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大半年里,两只吸血鬼观察着他们所收养的这个小女孩儿,人类的小女孩。同样的,小女孩也观察他们。
《储备粮对翼手目冷血哺乳动物的观察日记》,小姑娘如此苦中作乐地在本子上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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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不,小小姐,你这样可太不像一个体面的姑娘该干的事啦。”负责照顾小姑娘的玛莎挪动着她肥胖壮实的身躯,不赞成地看着浑身沾满了草叶和泥土,简直像是刚在泥潭里打了个滚回来的,那些下等人家里的小崽子般的女孩。
小姑娘迅速地把卷高打结的裙摆放下去,遮住那双漂亮的小牛皮靴子上的红土,然后把怀里抱着的一堆鲜亮的苹果中的一个在裙子上蹭了蹭——这动作令玛萨发出一声像是喉咙被扼住的母鸡的咕噜声——并递给这个有着过盛责任感的女黑人。
“尝一尝,它可甜啦!”小姑娘仰着脸说,这时她瞥到两个瘦小的身影从周围长着洋甘菊和铃兰的小径那边闪过去,她将怀里那一大捧新鲜的,刚从树上采摘下来的苹果往自己坐着的木头走廊上一搁,咯咯笑着跑进了大屋里:“我现在就去换衣服,好玛萨,帮我梳个漂亮的头发吧,可别告诉莱斯特爸爸我干了什么。”
那两个是住在鼠尾草庄园——这座被吸血鬼接手的庄园因为一百多年前,最早的那一代西班牙移民在这建起他们的第一幢小木屋时,长满了漫山遍野的香料植物而得名——边上穷白人家里的孩子,有一个因为每天都要赶车到城里给人来回送货因而消息灵通的父亲。
这些孩子被禁止和住在附近那些大庄园里被一群黑人所包围并妥善照顾着的少爷小姐们讲话。
但如果你有几罐用色彩鲜艳的玻璃纸包起来的手工糖果,成组的来自丹麦那些红白相间的圆顶小工坊里老手艺人制作的列兵玩偶,以及打起架来不输男孩的凶狠,那么是很容易得到他们的友情和忠诚的。
你可以轻易地知道这些孩子从父母饭桌上听来的一切消息,有用的和没用的——比如那个著名的风流老寡妇乔斯顿夫人和她的小情人不名誉地死在了自己家的花园里;比如前段时间南下来到城里的北方佬中有人宣扬着奇怪的新式医学,一种听上去完全不符合天主教义的可怕科学;比如那开了医馆的医生夫妻是对富有教养,已过中年但还没孩子的好心人。
“哒,哒哒……哒哒……”小姑娘坐在妆台边,摇头晃脑地哼着不成曲调的歌,心里默默整理着她听来的一切。
玛莎那双粗短的黑色手指正以一种让人惊叹竟然会出现在这么一个胖妇人身上的灵巧,将那头蓬松蜷曲的卷发用几根结好的小辫固定在脑后。
然后她满意地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小小姐天使一样甜蜜可爱的样子,这时候克劳迪娅小姐看起来才像是莱斯特先生的女儿,而非平时那活力四射得像是掺杂了野猪,猴子血统的野小子的模样。
这回忆令这位在鼠尾草庄园里拥有和她身材一样不容忽视地位的女性撅起了丰满的嘴唇,玛莎刻意地用能让她的小小姐听到的音量,“小声地”嘀咕:“莱斯特先生可真该再找一位夫人啦!否则他的小女孩,就该变得跟那些成天在泥地里打滚的小坏胚子们一个德性啦!”
