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燥的,愚蠢的谈话。
金发吸血鬼漠然地想着。比起军官对于正发生在法国的那场暴动(路易十六试图复辟王权的打算被制宪派彻底湮灭)的夸夸其谈,莱斯特倒是对自己读到的,这位军官夫人脑海里的想法更有兴趣一点。
吸血鬼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微微一笑。
他也很想知道今天晚上,“她的”路易会不会来。
“哦,您也是这么想吗,莱斯特先生?”军官误解了吸血鬼脸上这个微笑的涵义,他欣喜地问道,想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番颇有见地的发言是否得到了对方的赏识。
要知道,这位鼠尾草庄园的拥有者,可跟不少“大人物”都说得上话。如果他愿意替自己吭哪怕那么一声,那么港口防务的事就不在话下了。
“当然,您说得很对。”莱斯特拿起杯子,朝正努力向他表现自己的见识与才干的军官举了举。
他的动作彬彬有礼,透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赞赏——那种人们在对待一匹即将在马场上给自己赢回一大笔奖金的上等赛马的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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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只吸血鬼在老旧的阁楼顶上睁开眼来。
这间阁楼在不久前还堆满了不知什么年代放上来就再也没动过的旧物,蜘蛛网和灰尘覆盖着每一个角落,朝着港口那面的悬窗被一只栽倒的风向鸡给弄破了,使得这间阁楼有了个和外界直接连通的出口——两只渡鸦毫不客气地占据了这儿。
不过现在,它变得整洁干净,所有那些会令光线透露下来的缝隙被仔细地修补填塞,而那个窗口也用一个可以翻开的木制盖子给重新合上了。
这当然不是那些传说中会给人带来好运,如果定居在家宅里还会帮助主人打扫清洁的小妖精(faerie)干的。
拜吸血鬼的天赋所赐,路易在整理这个他暂时栖身的场所时发出的动静甚至不比一只从窗台上走过的猫更响,住在这幢房子里那位有着严重耳背的老妇人绝想不到,还有一个没交房钱的住户呆在距离她只有几英尺的木板顶上。
一只老鼠吱吱叫着从阁楼那头的角落,贴着墙壁根溜过去。在这只小东西蹿进墙角那个被老鼠家族挖出来的洞口之前,它就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攥住了。
那只手指骨修长,肤色苍白,一看就是从未在户外劳作的人所拥有的。
路易渴望地盯着手中蹬着小爪子吱吱乱叫的东西,他冰冷的手指能感受到那脏兮兮的灰色毛皮下涌动的热血,干渴的喉咙在灼烧着。
不,不行,他不能带着一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去见她。
没错,他是可以不喝血的。莱斯特说过,吸血鬼即使不吸血,光靠消耗自己的力量也能活上好几百年。
死里逃生的老鼠惊惶地飞蹿进洞口。
路易打开那块可以翻折的木板,从窗口跃了下去,没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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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顿精心准备的晚餐之后,莱斯特被军官邀请到小休息室,继续一些男人之间的话题,并品尝几种他收藏着的,不怎么舍得喝的葡萄酒。而莱斯特的小女儿,则由这家的女主人负责招待。
女人将一小盆浇着新鲜牛乳,撒着切碎的马士卡彭奶酪,用蔓越莓和茅莓混合在一起的沙拉拿给小姑娘,这种酸酸甜甜的水果很适合在餐后食用,能够让口腔变得清爽,非常受女士和孩子欢迎。
小姑娘心满意足的表情让女人十分高兴——在这年头,能令客人感到满意是一个称职的女主人最起码的条件,类似的情况即使在三百年后也差不多,只不过不像这时候这么苛刻。
真是个甜蜜的小天使。
女人想着,她帮助小姑娘擦了擦脸和手,得到小家伙一个热乎乎的笑脸。玫瑰色的脸颊,幼羊毛般柔软的鬈发,还有亮闪闪的大眼睛,让女人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
她想到自己摇篮里正在沉睡的女儿,就忍不住想象当她长到和莱斯特先生的女儿一样大,一样可爱时,依偎在自己身边的样子。
这时莱斯特走了进来,他笑着向女人表示自己对她照顾克劳迪娅的谢意。小姑娘握住吸血鬼冰冷的手指,仰着头问:“我们要回去了吗,莱斯特爸爸?”
