过琴抱了,一手将我扶起,温声道:“相府长荫林疏密,夜里别有一番景致,我们边走边说。”
我恹恹地随他走了两步,倒不觉这离荷塘相去甚远的柳林有甚美景可言,四下望了望,挑扇道:“你真会捡便宜,我不过让你说个故事,又得听曲抚琴,又得深夜逛林子,劳心劳力。”
穆临简嘴角抽了抽,双目带笑淡淡扫我一眼,勾起我的手腕便朝林中走去。
柳林连着竹林,树叶萧疏,林外高阁灯火,倒也将着不密的林子照亮了些。往深处走,隐隐有流水声,想来史棠倒也深谙家苑林子要讲究“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特点。
那水声泠泠,跟七弦琴有所相似。穆临简听了亦有所感怀,修长的手指在琴身扫过,他眸色沉定:“七弦琴,我几年前学着做过。”
我打了个呵欠,懒懒问:“你预备走多久,才与我说那故事?”
穆临简看着我,忽而笑得宠溺:“傻丫头……”
我一愣,以为他这话是在说我。忙要反驳,却见他目光一远,悠悠然道:“傻丫头她会抚琴。不过北荒的小村落,委实无七弦琴这等雅物。”
眼前竹叶支出几只,我抬扇帮他挑开,与他道:“你别老称呼那漂亮姑娘为傻丫头,我倒觉着她挺聪明的。”
穆临简纳罕朝我看一眼,莫名其妙道:“你自然觉着她聪明。”
我一愣,心里略有不满,因他这句话,有些许我跟那丫头一样傻的意思。须知有人傻,是愚不可及;而我沈眉若傻,那便是大智若愚。
思及这一点,我闷闷摇了摇扇子,又不大想言语了,片刻只听得穆临简又道:“后有一日,一家商队路过,带了些北荒不常有的东西。我带傻丫头去看,她独独喜欢那七弦琴,说是自己也会抚琴。”
穆临简摸了摸鼻子:“我们北荒,有首曲调,名字起的有些大不敬,叫龙凤谣。”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接着道:“便是你方才用七弦琴抚得那曲。”
我一愣,用扇子一敲头恍然道:“难怪了,七弦琴曲低徊深沉的较多,这般悠扬欢快地倒少极,原是你们北荒的曲子。”
穆临简抬手拨去我肩上的一片竹叶:“不过那曲调,倒并非是说成龙成凤的鸿鹄之志。北荒人讲究大气的东西,龙凤谣里所言及的龙凤,其实是想表达一个鸳鸯成双的意思。”
我讪讪一笑:“这倒好,你们北荒人,便是想成对鸳鸯,也要成这世间的龙凤,这般轰轰烈烈。”
穆临简又是一笑。他本勾住我手腕的手往下滑了滑,牵住我的指尖,淡淡道:“林子里黑,你切莫跟丢了。”
水声潺湲,我们再往里走了一截。穆临简见前方模糊,便又牵着我倒回去走。再走一截,他忽然问:“刚刚说到哪里了?”
我无可奈何地扫他一眼,道:“有个商队路过你们北荒……”
“嗯。傻丫头说她会抚琴,我便带着她,去问那路过的商队讨琴。后来总算将琴借来。傻丫头极高兴,抱琴膝上,一曲龙凤谣抚罢,不管是村里的人,还是商队的人都听呆了。”
“她见人人都喜欢听,便多抚了几只曲子。当时周围的人都在她身旁围成个圆,里里外外水泄不通。说来可笑,即便我十八岁做了国师,那一回,却是我出生以来,头一遭知道什么叫骄傲自豪。”
我哈哈一笑道:“你这人倒奇怪,自己是一品大官都不在乎,反倒为个能抚琴的姑娘自豪。我若是你,可得反过来看这自豪一事。”
穆临简望了我半晌,眸中明灭不定:“其实我十八岁做了国师,以后近七年不在朝堂,非是外面所传言的流放,而是我辞官了。如今归朝,不过官复原职而已。”
我心道,流放与辞官,归朝与复职,并无太多本质区别。左思右想,却也不知穆临简想要表达什么,我打了个呵欠问:“然后呢?”
“因傻丫头会抚琴,我便想为她将那琴讨来。不过那些年,真真是个穷小子。一来我买不下那琴;二来,因那琴是永京城的霜露琴师所制,冰蚕丝琴弦,百年泡桐琴身,与史云鹜这把如出一辙,素来也不卖给平民的。”
“傻丫头性情好,买不了那琴也不沮丧。倒是我放不下,后来干脆学了七弦琴的做法。买蚕丝,砍木柴。尝试了一个多月,这才为她做了把七弦古琴。”
“她平日里傻头傻脑,东张西望的,我有时不在,她也没什么乐趣。我觉得她若有把琴,闲暇时能抚一抚,也能解个闷。”
我原只是想问他讨个抚琴的因由,未想他竟能将往事讲到如此深沉的地步。喉间一哽,我竟莫名有些歆羡:“那傻丫头嫁给你了吧?你对她这般好。”
穆临简顿住脚步,看定我,悠悠然道:“侍郎也觉得她应该嫁我?”
