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南王名唤荣敏,少鸢是他的字。
这是大牛在入住王府一个半月以后终于弄清楚的头等大事。
偌大一个府邸,数不清的仆从侍卫客卿,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公子”们,怎么称呼庆南王的都有。荣兄,王爷,少鸢……似乎还有一个号?
大牛甩甩头,记不得,这尊贵人就是麻烦,一个称呼而已,也有这么多的花样。
南域的秋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冬季多雨,春夏炎热,秋天五谷丰登温暖湿润,正是劳累了一年的农人难得的休闲时光。
心满意足的蹲在他那片小小的“封地”上,专心致志的摘除杂草。小红萝卜的秧子已经拱出土壤,脆嫩嫩的叶片在阳光下看着别提多喜庆了。
突然头顶罩来一片阴凉,还有一个斜斜的人影,笔直笔直的立在他身后。
大牛抬头一看,却是蒲绍举着片硕大的海芋叶子替他遮阳。
“绍大哥!”惊悚的跳起来劈手夺下海芋叶,贼头贼脑的左看右看,“你竟然敢摘这个?伍伯要是看到了小心他提着花锄来刨你!”
蒲绍摘的叶子极大,大牛前后左右比划一圈也不知道该藏在哪里好,急出一头汗,“你看你看,这可怎么办?”
侍卫头子绷着脸:“怕甚?不就摘他一片叶子么?”
大牛捶他一拳,“这些花草就是伍伯的儿女,你把他‘孙子’摘来给我遮阳,他许是不会难为你,到时候总少不了敲打我。”
沮丧的蹲回地头,嘟囔:“自遇见你就没好事。贼人一拨又一拨,打得你半死,差点儿我也给你陪葬!可见是个扫把星托送的。”
蒲绍眉毛高挑,长腿一抬跨坐在大牛背上,双手摸到他肋下搔痒,“敢说我扫把星?!”
傍晚时分,美人在侧,一壶美酒,击剑酣歌。
天边一轮红日,沈聿枫潇洒从容的一震长剑收入剑鞘。
庆南王仰头大笑,“舞得好!”林梦卿,许西堂两位俊俏公子也跟着拍手助兴,但眉眼间相互一扫,心下都是了然。
怕是庆南王府不多日又要多一名“公子”。也罢,王爷向来喜欢与漂亮青年来往,可也仅仅只是来往。次次把人撩拨起来他就撒手而去,也不知图得什么?
林梦卿姿态优雅的执壶为众人添酒。
他自觉与其他那些公子不同。他是真真切切实心实意追随庆南王,早在刚被邀请入王府之时,在那丛兰花旁含笑而立的王爷就捕获了他的心。
可惜,王爷……永远只是跟他逗逗笑,顶天了亲个嘴儿。唉~
剥了皮的葡萄晶莹剔透,五指尖尖撮着递到王爷嘴边,“少鸢尝尝,这是筑北王送来的,说是甜蜜清香。”
荣敏稍稍歪头就着他的手吃了,看见梦卿指尖上一滴葡萄汁,舌尖一卷,连手指一起含,“唔,美人奉上果然不凡。”
沈聿枫放下佩剑坐在一旁,拈起一颗葡萄端详,“筑北王?北疆天寒地冻的竟然也产葡萄么?”
庆南王笑着张嘴:“来,少侠也喂本王一颗。”
沈聿枫捏着葡萄以指力一弹,葡萄斜飞直取王爷眉心,这便是暗器了……
“蒲绍!今日我一定要将你扔到池塘里喂鱼!”
真是当不当正不正,庆南王被吼叫声吸引,倾身去看,葡萄险险的擦着脸颊飞过……
只见一条修长人影掠过他们所在的凉亭,又立刻折了回来,恭恭敬敬抱拳行礼:“王爷。”
下一刻追逐而来的大牛也扑了过来,一蹿,猴儿在蒲绍身上,“可捉住你了!”傻傻的自己笑了一会儿才发现亭子里有人,而且是庆南王本尊。
“王、王爷。”
荣敏每次看到大牛都心情不错,虽然这人长的不够漂亮,但也不难看,更有股憨憨的劲头儿招人喜欢。
招招手,叫过来。
拍拍身边的坐席,“来,尝尝北边送上来的果子。”
大牛局促的拿眼睛看蒲绍。他本人是绝不愿意和王爷凑在一处的,可又怕拒绝会惹这位尊贵人不高兴。庆南王发起脾气来,据说还是很恐怖的。
无奈,在王爷面前的侍卫头子已然一个木桩……
“过来坐就是了,无妨。陪我聊聊天,说说乡下的趣闻。”
也不知道大牛是真傻还是假傻!
