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对他格外好,自是有由头可寻的——因为我瞧上他了。
可我素闻女子在情爱中,需得矜持一点,羞涩一点,只有这样,男子才会格外怜爱她。我的脸皮一向不太薄,是以娇羞对我而言,是件难度挺大的事。
我憋气半晌,一张脸愣是没红起来,只得竭力效仿戏文里的女子,并手放在膝上,垂眸飘声道:“我……也不知怎地,就想对你好些了。”说着,我又抬起眼皮飞快看他一眼,复又垂眸轻飘飘道:“这世上……有些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语毕,我终是没忍住,抬手抹了两把额头汗。这么提着呼吸,软绵绵地说话,甚耗神,甚是耗神。
另一头却半晌没了反应,只车马声辚辚响着。
我抬头再瞧穆临简一眼,却见他早拿了账本在手里翻阅,神情甚是专注。
我大为忧伤,不成想我方才好不容易做出小女儿的模样,竟这样付之东流。
察觉到我瞧他,他复又抬眸一笑道:“这账本我来看,看完了直接办了刘攘,我们也好早些去北荒。”
我愣了愣,问:“什么叫直接办了刘攘?”
他勾起唇角莫测地笑了笑,少顷,却掀开车帘看了看街头远景,温声说:“这时节去北荒正好,木槿花刚开,柳绦倒已很长了。”
穆临简所言不虚,他果真将刘攘办得直接。
待到了府衙,朱红大门前立着两列地方官,笑容可掬地将我们望着。
然穆临简自下了马车,便面无表情地板起一张脸,进了衙门径直往公堂上一坐,继续翻看那账本。刘攘带着姬州一列地方官,慌慌忙跟进来下跪参拜。穆临简充耳不闻,须臾又将那账本翻一页。
因公堂上的位子被国师大人坐了,我这个做侍郎的,便只好去寻张太师椅,坐在穆临简旁侧看热闹。
公堂的气氛很凝重。
穆临简平素里对人虽和气,然他若板起一张脸,也格外气势凌然。
我却以为,他平日里对我温声淡语言笑晏晏的模样纵然好看,但他今日这般专注认真冷静锐气的神色,也十分迷人。
我端坐在一旁,正吞着口水巴巴地打量着穆临简,不想此时,公堂之上竟传出了一个蚊子似不和谐的声音:“沈大人……”
因两人长相差距实在太大,我初初将目光从穆临简身上移到刘攘身上,不禁狠狠晕了一晕。
闭了闭眼提了口气,我复才鼓足勇气再望向刘攘。
刘攘跪酸了腿,不敢劳烦穆临简,只好央我让他起身歇着。
我不得不说,他这么一央,还真是央对了人。
虽说我还未到姬州时,对于他庞大的家产起了嫉妒之心,但我这会儿看着他这张脸与穆临简天壤之别的脸,非但不嫉妒他,反倒还有些同情他。
可怜的孩子,长成这副模样,还需得做一方父母官,日日被人看着瞧着,天天都迫不得已要借长相惊吓他人,真是委屈你了。
是以我和和气气冲他笑了笑,端着茶水步至刘攘身边,细细抿了口润了嗓子。
得见刘攘充满希望地等着我一声令下,将起身未起身时,我复再冲他笑笑,一步绕过他,凑头去瞧那根雕工甚是不错的花柱子。
穆临简办事颇有效率,还未至正午,两本真假账本便被他翻阅完毕。我见他搁了手中墨笔吐了口气,忙将刚才要来的桂花糕往他跟前递去。
穆临简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接了碟子搁在案头也不吃,便差人将那本真账本拿下去呈给刘攘。我虚着眼睛一瞟,则见那账本上,已被穆临简用红墨圈点过,很是触目惊心。
刘攘接过账本一看,也不禁颤了两颤。
“啪”一声,穆临简将手中的假账本往公堂下一掷,凝然道:“刘攘,你且与我说说这两本账之间,为何出入如此之大,差额都去哪里了?”
“回国师大人,下官以为——”
“以为?”穆临简冷笑一声,“用国库的银子,你用‘以为’这般可实可虚的说辞?”
“回国师大人,下官知罪,下官不该——”
“你现在晓得不该贪这许多银子,早做什么去了?”
“回国师大人,下官不是在说下官贪银子的事,下官是说……”
“嗯,无妨,那我们现在便说你贪银子的事。”
“……方才,方才是下官一时说错话,下官其实……”
“说漏嘴了更无妨,你且瞧瞧那账本上的差额,是不是你贪得数目?”