我正儿八经地点头:“因你对她很真心。这世间,真心最难求了。”
如有真心,如鸳鸯戏水平平淡淡也好,如龙凤呈祥轰轰烈烈也罢,都不是什么难事。
穆临简眼底涌起五分笑意:“嫁了。她有一间小精舍,用来做的嫁妆。”他的喉结动了动,忽然转头看天边月:“她对我,也是真心的……”
前方灯火更明朗了些,就要走出林子。
默了一默,我又问:“那你送她的那把琴,如今在哪里?”
闻此言,穆临简眼底涌起的笑意,忽而便散了:“葬了,葬在北荒。”
见我猛然僵在原地,他云淡风轻地说:“侍郎可知道,五年多以前的北荒,曾有过一场瑛朝与窝阔国的争战,几乎无一人生还?”
我讷讷地点点头,明知那场战争惨烈不可提及,却忍不住好奇问:“那你的傻丫头她……”
“我没找到她的尸体。”穆临简脸上的难过倏忽而逝,“不过我找到了那把琴。当时北荒兵荒马乱,她为了来见我,一个人抱着琴来烽火连天的香合山头。”眉头微蹙,穆临简吸了口气,“后来人都死光了,我只找到那把琴。我将琴葬在北荒的家,给她立了个墓碑。”
我呆然地愣在原地,目光掠过穆临简怀里的七弦琴,讷讷道:“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么多……”
穆临简却将目光投向灯火处,扶了扶我的胳膊,一双眸子含忧带笑:“没事的,回去吧。”
月色萧疏,星光寥落。林间偶尔有风动树叶响。
穆临简抱着琴在前,我跟在后面愣然走着,却再无人说话了。这厢我不慎打听了一段伤心事,非但将穆临简勾得意兴萧索,连自己也无端黯然起来。
我咬咬牙,正欲快走两步,不想穆临简却忽然回转过身来。我一头便撞向他的胸膛。
他愣了愣,将琴抱开了些,任我贴在他胸前,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我匆忙推开两步,理了理衣襟讪讪笑道:“我刚刚,是想好生跟你道个歉。”
穆临简仍是望着我,神色恍惚,不复初时的清明。我想,他方才言及往事,大抵是真有些难过了。
我吞口唾沫,心道果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素来虽不是个大恶之人,却也绝非大善之人。平常他人若倒霉了,我虽不落井下石,但隔岸观火,扔些柴禾,我还是比较拿手的。
然而此刻,我既已说了要道歉,便势必要安慰他。
可我一向不擅长安慰人。通常被我安慰的人,只有两个结果,其一,他们会更难过;其二,他们会特别恨我。
穆临简在传言中虽是个奸臣,但他性子沉稳随和,我实在很欣赏,一点也不想令他恨我。我在心里掂量复掂量,半晌小心翼翼地安慰道:“逝者已矣,你不要难过。你若想她,不如再埋一把七弦琴在国师府的后院,砌个小坟墓,还可以日日……见着……”
穆临简一愣,嘴角抽了两抽。
我闭眼,伸手揉了揉额角青筋,抹了把冷汗再接再厉道:“或者你还可请人为她画幅丹青,将她画成一只水蚊子或八爪鱼,挂在国师府的厅堂里天天瞧,久而久之,也许你就……不那么想念她了……”
我凄凉地望了一把天边月,咳了两声道:“我原是想安慰你的……一时不查,便带了点平素里说话做事的余韵。”
语毕,我吸了口气,复又抬起眼去看他。
穆临简眸子里的笑意很浅,他淡淡道:“画成个水蚊子,这个主意不错。”
我脑子里嗡了一下,干巴巴地回道:“我素来不会安慰人,你不与我计较,是因为你性情好。一般人被我安慰了,都得养个十天半个月才能恢复精神。他们从此,都很恨我……”
穆临简又望了我一阵子,忽而勾唇一笑:“你还有些自知之名。”
我瞧得出他这笑颜也有些勉强。心思一沉,我垂头叹道:“我真是存了份安慰你的心思,只料不到我一个没把持住,还是深深戕害了你……”
那头顿了顿,半晌却没了声。
我复又抬起头来,却见穆临简笃定沉然地将我望着,须臾轻声道:“真心便好。”
我目光扫过他怀里的琴,郁郁将其接在怀里,与他道:“是我错了,我来抱琴算是赔罪。”语毕,我叹了一声,走了几步,没听他跟来又回头道:“走吧,夜深了,子谦和小修他们得等久了……”
我复又抱琴再走几步,忽然想起方才回头时,穆临简愣在原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草地上,我被月光拉长的抱着琴的身影。
心中纳罕,我正要回转身去,忽听身后之人急走几步。
一股热气从身后包裹而来,我骤然陷入他的怀中动弹不得。
穆临简环臂将我箍得很紧,他呼吸忽急忽缓,喷洒在我的脖颈间。
我吞了两口唾沫,只闻得他今日身上的月桂香淡了些,可怀抱越来越炽热,胸膛随着呼吸几起几落。我脑子里乱轰轰的,正要挣开,忽听他沙哑道:“别动。”
我一愣,片刻竟有些发懵。
林间的蛙虫声很大,夏日的夜里,微风清凉。我的目光疏忽落在草地上,那被月色拉长的紧贴的身影。
穆临简将手臂圈得更紧了些:“……别动。”他又说,将脸埋入我的脖颈间,吸了口气喃喃道:“只一下就好。一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