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丽环不语,盯着桌上的青花釉里红壮杯出神,忽然把杯子拿起来递到卉儿跟前说道:“我问妳,即便我爹娘没走,在咱们豫州老家,家里用得起这样的杯子么?”
卉儿一愣,摇了摇头。
曹丽环指着四周:“那用得起这戗金雕花的床铺,螺钿嵌宝的屏风,还有案上那个成窑的花赏瓶?我虽有几件体面衣裳,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林东绮随便一身衣裳便是上好缂丝锦缎的,最少要四十两银子!”曹丽环越说脸越红,眼睛惊人的亮:“我以为自个儿原来的家,三进的大宅便是气派了,来了林家才知道豫州那宅子简直就是猪圈,那花园子跟仙境似的,我都不知道竟还有人能这般富贵的过日子……卉儿,我当时就跟自己说,若不能找到一门比林家更好的亲,我绝不从林家搬走!否则我娘给我那套红宝石金簪子,岂能便宜赵月婵那个贱人!”
卉儿欲言又止:“可……可这事即便成了,姑娘也至多给亭三爷做个妾室,旁人还要说长道短,姑娘许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到任家就是正头夫妻,这……”
“那是以后的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原先这么多大风大浪我也不闯过来了?卉儿,妳也见过亭三爷,眉眼儿五官俊秀不说,那举手投足才是大家公子气概,跟他一比,任羽就能当个屁给放了。”曹丽环拨弄着手腕上的镯子:“就算任家把我当尊佛供起来,可他们家一年四季穿得起缂丝、烧毛、锦缎的褂子,喝得上宫里赐的御酒?”
卉儿嗫嚅着说不出话,神色有些呆呆的,曹丽环脸上的笑容有些迷离:“更勿论任羽是个脑筋不灵光的,读书不成,做生意也不成,读了十几年的书,还是个童生……我对外说得天花乱坠,说任家人口简单,好伺候,又是本分人家,有宅有田,是个殷实的,说任羽本分老实,又有个好性子,其实……其实都是为了给自己长脸罢了,到底如何,我心底跟明镜儿似的,只不过说得多了,也能把自己个骗了,好像自己有多中意这门亲事似的……”
卉儿见曹丽环神情惨淡,忍不住开口:“姑娘……”
曹丽环摇了摇头:“纵然我再好强能干,可终究还是指望男人得力,任羽是个软蛋,日后别说考了功名封妻荫子,就算好好经营祖业我看都不成。”
曹丽环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二人默默无言,忽然,曹丽环挺起了胸脯,大声说道:“我也原也是望族小姐,凭什么林家一个庶出的林东纨都能嫁官宦子弟,我还是嫡出的,就该找个穷人家成亲?即便是做林家的妾,我这一生也要尽享荣华富贵……哼,我做了林家的妾,哪个敢真把我当成妾室看?日后正头奶奶的位子迟早还是我的!”
曹丽环目光凌厉,隐露狠绝之色。卉儿想到日后曹丽环留在林家,对自己也只有好处,便殷殷给曹丽环倒了一盏茶,绞尽脑汁帮主子出谋划策起来。
这几日曹丽环和卉儿不知唧唧索索的商量些什么,两人关门在屋里一呆就是一天,曹丽环时不时要去逛园子,通常也是逛一天才回来。怀蕊成天溜出去玩耍,没人成天紧盯责骂,香兰便觉着松快了很多。
这天中午,香兰到茶房里同刘婆子一道用午饭,饭毕,刘婆子瞧着四下无人,便悄悄问香兰道:“听说最近府里面的传闻没有?”
什么传闻?香兰咽下一口茶,想了想说道:“最近只听说二太太想亭三爷说亲,因在曾老太太的孝里,所以只私下里偷偷相看了几家……还有大爷的小妾岚姨娘,诊出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香兰扳着手指头数了几桩,刘婆子通通摇头,故作神秘的凑过来说道:“我听说,亭三爷跟环姑娘看对眼了!”