叫他说些乡下事逗趣,结果拉拉杂杂说的尽是田头地脑那点农活儿。
两位公子面上保持仪态,心里早就听烦了。林梦卿不着痕迹的偷着打量了几眼沈聿枫,少侠亦是满眼不屑,但王爷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一起呵呵笑,于是众人只能陪着听,万万不敢打断。
终于磨叨完了家里的大公鸡如何懂事,除了能打鸣还会护院时,王爷抬手指了指桌面,“喝口茶润润,大公鸡可是那只花花儿?给我炖成鸡汤的?”
小茶农头一次在王爷面前说的如此尽兴,也确实口干,大喇喇的端起桌上一只茶碗大口牛饮。等一杯茶灌下肚,才发现两位公子齐齐瞪大眼睛惊悚的瞧着他。
挠头,看看茶碗。
桌上四碗茶,就他拿的这一只是月白瓷碗,其它三只都是花花绿绿。他是瞧着就这一只朴素才敢拿来喝,殊不知……
就算他再傻也想到了,能在这个席面上与众不同的玩意儿,十之七八是王爷的用具。
“我、我……这……”手忙脚乱的要拿袖口去擦,可刚才侍弄田地沾了不少泥土脏兮兮,在身上乱摸,他又没有随身揣手巾的习惯。
一头汗,端着茶碗的手都抖了。
庆南王一笑,挥了挥手:“无妨,这碗赏你了,以后你就拿这个喝。”随即往后仰靠在榻上,“你瞧瞧,这碗漂亮不?”
“挺好,跟我家的碗很像,就是小,两口见底不解劲。”
王爷哈哈大笑,拿扇子敲打他的头,“哪有你这般喝茶的?那我再问你,这茶如何?”
“挺好。”
“这是你们茶乡出产最好的茶,只配‘挺好’两个字?难不成你们把尖儿都留着自己吃?供奉上来的到一般了?”
蒲绍心头一凛,飞快的给那头傻牛打眼色。
结果必然无功而返,傻牛永远看不到别人的眼色,再使过去几次这家伙怕是要问:“绍大哥又犯眼疾啦?”
大牛全不知王爷的笑容已经变成冷笑,眼睛里的光彩也变成冷光,只觉这尊贵人日日好吃好喝,眼睛就是亮!
“王爷说笑呢,我们虽然种茶,真正的好茶那敢吃?且就算敢吃也舍不得吃。年年去了供奉的,就指望这点叶子赚些银钱。家里蔬果到是可以自给,但凡油盐酱醋,再买块布,总是要钱使的。”
本来这话说到这儿也就罢了,庆南王脸色回暖,殊不知这傻牛叹口气又道:“就是连年的税赋越来越重,征茶使走了还有官爷,官爷走了还有差役,差役走了还有地保,一层层的要银子。”
抓起一小串葡萄嚼着,转头瞧王爷:“您要是能给说说,把我们茶乡的税赋减一减,那可是天大的好事了。”
又一叹,“前几年收成不好,供奉之后家家也没几个余钱。我表叔家的二姑娘因为置办不起嫁妆就这么一直耽搁了,其实我那妹子长得可好呢,又勤快,又会过日子,现在成了老姑娘,可惜。”
林梦卿全身发抖。
别看坐在王爷身侧,但主子周身散发出的冷冽就像一根根针……炸毛刺猬?
