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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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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府的园子里,柳树木槿种得多。园外偶尔有下人打着灯笼路过,光影掠过穆临简的面容。他眸色沉浮,静静道:“是。”

我早也料到他的答案。

打从我与他在仙鹤茶楼相遇,他便将我误看成他的发妻。也是因着这长相缘故,他才刻意与我套近乎。不过我为人素来十分机警,心底既然有了这个揣测,自然要故作兴味盎然地向他讨故事听。

我原以为穆临简是个矜持性子,断不会将这些陈年旧事随意说与人听。没想到他倒也不忌讳我,将他与柳遇的那一段情娓娓道来。

听他的言辞,他对这个柳遇是喜欢得紧,简直赶得上我那年间对英景轩的思慕。

穆临简跟柳遇是结发夫妻,他对她用情至深,这也无可厚非。他因着我跟柳遇长得相似,要与我做朋友,对我格外体贴些,其实也无妨。

独独有一点,令我十分生气。

我将扇子收了往掌心里一敲,定眼瞧着他:“国师是不是觉得,既然我与柳遇长得相似,那么我的孪生妹妹沈眉,一定跟柳遇更加相像?”

穆临简神色一怔。

我勾唇一笑,继续道:“国师爱妻,逾越生死,这点让在下十分佩服。可舍妹沈眉三年前早已亡去。国师你即便再爱妻,难不成要娶遍天下所有这种貌相的女子?以在下看来,舍妹沈眉虽不算个温婉大雅之人,但她的脾性还算刚烈。莫说她如今只是一个牌位,即便她在世,也断不会去做他人的替代品。”

那日穆临简在泊仙池向我提及要娶沈眉一事,我本以为他只是开个玩笑。可现如今,我将他那段往事打听清楚后,再将这桩事联系起来一想。原来他要娶我沈眉,并非是玩笑话,一切都有丁有卯。

月至中天,夜色更加朦胧。穆临简听完我一番说辞,仍是静静看着我,一句辩解也没有。

我自然晓得他在相府时的沉默,是因为猜出了我打听柳遇之事,其实是有目的所在。然我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分辨出他想娶我沈眉的因由,委实无伤大雅。他却为这个与我置气,实在小气了些。

想到此,我心中不由更加气闷,脱口道:“退一万步说,国师你即便要娶沈眉,她落水去世前,也早已成了大皇妃。即便这桩亲事不了了之,只要大皇子不说退婚,想必以我家小眉儿对英景轩的情谊,也必定不愿意退婚再嫁给你的。”

言尽于此,多说无益。我挑起折扇转身离去。

将才走了几步,便听身后穆临简悠悠然道:“殊不知令妹沈眉,是这般刚烈脾性,逾了生死去喜欢大皇子。即便早已亡去,也不愿退婚。”

我蓦地顿住脚步,回身去看他。

夜色将他的神情与话音都衬得缥缈。良久,我仿佛听得他叹了一声,哑着嗓子道:“是我冒犯了。”

从国师府出来,我身心俱疲。所幸莫子谦与杜修也是各自有心事,我一路敷衍着跟他们说话,倒没叫他们觉察出异样。

待回到尚书府,我在外间撩了水随便洗了洗,便摸上床睡去了。我本已是疲惫之极,然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须臾,脑子里乱轰轰的,怎也睡不着。我正预备着再翻一个身,却忽听得屋内有人道:“你这么和衣而睡,压根便没存要歇息的心思,睡不着就起来陪我聊聊。”

我一个骨碌爬起身来,屋内烛火“嚓”一声燃了。

我爹端坐在桌前,神情也十分萧瑟,他觑了我一眼道:“你今儿是怎么了,打从一进屋就魂不守舍的。我坐在这里这般久,你也未有觉察。”

我盘腿讪讪坐在床上,敷衍道:“太疲了反而不好睡,找着杜修,明儿我合该去早朝了。”

我爹又扫我两眼,十二分的不信任。然他也未多与我计较,而是郁闷着一张脸道:“明儿没早朝,你不必去了。”

我纳罕地“咦”了一声,这消息让我精神不少。

我爹神情更加萧索,他将我不经意的欢喜鄙视了一番后,问:“你可瞅见今日正厅里挂得那副‘欢喜天地’的匾额了?”