程西西转过头朝这位对鼠尾草庄园的主人忠心耿耿的黑人女性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这时候从打开的房门处传进了训练有素的轻巧的脚步声,以及明亮的烛光。
——太阳下山了。
小姑娘像云雀一样灵巧地从方凳上跳下来,朝楼下跑去,并向走廊上正将走廊两侧的烛台点亮的黑人侍女点了点头,当她跑下楼梯时,金发吸血鬼已经从那间禁止任何人进入的书房里出来了。
一间庄园里的黑人认为他们富有学问,喜爱阅读,并极端厌恶被打扰的主人总是成天成天地呆在里面,研究那些他们不懂的学问的书房。
那的确是个藏书极其丰富的大书房,任何一个爱好阅读的人都能在里面毫不为难地打发掉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
不仅如此,在那个和书房连通的小祈祷室的圣母像下面,还有一间更为宽敞,舒适,与奢华的房间——摆着两副棺椁。
莱斯特弯下腰,把冲他跑过来的小女孩抱起来,用他冰冷的面孔贴了贴了小姑娘粉扑扑热乎乎的脸颊。
“晚上好,我的小南瓜。”他微笑着,那双深邃且凹陷的蓝眼睛因此而在眼角带起了几丝细纹,这让他那张经常会显得过分冷酷的面孔看起来亲切而充满关怀,就如同任何一个溺爱孩子的父亲一样。
而趴在他肩头跟金发吸血鬼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的小姑娘,看起来也就跟任何一个崇拜并眷恋父亲的六岁小女孩儿一样。
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庭。
莱斯特抱着小女儿往休息室走去,距离晚餐还有一会儿,他们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些打发时间的事情。
小姑娘指挥着他走到休息室角落的画架前面去,得意地炫耀上面那幅用各种油彩简单地堆在一起的画:“我今天画了一整天!”
跟随在他们身后等待吩咐的玛莎用谴责的眼神看着她那野猴子似地,擅长伪装的,撒谎不眨眼的小小姐。
“你可以将它继续完成,然后我们可以把它保存起来。”莱斯特建议道,当他的小女儿继续往画布上随意涂抹油彩的时候,他打开一本书,念了起来——这是每天晚餐前的例行活动,最开始的提议人是路易,但由于某些原因,他已经有段时间没参与到这个十分有助于亲情的小互动里来啦。
金发吸血鬼的声音低沉,富有质感,他以一种平和而稳定的语速念着手里的书:“……后来参孙在梭烈谷喜爱一个妇人,名叫大利拉……”①
……《圣经》,士师记。
对一个吸血鬼来说,可真是不同寻常的选择。
小姑娘在心里想着,并漫不经心地将没有经过任何挑选的油菜往画布上随意堆积。
一个古怪的家伙。古怪的吸血鬼。
“晚餐准备好了,先生。”玛莎转达仆人的话。
小姑娘放下画笔,并将手放进旁边准备好的温水里。“路易今天也不回来吗?”她问道。
“路易很忙。”吸血鬼合起他手中的圣经,交叉着手指,那头淡金色的头发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出一种明亮的色泽,淡淡发着光,就像是教堂穹顶上绘着的那些长着双翼,传播福音的生物一样。
“他在学习。……一场很重要的学习。”金发吸血鬼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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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你触摸起来总是这么冷。”女人用一种温柔的,充满爱怜的声音,向坐在靠背椅中,为她念着诗集的吸血鬼说道。
她走到椅背后面,用自己柔软的手臂环住他,玫瑰粉的嘴唇轻轻地亲吻着吸血鬼苍白俊美的面孔:“路易,我亲爱的路易……这样能让你温暖一点吗?”
“我得走了。”吸血鬼用柔和的力道推开她,站了起来:“晚安。”
路易推开后厨的门,门外是一截不引人注意的小径——当女主人购买了比较大量的蔬果,面包时,小贩们可以用他们的推车从这里将货物送过来。既方便,又不会压坏房子正面,那些经过精心修剪的玫瑰丛。
他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地消失在了小径的那头。
但路易并没有离开。
当他确认自己的身影不会被任何偶然经过的人注意到时,吸血鬼便停了下来,并回到了那个带花园的宅子里。
这回他用的是吸血鬼特有的,那种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即使有人正好睁大着眼睛在观察这边,最多也只会看见一条淡淡的灰影闪过去——很可能只是一只晚归的渡鸦,或是正准备寻觅食物的夜枭而已。
