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富有十七世纪特色风格的四柱床。
高大的曲线顶棚上用洛可可涡卷纹和绞缠纹枝玫瑰拼接成宗教式的构图,作为撑杆而交叉其间的,那些来自远东的昂贵的黄金木泛着温润的色泽。以紫色与黄色为主题的厚重帷幕从顶棚上垂下,边缘带有精致且艳丽的结花。
当陷在这张宽大的床中间,被细密柔软的织物与层层叠叠填充着绒芯的靠垫所包围时,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置身于海洋的错觉,如果你想,你甚至能感受到身体下面那种轻而缓的晃动——就如同漂浮在平静且温暖的海水中那样。
长而浓密的睫毛颤了颤,躺在这张床中间的睡美人醒过来了——虽然,现在也许我们应该用还未开始发芽的豌豆公主来称呼她更合适一些。
毕竟,没有哪个王子会披荆斩棘地进入一个被巫师的魔法所笼盖的城堡,仅仅为了吻醒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儿。
程西西睁开眼睛,坐在床头,手中拿着烛台的男子弯下腰,用冰凉的手指摸了摸小姑娘的脸颊:“你醒了。”
这是个和之前那位吸血鬼同样苍白的男子。淡金色的长发扎在身后,额头饱满,面颊消瘦,紧紧压住那双碧蓝色眼睛的眉骨在深邃的眼窝处投下浓重的阴影,与高傲的鹰钩鼻子,以及形状优美但线条顽固的下巴一起,共同组成了一张英俊,但是冷酷的面孔。
他用手贴着女孩的额头,松散而充满皱褶的衬衫袖摆从大马士革呢的长外套袖口中钻出来,并落在小姑娘的脸上,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哦……可怜的,可怜的小东西,你得病了。”金发男子充满爱怜地说,毫无温度的手掌轻轻拨弄着小姑娘蓬松而蜷曲的红发,他略略侧过身,向他身后,那淹没在帷幕阴影里的角落处出声:“路易,来,决定吧。她在你手心里。”
阴影中浮出另一张苍白的脸,路易,也就是那个在风雨夜中咬破了程西西喉咙的吸血鬼,用一种奇特的,充满歉疚与庆幸的声音说:“我……我以为她已经死了。”
“现在还没。”金发男子,或者说又一个吸血鬼,轻描淡写地说,仿佛他们在讨论的是今年土豆的收成,而非一个人的生死。
程西西摸了摸自己的右颈侧,那齿痕还能被清晰地触摸到。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虚弱,这是由于大量的失血造成的,而和血液一同离开她身体的还有水份,这令小姑娘感到喉咙干渴。
她安安静静地观察着两只吸血鬼,当金发的这个说完那句“现在还没”的发言后,房间里陷入了一种怪异的沉默。她犹豫了一会,靠着身后柔软蓬松的枕头支起了一点身体,细声细气地向仍站在黑暗里的路易说:“谢谢您没有杀我,好心的吸血鬼先生。”
“哇哦—哦——”金发吸血鬼回过身,他的眉毛高高地向发际挑起:“好心的吸血鬼先生?”他蓦地用手按住床头的柱子,笑得前仰后合,持在手中的烛台随着他的动作摇晃,那烛泪被甩了出来,直直地往小姑娘脸上溅去。
但在那滴滚烫的烛泪将小姑娘粉嫩的脸烙出一个难以消除的疤痕之前,它就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掌给挡住了。
刚才还呆在帷幕阴影中的吸血鬼路易,拿出一块绣花细亚麻方巾,擦了擦手。程西西完全没有看到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床边的——这个吸血鬼没有在视网膜上留下任何可以捕捉的痕迹。
女孩因此小小地咽了口口水,对“吸血鬼”这一她仅仅在影视文学作品中有所了解的物种有了更深一点的认识——至少,现在她知道这种生物除了喜爱饮用鲜血外,还有和瞪羚一样敏捷的速度。
这时候,金发吸血鬼停下了他的大笑,并将烛台放到床头用不同着色的硬木拼接成爱德华式花卉的柜子上。
他拍了拍吸血鬼路易的肩膀:“你作了个正确的选择,路易。我很愿意欢迎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家伙成为我们的同伴。”说着,他拉起左手的袖子,并在右手拇指指尖上套了一个锡制的指套,套的前端弯曲尖锐,可以轻易地刺破任何坚韧的表层——不论是被镶嵌着彩色垂片的高领所保护起来的脖子,还是吸血鬼那远比常人坚硬的皮肤。
“不,莱斯特。”路易抓住他的手腕。这个年轻的吸血鬼缓慢地对他的引导者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不。”
“这么说,路易,”金发吸血鬼莱斯特似乎并不特别坚持自己的意见,他从善如流地停下了动作,彬彬有礼地咨询自己年轻的,新生的同族:“你选择让她死亡?”