她不知道吸血鬼为什么要来拜访这户人家,可她知道莱斯特有些十分恶劣的兴趣,一些对别人来说一点儿也不有趣的兴趣。
莱斯特蹲下|身,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小家伙的额头:“很快了。”他用一种耳语般的音量说道。
“米尔斯先生家的花园一直被人称赞,你要不要去看看,克劳迪娅?”金发吸血鬼轻轻握住小姑娘的手腕,温柔地建议道。
小姑娘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这可真不是个欣赏花园的好时间。
她抬起绿色的大眼睛:“我可以在您的花园里玩一会吗,夫人?我能摘一朵漂亮的花带回去吗?”
“哦,当然,当然没问题。”女人朝她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
六岁的小家伙蹦蹦跳跳地穿过后廊,像只生活在山林里无忧无虑的快活的小仙子。
她那用蕾丝花边收拢成一小截一小截蓬松样式的,珍珠色的袖子上,有一小块深色的痕迹,正在慢慢洇染开来。
金发吸血鬼不动声色地将右手背到身后,让那些锋利的长指甲缩回到正常的样子,并把指尖那一点血迹给拭掉。
他嗅着夜风中玫瑰混合着铃兰,迷迭香以及皱叶紫苏的香味,还有那最难以忽略的,芬芳醉人的甘甜。
莱斯特微微闭上眼睛,仿佛那甘醇甜美的液体正在他舌尖轻轻晃动。
没有吸血鬼能抗拒“第一口血”的芳香。①
任何一个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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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像以往那样坐在那株云松向横面伸出的枝桠上,透过窗户看着房子里。
就和莱斯特一样,这位年轻的,被转化不久的吸血鬼同样是一个罕见的美男子。
深色的长发,高挺的鼻梁,温暖的琥珀色眼睛。在形状优美的嘴唇两侧,有一道不算很深的纹路,说明他是个性格乐观,非常爱笑的人。
——或者至少曾经是。
吸血鬼用那双类似于数百万年前被埋在地下的树脂所形成的化石的眼睛,凝视着房间里他的同类。
他跟莱斯特认识的时间并没有长久到足够让他了解这个从皮肤到心脏都一样冰冷的同类。但他至少知道,莱斯特绝不会没有原因地拜访一户人家。
吸血鬼还能为了什么而去拜访他们的食物呢?路易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压下心中的焦躁和惊怒,并把身体调整到最适合飞扑的姿态。
然后他看到克劳迪娅蹦蹦跳跳地从房子里走出来。
一股芬芳的,醉人的香气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那香气就像是一只温暖的,柔软的小手,轻轻搔着他的喉咙,并开始抚弄他的胃部,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蔓延到他头脑里,一点一点,轻柔地填塞进去。
随着飓风而来的暴雨,带着鱼腥味的空气,破旧的港口木房,地板上的碎酒瓶,脸色青白的女人尸体,坐在床前的小女孩。
——还有女孩身体里,温暖甜美的鲜血。
第一次喝到的鲜血。
路易不自觉地在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他从云松上扑了下去。
突然跃出的黑影把小姑娘吓了一跳,她睁大眼睛有些疑惑地问:“……路易?”
这叫声让吸血鬼清醒了一点,他强忍着干渴,力持镇静:“克劳迪娅,你和莱斯特到这来干什么?”
