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苑林子里出来,已是月上中天。
穆临简松开我后,只静静瞧了我半晌。我趁着时机,也默默地观赏了他半日。
穆临简目色如炬,像是一眼就要将我看穿。而我自始至终,只能眨巴着眼将他望着。
这厢四目对视,不禁让我反思自己的肤浅。我头一遭觉得,若我能长得含糊些,可能会增加自己做人的深度。
我带着这样的自卑感,跟着穆临简一路郁郁地回到冬暖阁里。大抵因为他将将那一搂一抱一深望,已然将我看透,所以这一路上,他也未再跟我搭过话,反倒有些冷漠。
我一路思绪纷纷扰扰,念及开春以来与穆临简相识的日子。一忽儿想起将才的龙凤谣,一忽儿又似闻到他怀里的月桂香。
走到冬暖阁的门前,一个念头忽然在脑子里闪过,我蓦地顿住脚步,问道:“你的傻丫头,她叫什么名?”
穆临简也在原地顿了顿:“柳遇。”
我心中一沉。
待到了偏厅,晚膳竟还未布好,倒是莫子谦与史云鹜一道顶了张匪夷所思的黑脸,朝我们咧着嘴笑。
我被他们二人的风采震慑住,趁着丫鬟们布菜,忙将杜修拉到一旁问了问事情的因由。
杜修是个记仇的人,他与莫子谦关系虽近,但梦遗一事始终是他心里的一个疙瘩。是以他这厢说起莫子谦的倒霉事,少不了要添油加醋。
我听了后,自个儿在心里删减些旁枝末节,再加上自己的揣摩,这桩事便在心底有了个大致轮廓。
且说刚刚我和穆临简离开,冬暖阁少了些人气后,莫子谦与史云鹜便有些局促。
正巧时值黄昏,莫子谦又有意留下用晚膳,史小妹妹心里便有些么激动。她一个忍不住,就打算要给莫少将军露露手艺,想亲自炒一盘醋溜白菜给莫子谦吃。
不料当时莫将军的心里同样有些冲动,他也想熬一碗扇贝汤给史小妹妹喝。
两人一拍即合,便去伤害了相府西苑的膳房。
彼时杜小世子跟了去。他以自己的经验推己及人,料定史云鹜和莫子谦两人生来养尊处优,绝无可能烧出什么好菜。
果不出其料,在杜修围观的一个时辰内,膳房从它初时的安宁祥和,逐渐变得乌烟瘴气,最后“砰”的一声寿终正寝。
周围丫鬟小厮都吓得忙乱不堪。正要冲进去救人,却见滚滚黑烟中走出了两人,正是黑了脸了史家小姐与莫少将军。
他二人委实不易,在这等情状之下,手里还端着事先说好要烧的汤菜。
我抬了眼皮往桌上一瞟,果然有两团黑糊糊的东西十分引人注目。
这时菜已布好,史云鹜被烟子熏黑了一张脸也不愿洗洗,便招呼着我等四人用膳。
莫子谦顶着一张黑脸,也分外自豪。临上桌前,他还凑我耳边悄悄说了句:“沈可儿,这么多年的兄弟了,你懂得吧。”
我鄙夷地扫了他两眼,将他那副见色忘友的嘴脸唾弃了一番。
桌上的七菜二汤簇拥着中间的黑糊糊的一菜一汤。
史云鹜自知自己烧得醋溜白菜不可亵玩,只招呼着我们吃些边上蔬食。
穆临简进屋后便十分沉默,见我只吃跟前的肉食,便用筷子挑了几条离得远的青菜放在我碗里,淡淡扫了我两眼。
我被他那两眼扫得心神不宁,心中乱了好一阵子,这才忆起方才莫子谦让我帮他。
在心里琢磨须臾,我方才故作不经意道:“中间那盘用梅花碗盛着的,是史小妹妹做的醋溜白菜吧?这色泽十分好。”
此言一出,杜修“噗”一声笑起来,莫子谦嚼菜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目瞪口呆地将我望着。
史云鹜腆着一张黑脸,咬了咬下唇道:“沈哥哥看岔了,梅花碗盛着的,是子谦哥哥做得扇贝汤,醋溜白菜是旁边用莲花碗盛着的。”
我将她这话在心中揣摩一番,再往桌子中间望去。那两碗菜均是黑团子掺着黑油水,委实无甚区别。再一抬头,只见莫子谦看我的眼神,已然从惊诧转为忿恨。
我讪讪冲他一笑,再用筷子在那一碗黑团子上刨了刨,补救道:“这可奇了,你二人明明烧得一菜一汤,但烧出来的成品,却这般有夫妻相,我简直都区分不出来。”
这厢话毕,史云鹜和莫子谦同时一愣,片刻均露出笑容。
因他们都黑脸隐去了脸上红晕,我便不能区分出谁害羞谁更害羞;但也因为黑脸清晰明了地衬托出了白牙,我一目了然地看出莫子谦和史云鹜都笑得很灿烂。
我功德圆满地收回筷子,心里暗暗佩服了一把自己春风化雨起死回生的本事。
一顿晚膳用得甚为和谐,杜修将他这两年在南俊国的见闻一说,满桌的人都听得欢喜。
可叹穆临简口才虽好,然人多时,他很少多言。不过他性子虽沉稳,却也不冷漠,一直温和听着,时不时说些话,倒也能让人如沐春风。
待要离开相府,已是戌时三刻了。
这夜月色良好,街上水意泠泠。回国师府,将军府和尚书府且又刚好顺路,我等四人与史云鹜道了别,便决定一同走回去。
四人同行,因杜修莫子谦与穆临简不甚相熟,他二人便走在前,我与穆临简跟在后。这厢晚膳毕,街巷宁,我思绪一飘,不经意又忆起穆临简发妻的名讳,柳遇二字不由让心底沉了又沉。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却是莫子谦回过头来问:“沈可儿,你寻着了杜修,明儿也该上朝去了吧?”