路易坐在正对着那小楼西面房间的云松上。这是这个小花园里唯一一棵高大的,真正的树木,它在一片低矮旖旎的玫瑰,铃兰,风信子以及天竺葵里显得十分突兀而不合群,令女主人刚搬到这里来时一度想要砍掉它——因为她想要个甜蜜的,舒适的花园。
不过这主意被男主人阻止了,因为“可以在它上面做个秋千”,等他们女儿能自己荡秋千的时候就可以玩了。
吸血鬼隔着花园凝视房间里的女人——这一点距离对他锐利的目光而言没有任何影响。
那目光专注并且深情——并非那种对美味食物的深情,而是另一种更高层次的,被诗人不断讴歌赞美的感情——同时还带点儿忧郁。
当那幢小楼里的灯火熄灭后,吸血鬼像一只山猫般轻盈地跃过花园,落在阳台上。他现在的种族赐予了他不受黑暗影响的视力,这让他能更清楚地看到女人熟睡的脸——和他死去的妻子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因为她的死,路易像个十六七岁的冲动小伙子似地天天在低级酒馆里买醉,和每一个看起来没脑子的人吵架,等待着谁来杀死他——最后他等来了莱斯特。
成为吸血鬼后路易一度以为自己将不得不就这样一步一步越来越靠近地狱,他可以想象自己未来的样子,冰冷又麻木。
路易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捡回热情,直到他偶然看见这张神似他死去妻子的脸。
花园正面那条被玫瑰花丛所簇拥的小道上传来了带着醉意的歌声,两个穿着低等士兵服的白人用肩膀顶着一个醉歪歪的,连军服都没扣好的醉汉。
这是这家的男主人,女人的丈夫,一个有野心却没太大才干,并且最近越来越不受重用的军官。
当那两名送自己长官回来的士兵走后,路易便离开了。
他在附近一幢旧房子里找到了安全的憩息地,那屋子里只住着一个老得看不太清更听不太清东西的老妇人,路易只要没把房子拆了,即使在那呆上一年,她也不会发现。
不,他不打算回鼠尾草庄园,至少现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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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像以往的每一天那样早早地起来了,她要为她的丈夫准备好早点。
水果泥,切好的硬麸皮面包,培根,以及一些用葡萄酒洗过的青斑利瓦罗奶酪——军官总是爱在早上配着气泡酒吃上一大块。
军官的今天的情绪特别高涨,女人已经很久没听到她的丈夫在吃早餐的时候愉快地哼着那首《布诺拉的水手》了。他平时总是因为上司的忽视,同僚的排挤,各种各样的不如意而显得阴郁且暴躁。
但今天军官在用餐时一直保持着愉快的心情,甚至还向他的妻子许诺,在下一个马赛里鱼会(庆祝渔获的庆典,逐渐成为这里的一个节日型集市),为她买下一整套全新的珠宝。
到出门前,军官吩咐自己的妻子:“好好准备晚餐,丰盛,体面的——今晚我们会有两位尊贵的客人。我们得好好招待他们。”
他戴上帽子,又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千万别忘了。”
女人换上了外出的服装,她得到市场里为今晚的晚宴作准备——像她这样有点身份的夫人其实是不应该自己去市场的。
女人本来有一个贴身女仆,聪明能干,一双手能梳出各种各样漂亮的发型,每款刚从巴黎传到新奥尔良的发式,只要被那小黑妞看见过,就能为她的女主人梳起来。
不过那个女仆被军官在两个多月前的桥牌聚会上输给他的上司了——女人看到那个上司的夫人得意洋洋地炫耀新发式时总会愤愤不平。
而他们家现在支付不起再购买一个被调|教好的贴身仆人——事实上他们家现在负担不起任何一个住家的佣人。尽管为了体面,女人仍旧用着固定的裁缝,花匠,而军官也还在原来的理发师,鞋匠那里照顾生意,但他们已经过得挺艰难了。
这一天军官很早就回来了家里,坐立不安到让呆在摇篮旁关注着孩子的女人也为之侧目。
当天色完全黑下来,花园里那条碎石子小径的另一头,摇摇晃晃地有一点暗黄色的光越来越近。
一直在门廊和窗户之间来回踱步的军官立刻发现了它——这是马车车夫挂在座位前边,用来照亮夜路的马灯——他一跃而起,像只云豹从树干上扑向猎物那样迅速地冲出去,并在踏上小径的那刻放慢速度,整理了一下外套上的绶带,让自己看起来足够尊重又不失沉稳。
女人站在门厅那里,像每个称职的主妇那样,双手交摆在裙子前面,带着从容得体的微笑,等待着他们尊贵的客人。
一双做工精致,纹理细密的小山羊皮靴子首先踩进了从房子这边投在那条碎石子小径上的光线里,然后是那种肩膀上连着斗篷的外套,和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面孔。
“晚上好,夫人。”他们尊贵的客人彬彬有礼地握起女人纤细柔软的手,用嘴唇在上面碰了碰:“听从您的吩咐。”
“晚上好。”女人提起裙摆。
他的手可真冷。女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