沈聿枫坐在庆南王对面,更是把他神色变化看了个全。饶是少侠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也禁不住心生畏惧。
庆南王笑着,比不笑可怕;歪在榻上,比拿刀架着你颈项可怕;手里的扇子慢悠悠磕打在曲起的膝盖上,卟、卟的像催命鼓。
“现下征多少茶税?”用扇子挑了一缕小茶农散在耳边的乱发来回拨弄,漫不经心。
“按惯例是十税一,可次次都要多给五分。去年年景好,雨水来的也好,我们本以为能多赚一两贯,家家都喜气洋洋。结果竟然要多缴八分,差一点便是十税二……”
啪啦一声,扇子离手摔在桌上,除了大牛一直拿在手里摆弄的茶碗,其余三盏尽碎。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大傻牛的心思,他惹的事就得他收拾摊子。挠挠头,“王爷别生气。我们都知道那些是京城里派来的官家人,您对我们还是很好的。”小心翼翼的拽了拽那只华丽衣袖,诚恳的说:“我们扛得住。”
庆南王听了心里更是一把火干烧,但他这人怒极必笑。
大牛看着那口对着自己龇出来的森森白牙,心里打了个悇儿,“王、王爷……”
荣敏伸手拍了拍他的头:“你很好,别怕,我不是气你。”
沈聿枫突然轻笑一声,“怪不得我们楼里的生意这般好,原来是臭虫太多,咬得老百姓不得安宁。”
白牙不见了,眼睛立起来了。
王爷的手还在大牛头上揉来揉去,害得这倒霉蛋想跑都不敢动。
“沈少侠行走江湖,劝你一句,官家事少议论为好。”
“哦~我到从不在乎这些,孑然一身有何可惧?”沈聿枫向前微微倾身,“到是王爷您,封地之内如果真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
庆南王眼睛不立着反弯了下来,笑容满面,“不能。四海之内皆王土,天子也不会坐看如此富饶的南域被糟蹋得千疮百孔。”
沈聿枫笑着拾起桌上的折扇,唰的一下打开,四行诗,念:“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好诗!”
手腕一甩,合折上递给对面的人,目光灼灼:“王爷收好自己的东西。”
庆南王接了看也不看转手递给大牛:“这个也赏你。”
甩袖而起,连着亭子里的人都跟着赶紧站了起来。
林梦卿乖巧的替王爷整理了一下略为散乱的衣衫,垂头的功夫横了一眼沈聿枫。这人真讨厌,平白的招主子不开心!
大牛也傻傻的站在一边,弄不懂怎么刚才还说的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就冷下来了呢?
王爷看着凉亭对面的花草出神,突然扭头问他:“你最近种的什么?”
大牛:“小红萝卜,脆甜脆甜的。”
“很好,长成了送来些我尝尝。”再不看沈聿枫一眼,带着两位公子施施然去了。
夜,月如钩。
一条人影轻巧的由房脊跃下站定在王府书房门前,片刻后只听咔哒一声,再看时,房门虚掩,人影已隐没在屋内一片黑暗中。
半柱香的时间,人影又从房内悄然而出,借着寡淡的月色,模模糊糊能看到来人身着夜行衣,还有一张蒙了面的脸。
就在这位不速之客前脚离开,后脚又一条黑影忽然出现在刚才他站立的门前,无声无息,再次隐没进黑暗。
仔细听,书房内传来极轻微的少许响动,而后,一切归于平静。
庆南王府巍峨矗立在夜色之中。
清晨。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茶农受苦刑……
“翠翠姑娘!别……别……啊!”
即使已经连续抗争两个月,依旧是搞不过这帮小丫头。每天早上,三四双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换衫的,伺候洗漱的,梳头的。最可怕的就是那个给他涂抹香膏,并且贼心不死,一定要让这农民入乡随俗,像其他公子客卿一样擦粉的——翠翠姑娘。
“安大牛!你给我老实点儿!你看看人家林公子,吴公子,你再看看人家沈聿枫,哪有一个像你这般粗黑皮相的?”
大牛边退边摇手:“他们那是天生白净,你给我涂个大白脸,衬得脖子黑赛车轴,这……这更不得体不是?”
翠翠右手举着粉扑,左手叉腰,身后站着气势汹汹托着粉盒的“帮凶”,指:“那咱们就把脖子连肩膀都给你抹上!王府的贵客,有你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丢人!”猛一招手示意:“姑娘们,上!”
王府传早膳的奴才们今儿是开了眼了。
腆着个黑白无常八卦脸的青年一阵风似的跑过,后面追着三名罗裙少女,一路叫嚷:“捉住他!安大牛,你今天休想跑掉!”
大牛玩儿命似的狂奔,七拐八转的冲到了王府前院议事堂。远远看见蒲绍的背影,赶紧大呼救命:“绍大哥!绍大哥!出人命啦~~~救命呀~~~”嗖的一下溜到他身前,抓住他的前襟摇晃:“快快,拦住翠翠!”
怪的是,蒲绍为什么现在是“桩子”形态?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也就是说……
扭头,骇了一跳!
议事堂正中跪着个绑起来的人,王爷似笑非笑的坐在首位,林公子随侍,下首坐着王爷最得力的两名谋士,甚至连大总管都垂首站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