我一愣,拾起扇子拍了拍额头,道:“你若不提醒,我险些忘了。”
杜修闻言也回身道:“你明日去早朝,得捎上我。”
我一笑:“你本是来玩的,去早朝作甚?那早朝最磨人性子。”
杜修正色道:“我这次到你们瑛朝永京甚久,还未正式拜节过昭和帝。虽说我这次来,无干正事,不过入冬那几月,景轩哥哥在南俊国。他晓得我要来永京,便拖我带些东西,亲自呈给昭和帝。”
他话还未说完,我手腕抖了抖,扇子险些落在地上:“英景轩……前些日子在南俊国?”
纵使是夏日的夜,街面也凉凉地。一阵又一阵的风穿巷而过,天地间染了月色。
“他怎么去南俊国了?”我又上前一步问,“去年初不是说他要从江南南下往通京么?”
“是啊。景轩哥从去了通京后,便直接来了我们南俊。因知道我要来瑛朝,他便先拖我带了些南俊好玩的物什给昭和帝,还开玩笑说这样也加深两国邦交。”
杜修说着,又狐疑地看了我两眼,片刻恍然道:“说起来,大皇子算你的妹夫吧?早年他不是娶了你妹妹沈眉?”
怪只怪地面湿滑,我才往前迈了一步,脚下一个踉跄就要摔倒。
“小心。”穆临简伸手将我一扶。我抬眼去看他,却见他眸光深深将我望了一阵,忽然淡笑道:“我也听说……令妹沈眉,实是当朝的大皇妃。”
也不知是否因夜色太朦胧,我竟从穆临简这一笑中觉察出些许不可探知的意味。
我愣了片刻,老实巴交道:“小眉嫁了大皇子三日后便落水了,后来朝廷出了些事,大皇子便北上离了朝廷,所以他跟小眉的婚事便也没人提及。三年一过,也不知她还算不算是大皇妃。”
穆临简敛起笑意,转头去看不远处的一尊石狮子。原是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国师府了。
“大皇妃……”他的声音极轻,“只不知令妹沈眉,对大皇子可是真心?”
我还未答话,却听莫子谦哈哈一笑:“怎么不真?当初小眉儿哭着闹着要嫁英景轩。后来皇上允了这桩婚事,她缝个嫁衣缝扎得满手是血还乐此不彼。别说大皇子日后找不着这么真心的姑娘,便是天下间,也难找着哪个姑娘对男子有这份真心。”
不知为何,听了莫子谦这番话,我心中一阵发虚,竟下意识去瞧穆临简。
穆临简的表情极淡,望了望国师府的门,片刻没头没脑说了三个字:“这便好。”
空街无闲人,唯有国师府的小厮打着灯笼来迎。朱门吱嘎悠响,在极静的夜里十分突兀。我瞧见穆临简进府时,玄色衣摆在门前掠过。
心底不明因由地动了动,我竟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把住朱门:“你等等。”
穆临简动作一顿,转过头来怔然看着我。
我暗自咬咬牙,回头对杜修与莫子谦抛下一句“你们等我一阵”,便问穆临简道:“我有事要问你,能不能跟你进去?”
出乎意料地,国师府并不大。前院后的一座花圃,与相府的长荫林有七分相似,不过小了些许。穆临简带我到长荫林的一座小亭前。
默了一默,他转身隔着花影树影看我:“什么事?”
我上前一步,望着亭前一株垂柳,讷讷问:“我跟柳遇,是不是长得有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