路易像是迎面挨了重重一拳,倒退几步,又缩回到了帷幕的阴影里。
“欢迎来到夜晚的世界,克劳迪娅。”金发吸血鬼倾下|身体,用冰冷的手指轻轻抚摸小女孩的脸颊。樱桃般粉嫩的脸蛋柔软温暖,在失血的苍白下隐约透出生者特有的,鲜活的粉色。
莱斯特用一种充满爱怜的力度,捏了捏小姑娘的下巴。沉睡在他胸腔里那颗早已不再跳动的心脏,以一种漠然的态度想着:今晚之后,这具小小的身体就会和他,和路易一样,永远地失去温度了。
小姑娘向后瑟缩了一下,那双翠绿色的,如同产自哥伦比亚,安第斯山脉的卡斯奇矿洞里,质地最为完美纯净的祖母绿宝石般的大眼睛从睫毛下方望着他,然后她小声地说:“我不想成为吸血鬼,尊敬的先生。”
一道细小的皱褶出现在金发吸血鬼的眉心,然后他微笑起来:“那么就是死亡,克劳迪娅。”
“可是,我也不想死,先生。”小姑娘诚实地说。
“哈哈。”阴影中陷入忧郁的路易颤抖了肩膀,令他边上的帷幕泛起一阵波纹。
莱斯特坐直了身体,相对于皮肤而言鲜艳得有些刺目的嘴唇拉成了一条直线:“所以?”
“我不会给你们惹麻烦,先生。如果您和您的朋友喝得少一点的话,我总是会有新鲜的血。”程西西小心翼翼地建议道,努力从吸血鬼手中争取继续当一个人类的可能。
“不错的建议。”莱斯特夸奖道,然后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地继续之前的问题:“黑暗,或者死亡?”
小姑娘十分大人样地叹了口气,仰起小脸:“很荣幸成为你们的同族,尊敬的先生。”
“好女孩。”莱斯特大笑着站起身来,并拿起柜子上的烛台:“留下来吧。”
直到这个危险的金发吸血鬼伴随着摇晃的烛光消失在门口,程西西才微松了口气,因为刚才的紧张而忽略的虚弱感再次涌了上来。她将自己埋进柔软的织锦靠垫中,睁大眼睛望着房间那头,被从窗口映进来的月光而照得白晃晃的编织地毯。
她睡不着。
虽然自己总是有退路,可成为了别的人,至少得认认真真把那个人的人生过完。而现在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要在两只吸血鬼的身边活下来,程西西似乎能看到眼前漂浮的无数难题。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揉了揉脸,房间那头的月光被黑影所阻挡。她抬起头,然后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容:“好心的先生!”
她是真的高兴,比起危险的莱斯特,路易很明显是一个善良得多的吸血鬼——他似乎连人血都还没习惯喝。
也许路易成为吸血鬼并没有太长时间。小姑娘再次朝他露出一个带着酒窝的笑容,程西西觉得也许在这两只吸血鬼身边活下去没有预料的那么难。
路易在床边半蹲下来:“对不起,克劳迪娅。”他向这个被他卷进了危险里的女孩道歉——他甚至险些杀了她。
“没关系。”小姑娘大方地说,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先生,我能回去一次吗?我想把艾米丽安葬下去。”
路易摸了摸小姑娘的额头:“我把你母亲葬在我家族的墓园里了。”
“谢谢您,先生。您真是个好人。”程西西眨了眨眼睛,诚恳地说。有瞬间的好奇在心头掠过:吸血鬼家族的墓园?里面会沉睡着历史悠久的吸血鬼们吗?传说中的亲王之类?
“你可以叫我路易。而刚才那个是莱斯特。”吸血鬼说道,他拍了拍小姑娘的枕头:“休息吧。”
“晚安,路易。”
“我已经很久没在夜晚入睡了。”路易温和地纠正小女孩:“明天傍晚太阳下山后,我可以带你到墓园去看看你的母亲。”他停顿了一会,问道:“为什么不想成为吸血鬼呢,是因为害怕吸血吗,克劳迪娅?”