原来前夜不仅我没回家,我爹也同样未归。他被昭和帝叫到宫里去了。

当时我朝几个位高权重的老臣子都在。他们本以为皇上如此浩浩荡荡地将他们招入宫内,是因有要事相商。没想到在朱鸾殿等了半日,昭和帝却笼着几个小竹篓子来了。

见到几个老臣都在,昭和帝大喜,他将装着蛐蛐的竹篓子分发给众人,当下便领着他们去后花园的一个小棚场斗促织。

几个老臣见这厢光景,心里便有了八分明白。因文皇后的诞辰是七月初七,早朝逢七便停,而昭和帝在这几日,也必定要陪着文皇后。

若他不陪着,便只能说明一点。文皇后来了葵水,不便于做某些事情。因此,若遇着文皇后的葵水之日,昭和帝既不能去寻别的妃子,又不能跟文皇后黏糊,只好找大臣来戏耍一番。

碰巧皇上前几日见着几个小皇子玩蛐蛐,他一时玩心大起,便跟自家儿子讨了几篓子蛐蛐来斗着玩,这一来一去便斗出了乐趣。

然而,依照历代史书的记载,与大臣斗促织的皇帝,必定是亡国之君。昭和帝十分忌讳这一点,便想将蛐蛐一事上升到国家大事的高度。

他与几位大臣言定,若输得最惨的一位,便需每日在府里接待一位大臣,与其共商国事。而完胜的那一位臣子,则要预备招待南俊国小世子杜修的宴席。

满朝文武中,除了昭和帝,当属我爹最不靠谱。斗促织这一类的戏耍,我爹也十分精深。奈何他当日时运不济,分到的蛐蛐形同阉人,场场必败,十分悲壮。

是以,一场促织斗下来,我爹名落孙山。

我爹有一个特点,他每每遭遇凄凉,面部表情总是比他人来得入木三分。这一点正中昭和帝的下怀,他见着我爹的惨状,不由欣喜之至,大笔一挥提了“欢喜天地”这匾额送到尚书府,还说日后这匾额当在朝臣中月月传递,每月得了这块匾额的大臣,都需日日接待一人共商国事。

我以为,昭和帝这一番作为十分扯淡,须知我朝大臣若得了这种契机,断不会议论国事,而是会日日八卦,时时八卦。

本来朝堂也是个无聊地,现如今臣子们得了一处说八卦,昭和帝也算积了一把德。然而,这德行落在我尚书府头上,便十分恶劣。

因我们这处的状况有些特殊,尚书府并非是传八卦的圣地,而是被八卦,出八卦的圣地。回想这几年,满朝文武时不时就会往我尚书沈府奔涌而至,打探风声。

有许多臣子言,尚书沈府,有着孕育八卦的风水,短短几年间所产的八卦,上至朝廷阴谋官宦纠纷,下至儿女私情生死别离,层出不穷,精彩纷呈,深受大家的喜爱。

听罢这桩事,我预料到此后一月定无宁日,不禁与我爹一道忧伤起来。沉痛了一会儿,我复又问:“明日没早朝,可是因着要为杜修设接风宴?”

闻此言,我爹忽地敛起郁闷之色,与我正色道:“明日的宴席在太傅府,你当心些。”顿了一顿,他又说,“穆临简归朝,袁安那一派有死灰复燃的迹象。今日玩促织时,本是莫启会赢,后来却是袁安那只蛐蛐占了上风。我见袁安好胜心切,料定他揽过接风宴,定然有目的所在。”

不知怎地,听了穆临简的名字,我竟晃了晃神,才将我爹的言语细细琢磨了一番。

我与袁安之间的恩怨,需得回溯到三年前我落水失忆的前夕。

且说太傅袁安早有谋反心思。三年前,我兄长沈可撞破他的诡计,一时打算揭发他。然而那阵子,恰逢我要与英景轩大婚。沈可念我对英景轩爱慕之极,不愿在这关头出什么岔子,于是便将袁安一事压了下来。

不料,沈可的计划却被袁安觉察。我婚后三日返家时落了水,我落水的因由不明,然而沈可落水,却是被袁安陷害的。

偏偏不巧,我落水醒来后,便失去了之前两年的记忆。听我娘说,我落水的前两年本就是一个失忆之人,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独独喜欢一个英景轩。我落水后,虽恢复了小时的记忆,然而那两年余发生的事,我却忘得一干二净。

我醒来还未分清丁卯,便听得我爹与我说袁安除掉沈可,是因为沈可是唯一撞破他阴谋之人。前一日,袁安已然秘密给昭和帝上书,参了我们尚书府一本,势必要斩草除根。如今这状况,莫说是为沈可报仇,哪怕是要保住自己的官职也难。

我爹还催促我赶紧回宫,英景轩是大皇子,势必可以保护我。

因我失了记忆,也失了对英景轩的思慕之情。两厢衡量,自然是家人的性命更加重要。既然袁安忌讳我兄长沈可,那么我且扮作沈可的模样入宫入朝。

是以,三年前落水一事,去世的便成了沈眉,而非沈可了。

后来我女扮男装入朝,因立场随了我爹,选择了中立,又因史丞相铁腕手段,暂且压住了袁安。三年的光景,朝臣间虽芥蒂犹存,但也相安无事。

如今穆临简归朝,袁安一派得以与史丞相抗衡,两厢砥砺,形势便一触即发。

我爹让我当心袁安的言下之意,便是害怕袁安因三年前的旧事加害于我。

当年沈可为了不牵连我爹,他并未将袁安的阴谋与爹详,只略略提及那桩阴谋,与五年多以前,北荒的争战,以及景枫将军的去世有关。

逝者已矣,往事已逝。

我一向以为,我如今女扮男装在朝,已是欺君之罪,若往后再出什么岔子,也不必寻什么因由,自个儿好生面对,坦然面对就好。

虽然俗语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可如此小心过活,岂不累得慌。我一向奉行的还是明日愁来明日忧的原则。因而哪怕袁安再有心筹备明日的接风宴,他到底有何阴谋,我也要明日去了才知。

睡前只问了我爹一句:“明日是不是所有的大臣都去接风宴?”

听得我爹答了句“是”,我便也心安了。懵懂间,自觉明日应当与穆临简道个歉。毕竟他爱柳遇至深,若因着对柳遇的情,做出什么事来,我也不该那般言辞犀利的怪责他。可若不怪责,我心里却又觉得十分委屈。

我就这么一悔一怨,一怨一悔地睡着了。

夜来入梦,恍惚间见得亭前树影花影,一人的面目被月色笼住,十分模糊。但我晓得他有些怅然,他哑着嗓子与我道:“如此,是我冒犯了。”

这句话说得荒凉,令我心中一疼,却不知这一疼,到底是为了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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