小姑娘没马上回答,她盯着路易那张充满了对鲜血的渴望的脸看了一会:“老山姆在马车上等着我们。”所以莱斯特不会吸干这家人的血,他一向很注意隐藏身份。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抬起手腕,那上面刚才莱斯特用指甲划破的伤口仍在渗着血液:“你渴吗,路易?你可以先喝一点我的。”别袭击这家人。她一点都不怀疑为了消弭后患,莱斯特会怎样干净利落地将所有可能知道他们来拜访过的人都处理掉。
路易盯着她的手腕,喉结上下滚了滚。
甜美的香味越来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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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超过人类的耳力捕捉到了那细微的,被压抑过的抽气声。
金发吸血鬼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好女孩。”他用舌尖压住牙齿,就像含住一枚甜蜜的糖果那样,将两个单词轻轻地吐出。
莱斯特略略欠身,抬起手臂:“我能有幸邀请您散一会步吗,米尔斯夫人?希望克劳迪娅没有弄坏您精心照料的花园。”
他们低声交谈着穿过小休息室前面的过道,前厅,和门廊,同时向正坐在休息室里一边抽着烟斗,一边思考着莱斯特刚才泄露信息的军官点了点头,然后走下平松木拼接的台阶,并顺着用碎石子铺就的不规则小径,走进花园。
女人惊喜地发现到,这位莱斯特先生,不仅仅是在刚才那些晚餐桌上,她听不懂也不关心的,关于政治、宗教、经济甚至战争的话题上很有见解,就连和女人有关的话题,他也同样有着出类拔萃的意见。
从珠宝到服饰,从艺术到流行。
“不敢想象!她们真的曾经这么穿吗?”女人用挂在手腕上的折扇掩住自己吃惊而张开的嘴巴,略微拔高的声音惊动了花园里沉醉在甘美鲜血中的野兽。
野兽一惊,猛地松开被自己紧紧握住的小肩膀,他抬起头,尚未收回去的尖牙,和嘴角的血迹暴露在莱斯特突然举高的油灯里。
“路,路易——?”女人惊恐地喘着气,揪紧领口,紧身褡里的鲸鱼骨突然变小了,勒得她无法呼吸,她的视线向下移,那个甜蜜得像天使一样的小家伙脖子上的伤口在流血:“圣母玛利亚啊——”
她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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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官将客人送上马车时,还一直在为自己的夫人没有出来一同送客而连连道歉。
她当然不会来。
金发吸血鬼瞟了一眼隔着花园的那幢小楼二楼某个映着烛光的房间。女主人用胸闷为理由,十分失礼地抛下客人上去躺着了——这险些令她脾气并不和善的军官丈夫暴跳如雷,他的前途可全挂在这尊贵的客人手上呢!
虽然莱斯特以一种这个时代特有的骑士风范,隐瞒下了花园里发生的事——因为女人很显然认识那袭击他女儿的“怪物”。假如这件事被抛出来,她的名声就彻底地毁啦,就连大街上那些攀着马车兜售蜂蜜的妇人都能在她脸上啐上一口。
所以“好心又有教养”的莱斯特先生认为既然他的女儿最后还是安全了,那么他可以为女人保守这个秘密。
他会像几个世纪前,那些发了“缄默誓约”的骑士那样守口如瓶的,莱斯特愉快地想,并从马车上探出身来,向军官说道:“您只是需要一个小小的机会,米尔斯先生,一份小小的功劳。”他顿了顿,满意地看到军官发亮的眼:“然后,我相信米拉爵士一定会发现到您的才干的。”
“我,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谢意……”军官激动地说。
金发吸血鬼摆了摆手,马车辘辘地行驶起来。
“一个愚蠢的人类,对不对?”他用手指轻轻拨弄着怀里小女儿柔软的鬈发,沉思着说道:“只要远远地丢一块奶酪,他们就会像看见腐肉的鬣狗一样奔跑起来啦。从来都不会有意外,这可真奇怪。”
吸血鬼发出几声短促的,有点儿神经质的笑声。他低下头,用自己冰冷的脸颊亲热地贴了贴小姑娘的脸蛋:“你在发抖,克劳迪娅,你觉得冷吗?”
莱斯特想了想,恍然大悟:“看来路易咬得可真用力,我可怜的小家伙。”他再次安慰性地拍了拍她:“你得自己挺过去。”
“如果挺下来了,爸爸就带你去巴黎逛逛,怎么样?”他高高兴兴地问。
小姑娘柔顺地点点头,将小脑袋靠在他肩膀上。
这个变态的,不正常的吸血鬼!她无声地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