“因为我喜欢晒太阳。而且我不想变得冷冰冰的,也不想再被雷劈。”小姑娘打了个呵欠,有些迷糊地回答,六岁的身体太幼弱了,并且她还处在失血后的虚弱中。
路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站了起来:“晚安,克劳迪娅。”
当清晨的阳光照进房间时,程西西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仍觉得手脚无力,但还是掰着床头那个柜子,小心翼翼地从高大的床上爬下来,赤着脚踩在地毯上。
那照进阳光的落地窗直接通往外边的阳台,洁白的大理石栏杆圈出了一块长椭圆形的空地,足够摆下一张圆桌,几把椅子。阳台两侧各有一个裸女像,手里捧着铜壶,向阳台下的水池倾泻清水。
小姑娘扒着阳台围栏向外看了好一会,这是个很大的庄园,越过那些明显经过修剪的草坪与林地,还能看到边缘那一排排整齐的绿线——种植着某些作物的大农场。
她坐在阳台地板上托着脸想了一会,放弃了心底那个偷跑的念头。
“也许以后我写一本叫《与吸血鬼同行》的书的话,能卖得比吉德罗•洛哈特还好呢。”程西西拍拍脸蛋,鼓励自己。
同时她想起了当年在马尔福庄园里,她给自己的教子,小蝎子,读这本书作为每个孩子都该有的童年故事时,德拉克脸上那僵硬的假笑。
这段回忆令程西西的心情变得振作了点,她开始在这幢巨大的,但却看似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探险。
如果她想在两只吸血鬼身边活下去,首先,她不能把自己饿死。
当最后一抹太阳的余晖从西边的天际淡去,莱斯特与路易离开了白昼里,他们用来休息和躲避阳光的棺木。这是平时,庄园中那些负责干“屋里活”的黑奴,被允许进入房子内的时间。
这些自从数代前被运奴船带到美洲大陆来之后,就被新奥尔良的大农场主买下来,并世代为这庄园的主人效力的黑人们勤恳老实,主人吩咐什么就会照着办,并且在管理那些干“地里活”的黑人上也很有一手。
这大约是莱斯特选择这座庄园作为自己在新奥尔良定居地点的主要原因。
至于这位金发吸血鬼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让世代居住在这的大农场主让出自己的产业……其中的细节,我们没有必要深究。
因此,当莱斯特和路易从他们密封得见不到一丝阳光的地下室中走出来时,这幢巨大的房子已是灯火通明。
而他们昨晚带回来的小女孩,正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前一刻还空荡荡,现在却仿佛魔法般穿梭着黑人的屋子。
“如果你知道怎么让人听你的,那么别人总是会听你的。”莱斯特走过去,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回答了她心里的疑问——这两个吸血鬼是怎么让这些黑人服从他们并丝毫不对这些异常起疑心的?
“你,你能知道?”程西西惊讶地问。
“一点小技巧。”莱斯特如此解释自己的读心异能,吸血鬼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蛋:“放心吧,我对小女孩的秘密毫无兴趣。而且,我并不总能成功地看到你的。”
餐厅的长桌中间装饰着花壶,里面插着刚摘下的夜玫瑰,三色堇和晚香玉,花壶两侧各摆着枝型的银质烛台。
薯脍牛肉,烤大虾苏夫力,鸡丁沙拉,以及橘子酱薄煎饼在盘子里散发着浓郁的香味,这令进入这世界大半年来只吃过黑面包,煮土豆和咸肉鱼汤的小姑娘狠狠地咽了口口水,她快乐地围上餐巾,觉得呆在吸血鬼身边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不过这份愉快的感觉仅仅持续到莱斯特拿起餐桌上那一列高矮不同的高脚水晶酒杯中,盛着玫瑰红液体的那只为止。小姑娘不能克制地猜测杯子中那色泽瑰丽的液体,究竟……是什么。
金发吸血鬼轻轻晃动着手里的酒杯,喝了一口,并闭上眼,感受那液体在口腔中扩散,充盈,绽放,直到那醉人的香气弥漫口腔每一部分,莱斯特才将液体缓缓咽下去,睁开双眼。
他看到正瞪着自己的一双碧绿的眼睛。
吸血鬼优雅地将身前那一列高脚酒杯中盛着樱桃红色液体的那只杯子向小姑娘推了推:“要来一点吗,克劳迪娅?”
“莱斯特。”坐在长餐桌那头的路易叫了一声。
金发吸血鬼朝他总是有着诸多顾忌的年轻同族摆了摆手,作了个“好吧”的手势,并伸出两根手指,将酒杯移回原位,充满惋惜地说:“法国南部德尔•拜伦斯葡萄园,63%的黑品乐葡萄,20%的莎当妮葡萄,和17%莫妮耶皮诺葡萄,从9月份葡萄成熟开始,采摘,榨取,酿造,然后存放进酒窖——它适合任何一个美丽的姑娘,你真的应该试试,克劳迪娅。”
不像吃得肚子滚圆的小姑娘,两个吸血鬼都没怎么动他们面前的盘子。路易多少还沾了一点水果泥和奶油汤,莱斯特则只是品尝着红酒。
当程西西放下刀叉后,莱斯特站起身,走到她坐的椅子旁,蹲了下来。他用手将小姑娘的卷发拨开,露出粉嫩的脖子,那上面路易留下的两个齿痕还没褪去。
小姑娘顺从地将头靠到金发吸血鬼的手臂上,把脖子露出来,并轻声问:“可是我昨天失的血还没有回复过来。”
“只是一点开胃点心。”莱斯特迅速地抬起了头,程西西甚至没觉得疼痛,只像是被针轻轻刺了一下。金发吸血鬼已经站起身体,并理了理衬衫胸口的结花,朝走到他身边的路易点点头,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下面的才是正餐。”
“克劳迪娅,回房间里去。”路易温和地吩咐道。
“或者,你也可以留下来。”莱斯特微笑着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