“回、回国师大人,下官、下官、下官我没……”
“嗯,别结巴,既然物证都在这里了,你大大方方认罪就是。”
“可是我……”
“你也不必有什么顾虑,你贪得银子我已写信呈报皇上,大抵不会殃及你家人。证人方面你需得等等,因那些劳工从各处赶来需得花些时日。哦对了,你画押吧,状子我已差人替你写好了。来人——”
“…………国师大人……”
“嗯,还有一事,刘攘你身后的官员们,也跟着一并画押吧,那状子上正好将你们的罪责也写进去了。”
“………………国师大人……”
公堂下一派寂然,须臾无一人画押。刘攘打头挺直了腰板,愤愤将穆临简望着。
穆临简理了理袖袍,淡淡唤了声:“来人,呈证物。”
片刻后,公堂上赫然出现了从刘攘家中搜出的官银,祭天寺庙掺了大量沙子的一角墙,加之两个真假账本,刘攘这罪名可真是坐得瓦实。
刘攘见了这些个证物,再直不起腰板,颤了两颤他便萎靡下来,哭丧着一张脸再唤一声:“国师大人……”
穆临简也不搭理他,而是转头向我笑问道:“我以为应先将刘攘等人收押,待我们从北荒回来,再一齐押解上京,侍郎以为呢?”
我一愣,想来那刘攘依仗着官位,捞了这许多油水,穆临简这厢用官威压着他,再呈上证据迫得他非认罪不可,也是以牙还牙。只是方才穆临简对刘攘的一连串问话瞧得我目不暇给,半晌没能帮他一帮,这会儿他指名道姓地问我,我自是颠颠地凑上去,表明立场道:“我觉得你做得特别好,特别完美。”
穆临简淡然一笑,又转头去瞧刘攘,凛声道:“刘攘,你可知罪?”
眼下,刘攘的状况就如案板上的活鱼,任人宰割。但既然他是案板上的活鱼,在认罪前,必定如所有的活鱼一般,还要板上两板。
则见刘攘抖了抖袍子,眼睛搁在头顶,“哼”了一声道:“即便下官贪了银子,这事也轮不着国师您来管。如果下官没记错,国师一职,不过是负责些修寺祭天,年年为神州祈福卜吉凶而已。哪怕您是钦差,背后由皇上撑腰,下官贪银子一事,怎么说也需得由户部尚书大人过目了,才可下判决。下官虽不济,也是堂堂正四品州官,国师想要即刻就押解我,怕不是那么容易。”
此言一出,刘攘连并着他身后的各路小官们,皆皆挺直了腰板。
穆临简闻言不慌也不忙,脸上挂着的笑容更如春风化雨:“嗯,你说得在理,便是钦差办案,该走的程序也一步不能少,你的案子是需得由户部尚书沈隶大人的许可。”顿了顿,他又转头看向我,“有劳小沈大人。”
我即刻会意,端着茶水又慢悠悠晃到刘攘面前,从怀里摸出两样东西给刘攘瞧了瞧:“刘大人,这是户部尚书大人的官印和委托信笺,他任我全全办了你的案子。必要时在你认罪状子上盖个印什么的。”
刘攘见了我手里两样物什,嘴角抽了两抽,目光涣散起来:“沈……沈大人你明明是礼部的侍郎,户部尚书大人怎能将、怎能将自己的官印交给你。这实在,实在太……”
“匪夷所思?”我挑了挑眉毛,见他已然被我吓着,我甚满意地将信笺与官印收入怀中,笑道:“你晓不晓得,为何我礼部侍郎沈可,与户部尚书大人沈隶,都是姓沈的?”
刘攘听了此言,顷刻似遭了雷劈一般,僵在原地不动弹了。
我一笑,悠悠然转身踱回太师椅畔,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刘攘颤巍巍的声音:“难道,难不成……”
我往椅子上坐了,将手上茶盏“嗒”一声往案几上一搁,温言道:“你猜得不错,户部尚书大人,他是我嫡嫡亲的亲爹。”
话音刚落,刘攘的身子入秋风里的一片落叶,左右晃了晃,“咚”一声栽倒在地。
从府衙里出来日已中天。刘攘这桩案子,因穆临简事先就找好证据,加之我们后台极硬,因此办得十分顺利。
刘攘倒了后,他身后的官员皆做小伏低地认了罪,且还供出一列名单。穆临简也不迟疑,将就着名单,便吩咐官兵去各地拿人了。
将刘攘的罪状上呈,再等京里的答复,需得耗个□□时日,穆临简将姬州的杂事跟随性主事嘱咐了一翻,这便派人去寻了车马,要带我一同回北荒瞧瞧。
我自是欢欣雀跃地要随了他去,非是因着暌违三年,我终可以换身女装,而是由于自从我意识到我瞧上穆临简以后,我觉着无论做什么,只要我能颠颠地跟在他身边,便是十分令人开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