“啊?这,这不可能罢!”香兰大吃一惊:“亭三爷怎么能看上环姑娘,环姑娘又不是什么美人,家世更提不到台面上,更别提她还比三爷大三岁呢!”
刘婆子一拍大腿:“谁说不是!方才有老姐妹跟我打听这事儿,我也惊出一身白毛汗。可眼下府里已经有人在传了,有人看见这俩人在园子里一块儿散步,还吟 ‘湿’吟‘干’的;还有说瞧见环姑娘给三爷送荷包的,还说这俩人脸都红了,含情脉脉的;更有说看见三爷对着落花抹眼泪儿的,是因为他想起环姑娘就要嫁人的缘故……总之越传越神乎,就差有说看见三爷跟表姑娘亲嘴儿了。”
香兰越听越心惊,听到最末一句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说道:“嬷嬷操这个心干什么,横竖是他们主子的事,和咱们没什么相干的。”
刘婆子道:“怎么不相干,万一流言坐实了,或是环姑娘趁机赖上三爷,真成了林家的主子可怎么好。”
香兰摆弄着裙带,漫不经心道:“嬷嬷说的正是表姑娘的如意算盘呢,她倒是心大,也不怕偷鸡不成蚀把米。”
刘婆子长吁短叹说道:“这种事怎么说得清,万一真赖上三爷,以她的身份在林家讨个贵妾,也不是没的可能。”
香兰说道:“妳当太太们都是吃素的?进了门更好摆弄,随便说她身子不好给送到庄子上‘养病’,养个几十年,她就算再厉害再狠毒,还能闹出什么花样?”
刘婆子眨了眨眼,看着香兰抿嘴一乐:“哎哟我的儿,我先前还以为妳是只病猫崽子呢,竟能说出这样的话,真叫我这老婆子吃惊了。”
香兰笑而不语。比这狠绝十倍的手段她都见识过,可真论起来,曹丽环的伎俩虽不高明,却极有效,她倒是豁得出去,为了贪慕林家的富贵,竟能拼着把自己的名声毁了。
两人正说着,却听见外头卉儿喊道:“香兰!香兰!”
刘婆子骂了一声:“刚吃完中饭就让人不安生!”
香兰叹了口气,将杯子放下,起身走出去,卉儿斜了她一眼,说道:“环姑娘在屋里找妳有事。”
香兰便往屋里来,曹丽环交给她一个信封,和颜悦色道:“妳拿着这个,到卧云院交给亭三爷。”
香兰心里“咯噔”一下,继而暗暗冷笑,心说曹丽环打得是好算盘,这样私相授受的事交给她来做,日后有人彻查流言,定然会查到她头上,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便不用手接,迟疑道:“姑娘,这是……”
曹丽环十分不耐,想呵斥几句,按捺住性子,脸上仍挂着笑说道:“这里面装的是诗稿,三爷知道这事,妳只管拿去教给他就是了,一定要亲手教给他,妳快去快回。”说完破天荒的给香兰抓了一把钱。
香兰从屋里出来,一边走一边暗恨,心道:“我本来就厌恶极了曹丽环,如今又在这事上算计我,偏生我还瞧不惯她小人行径,如今到我手里,我定不能让她如愿!”
香兰慢慢想着,出了园子,余光往后一扫,见怀蕊正远远的跟着她,心里不禁冷笑,出了园子拐过一道门便是林锦亭住的卧云院,香兰迈步进去,见院子里有个小丫头正在浇花,便上前打招呼道:“我是罗雪坞的香兰,环姑娘打发我来送样东西,不知三爷在不在?”
那丫鬟瞥了香兰一眼说道:“三爷正在屋里和宋大爷说话呢。”
香兰一听这话,正求之不得,便连忙说道:“那我也不便打扰,请问三爷身边哪位有头脸的姐姐在?环姑娘说她给的是个要紧的东西,让我要交给个妥帖人。”
此时宋柯从屋里出来,脸上有些惊喜的神色:“妳怎么来了?”
