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劝了几句,见思巧还在淌泪,只好提着水桶出来打水。出了院拐两道弯便有一口水井,香兰吃力的把桶从井里摇上来,忽觉得手上一轻,扭头一瞧,正看见 宋柯站在她背后,伸出手来帮她摇水,对她微微一笑,眉目光辉尽生,暗含风月婉约。香兰吃一惊,手一松往后退了两步,宋柯的手也松了,那水桶便咣啷啷“噗通”一声掉入井中去了。
香兰又往后退了两步,虽然宋柯常常在笑,但方才那笑容却十分不同,就彷彿,彷彿……她前世的丈夫萧杭……萧杭笑起来也是这般,嘴角微微向上勾起,眼睛上扬,他原有些严肃,只在闺房里才会展露这样的笑意,眼角眉梢都含着温情——她原是最爱看萧杭笑的,在新婚的夜里,他挑开她的盖头,她抬起头,撞入双眼的就是这样的笑颜。
如今虽是不同的人,但那笑意却极其熟悉,好像她的丈夫死而复生,就这样站在她跟前。
宋柯自从见香兰第一眼,便觉得这女孩儿有说不出的稔熟,让他忍不住想再靠得近些。香兰的眼睛极美,彷彿两颗玛瑙,但最美的是眼中蕴着的神韵,像两汪深潭,看久了就能让人溺在当中拔不出魂魄来,宋柯还记得,在自己前世病入膏肓的时候,他的妻子沈氏就有这样的双眼,坚定的看着他,一遍一遍的跟他说道:“妳的病一定能好,再忍耐些,等过了这座山,就能给妳找来最好的郎中!”
两人便站在井边对望着。宋柯觉着胸口的那颗心开始乱蹦,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直瞪瞪的盯着人家看,勉强将目光移开,转过身默默的摇动绳索,帮香兰把水提了上来。
香兰稳了稳心神,心里暗暗啐了一口:“陈香兰,快醒醒妳的白日梦罢!萧杭他……他早已变成一抔黄土了,眼前这个,是表少爷宋柯,妳可莫要搞错了身份!”当下便沉凝起来,敛了敛衣裙,福了福说道:“谢谢表少爷。”说着便去提水。
宋柯却挡住,说道:“水桶太沉,我帮妳拎罢。”
香兰急忙去抢,说道:“这怎么使得!”
宋柯却执意将水桶拎了起来,对香兰道:“走罢,我就替妳拎一段路。”说着紧走两步,又回过头对香兰笑了笑道:“早就和妳说过了,心里过意不去便做个装文房四宝的套子来谢我罢。”
香兰看着他的笑容,心里不知为何涌出一股热流,这个少年举手投足与萧杭太相像,像得让她想起前世最纯美恬淡的年华,那时她和萧杭新婚燕尔,恩爱正浓,一同吟诗作对,簪花斗草,形影不离,即便流放发配,也一并相濡以沫,生死相守。而转世之后的生活,早已湮没了往日的高洁优雅的贵女沈嘉兰,她如今被碾落在微尘里,挣扎着求生,尖刻的岁月已经让她有些疲惫。宋柯身上却有她贪恋的影子,可他是高高在上的少爷,她却是个卑微的小丫头。
香兰垂着头跟在宋柯身后,拐过一道弯,香兰轻声说道:“就送到这儿罢,奴婢谢谢宋大爷。”
宋柯因她生疏的态度微微皱了皱眉头,却也知不便再送,便将桶放了下来,嘴唇动了动,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看着香兰费力的拖着水桶一步一挪的走远了。
香兰回到小院儿里,曹丽环叫着要水洗漱早已不耐烦了,香兰把热水壶放到炉子上,却颇有些心不在焉,等水烧开了,先给曹丽环端了一盆热水,又沏了一壶热茶送到曹丽环寝室。然后方才将剩下的水拿回房,拧了巴热毛巾给思巧擦脸,又找了药丸帮她服下。思巧口中仍絮絮叨叨的说自己后悔云云,香兰劝了两句,又提点了些在曹丽环跟前伺候的事项,思巧立时便将香兰当成知心的,一口一个“妹妹”喊着,带出亲热的意思来。待用过午饭,思巧便沉沉的睡了,香兰从包袱里把宋柯送她的绿玉青蛙找了出来,托在手心里看了好久,又默默的放了回去。
曹丽环自搬了地方,心里十分不痛快,每日都要跟卉儿关起门来大骂秦氏几回,怒上心头便拿香兰煞性子,又不咸不淡的说思巧:“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没好,天天在床上挺尸,比当主子的还享福,合着我这儿又多供出来一位奶奶,好大的谱儿!”
思巧听了,只好忍着痛起来,一瘸一拐的去伺候,曹丽环又嫌她在跟前笨手笨脚,让她去做针线。思巧手笨,常常一天还绣不好一朵花儿,免不了又要挨骂,香 兰心里怜悯,得了闲儿便帮她做做活儿。思巧绣着绣着,眼泪便吧嗒吧嗒滚了下来,香兰立刻捅了捅她,低声说道:“哭什么呢,泪再溅到衣料子上,那个母夜叉还不生吞了妳?赶紧把眼泪收收,妳委屈什么,大家都是这样熬。妳欢欢喜喜也是一天,愁眉苦脸也是一天,自己可要想开点。”
思巧用袖子擦眼泪,呜咽着说道:“我觉着我熬不住……”
香兰斩钉截铁道:“熬不住也得熬着,难不成还把自己吊死?有些时候就这样,妳明明看前头没有路了,可谁知道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些时候妳明明觉着花团锦簇风光无限,可谁知前头却是悬崖峭壁,摔得粉身碎骨……”
“妳说什么呢,听得我怪怕的。”思巧搓了搓胳膊,还要说话,就听院里曹丽环喊道:“香兰!香兰!”
香兰口中答应着,连忙放下手里的绣绷子走出去,原来曹丽环又让她去打水。香兰便拖了水桶出去,等打了水回来,便瞧见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正站在院门口。
香兰装没看见,低头便想走过去。如今住的这处院子紧跟二门相连,曹丽环自搬到这里,便常常叫自己的心腹小厮四顺儿过来商议些事。曹丽环是个有心计的人,当初她爹娘倒头,她跟她哥哥合谋家财,自个儿落了一笔钱,在金陵城郊购了一个小庄子,交给她奶娘一家打理。这四顺儿就是她奶娘的儿子,二十多岁了,身量虽矮,相貌还算周正,原看着也是精干的,可惯会吃喝嫖赌,心思不走正途,专爱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相好了两个小寡妇,又在勾栏里撒漫使钱,浑身便透着骨子猥琐之气。原本家中有一房媳妇儿,这厢到了金陵,眼界一开,便立刻觉着自己家的婆娘跟头肥猪似的,哪像林府里的丫头,一个个小腰儿细软,如风摆柳的比天仙还俏。自此他一来林家便上下捯饬一番,有心勾搭几个俏丫头,却无人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