香兰福了福,说道:“请宋大爷的安,小婢送东西来了。”
宋柯刚张嘴就看见有丫鬟站在旁边,便对她说道:“修弘说想吃奶冻糕,让妳进去罢。”又对香兰说道:“好几日没见着妳了,这些天都在做什么?”
香兰看着宋柯稔熟的态度,彷彿两人已相交许久的模样,不由有些头疼,若是直言调戏,或是盛气凌人的,她都可以做出疏远冷淡的模样,可偏偏宋柯他态度谦和,脸上时常挂着和煦的笑意,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叹了口气说道:“没什么,天天做做针线罢了。”
宋柯今天穿了墨绿底子团花刺绣的缎子直缀,腰间围八宝带,头上只用一根蝙蝠流云簪绾起,更衬得人俊雅风流,笑着对香兰说道:“妳活计好,回头得了闲儿给我做个放文房四宝的套子罢。”
香兰假笑着说道:“宋大爷身边那么多丫鬟,定能又快又好的做出来一个。”
宋柯含笑着说道:“她们的手艺都不如妳好,妳看妳补的荷包,我天天都带着,连母亲都没看出来是重新补过的。”说着指着腰间的荷包给香兰看。
香兰只好敷衍:“那等我得了闲儿罢。”说着想走,脑子一转,跟宋柯说道:“宋大爷,今天是环姑娘让我过来送一封信给三爷,环姑娘说信里是些诗词,还再三嘱咐我要亲手交给三爷。”
宋柯脸色微变,旋即又展开笑容,点了点头,不动声色道:“然后呢?”
“我觉着此事不妥,可我一个丫头又做不得主。今天中午的时候我又听到些关于三爷和环姑娘的传闻,这其中的厉害也不用多言了。”香兰深吸了一口气:“我到底是林家的丫鬟,心还是向着林家的,所以才多嘴说这几句……”
宋柯脸上仍微微笑着,打断她说道:“我知道了,回头我就让修弘拿着信去找二太太去,此事不会牵累到妳头上。”
香兰这才舒了口气,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将信交给宋柯,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宋大爷,那我就告辞了。”
宋柯说道:“妳做个文具套子给我,就当谢我了。”声音很低,顺着风吹进香兰的耳朵,香兰装作没听见,跨过门坎走了出去。
回到罗雪坞,曹丽环便把香兰叫道跟前问道:“东西亲手交给三爷了?”
香兰点了点头。
曹丽环面露喜色,又一迭声追问道:“三爷说了什么?可让妳给我带什么话?”
香兰很不以为然,心想:“表姑娘为了留在林家,还真是把脸皮整个都豁出去啦,唉,可惜她不懂‘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意思,算计来算计去,最终算计的是她自己罢了。”嘴里编了一番说道:“三爷只拿了信封,什么都没说就把我打发了。”
曹丽环厉声说道:“怎么可能什么都没说!妳当时是怎么跟他讲的?”
香兰一脸老实乖觉:“我跟三爷说,这信封里是您交给他的诗稿,还说您一见这信封里的东西就什么都知道了。”
曹丽环立着眉冷冷说道:“然后三爷什么都没说?”
香兰“嗯”了一声。
曹丽环顿时沉下脸,一甩帕子进了卧室。卉儿连忙跟在她身后跟着去了。香兰默默出一口气,坐在软榻上倒了半碗茶喝,却不知怎么,忽然想到宋柯,想起他方才笑容和煦,温言细语的模样与她前世的丈夫萧杭有几分相像,心里不由怅然起来,盯着那水杯发了一回呆,余光看见引枕上搭了一块石青色的料子,想着:“这料 子是织锦的,正好可以做文房四宝的文具套子,再绣上几丛竹子就更精细了。”紧接着“呸呸”了两声,心想自己怎么可能再给那个居心叵测的主儿做针线,把料子撇到一边,坐到绣架前,看着那鲜红枕套上的五色鸳鸯长长叹了口气,打起精神一针一线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