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一直昏迷了三天才醒过来,醒过来并不代表能动,还好有人可怜他,在刑房里丢了一块粗饼子,他挣扎着吃了这些冰冷的东西又熬了两天,才算是刚能爬起来。
按照惯例,手脚能动廿一就必须要上工干活了,本来管事的秦三才要派廿一去推磨,可是二小姐特意让人来叫,还说要廿一搬去春和园住。
秦三才知道是王爷宠爱二小姐,将那贱奴给了二小姐玩,秦三才不敢怠慢,只好挥鞭子督促廿一赶紧挪地方,顺带奚落道:“你这下贱东西运气不错,李先生刚走没两天,你竟让二小姐看上了要养在她院子里。你也不要得意,别忘了本,好好当你的阿猫阿狗哄二小姐开心。若是犯了事落了把柄在爷手里,爷定会秉公执法,有你好受的。”
秦三才的聒噪,廿一通常都是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出从不往心里去,今天他却是有些犹豫困惑。二小姐为何将他要去,还让他住到春和园呢?如果没有糕点戏弄那件事,廿一或许会幻想二小姐是心善,像过去的大小姐和大公子那样找个借口实则为了方便暗中照顾他。现在他惶恐不安,隐约已经预感到去了春和园的境遇或许还不如住在刑房。
每次先王妃祭日之后,廿一都会被罚戴脚镣一个月限制行动。加上他身上酷刑所至的伤多数还绽裂着,动作稍大就会疼得窒息。秦三才挥鞭子催促,廿一宁愿挨几下也只能是慢慢挣扎着磨蹭,否则说不定就会再次晕厥,更耽误事情。
廿一先是去到井边打了冷水冲洗,免得一身血污脏了主子们的院子。冲洗干净,他又趁着秦三才不注意,屈指轻弹将树杈上挂了好几天的衣服取了下来,裹在身上,勉强遮住了上身那些狰狞的伤口。然后他从刑房将那卷破席子和那条破毯子拿在手里,这才拖着沉重的脚镣蹒跚地跟着秦三才沿着仆人们走的西夹道,上到春和园。
从春和园西北角仆人们走的小侧门进入仆人院,再行至宝瓶门那里,廿一就不敢再直立,屈膝跪在地上,慢慢爬过宝瓶门。
秦瑶等在正房廊下,看着廿一缓缓爬入院子,脚上还戴着一副沉重的铁镣铐,她微微蹙眉。
小秋察言观色,自以为了解二小姐的心思,狐假虎威地责问道:“贱奴,怎么让二小姐等了这么久才来?”
廿一身体颤了一下,磕头叩首,不曾说话。
秦三才却谄媚道:“回禀二小姐和小秋姑娘,这贱奴故意磨蹭实在该罚,要不让小人教训教训他?”
光是廿一当日去祭拜路上来回挨的鞭子,一般人调养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爬起来,何况回来后廿一又被拖去刑房继续受折磨,秦瑶看得出廿一现在身体极为虚弱,估计是硬撑着才爬到这里。
秦瑶记得王爷的话,不想闹出人命,就缓了语气说道:“算了,改日再罚吧。”
秦三才只当是二小姐心善,他不敢造次,就要告辞离开,反正整治廿一的机会有的是,不差这次。
秦瑶却一眼瞥见廿一手边放着的东西,即使是在他跪地行礼的时候,也似乎很是小心在乎。她好奇地定睛细看,还当是什么宝贝,原来不过是一卷破席子一条破毯子,实在肮脏不堪。她心念一动,对秦三才说道:“三管事先别走,你看那贱奴拿来的是什么破烂,真是有碍观瞻,烦劳你将那些垃圾丢掉,免得污了本小姐的院子。”
秦三才知道那是廿一过冬御寒唯一的物品,平时收在刑房里不显,如今带到了春和园里的确是太脏,看样子二小姐是爱干净的,他自然是不敢违命,更不会替廿一说话,一把将席子毯子抢了。
廿一跪在地上没有动,没有抬头,只身体微微颤抖,任由秦三才将那些东西拿走。其实身为贱奴,命都不是自己的,哪里配拥有物品?虽然他早就有心理准备,可是真的事到临头了,他仍然忍不住胸口发闷一阵阵钝痛。他下意识将手指抠入砖缝中,一遍遍告诫安慰自己,幸好已经习练了上乘武功,以后天气寒凉熬不住的时候还可以运气调息,没了席子毯子应该也不会觉得有多么冷。
廿一表面上那种平淡的毫不反抗的态度让秦瑶很是失望,但她眼尖看到廿一抠入砖缝的手指,猜他定然是在乎的难过的,却不知为何能生生忍住。她倒要看看他的底线在哪里,于是又刺激道:“算了,三管事恐怕还有别的事情忙,就将那垃圾留下,让这贱奴自己烧了吧。”
秦三才一听当然是乐意,赶紧将手里的破烂又丢回地上,这才告辞离开。凭秦三才多年当奴才的经验隐约觉出来,这位二小姐看来是个极有主见的聪明主子,现在又正得王爷宠爱,以后千万别得罪了。
等秦三才离开,秦瑶让仆人从厨房灶台取了燃着的木柴丢在廿一面前,就站在旁边看他自己动手去烧那些所谓肮脏的东西。
秦瑶注意到廿一很是留恋地抚摸着破草席和那早就辨不出本色的发了霉的毯子,迟迟不肯动手,她忍不住催促道:“怎么,这种破烂东西还舍不得么?快烧掉,一会儿还有别的事情等着你做。”
“是。”廿一不敢再磨蹭,亲手点燃了那两样他过去一直很珍视的物品,望着火光将它们吞没,一点点化成了灰,他的身体禁不住轻轻颤抖,很痛的滋味从心口蔓延而出。
廿一从没对人说过,这是四年前那一晚大小姐偷偷逃离王府时特意跑去下奴院子送给他的东西。原本席子并不破是大小姐夏天在凉亭里铺的,毯子也是半新洗的很干净。可惜东西在刑房里放久了,他总是一身血污躺着裹着,才被糟蹋成这种模样。若是大小姐见了,估计也会嫌脏让他丢掉或烧掉吧?
这样一想,廿一觉得好受了一些。他暗中提了一口真气稳住心神,等着火光熄灭之后,用双手将灰烬拢做一堆。
二小姐此时已经去了西厢书房里,据说要读书练字,小秋忙着张罗,端茶倒水奉上宵夜茶点。
廿一闻见食物的气息,久未正经吃过东西的胃,禁不住痉挛抽搐起来,饥饿的滋味比伤痛更加难耐。通常饿的发慌的时候,他会在院子里找能吃的野草树皮,趁人不注意随便垫两口,王府里的规矩不做事的奴隶没有饭吃,他想只要熬过了今晚,今晚和明天努力做事,怎样也能混到一些食物。
秦瑶在书房里温习的是孩童启蒙的三字经,提笔会写的也只是自己的大名,就连王府的丫鬟都是读过两年书的,她觉得自己这种程度实在不好意思见人。因这虚荣心作怪,她不愿留下人伺候,小秋端茶送水也是匆忙进出决不让停留。
不过今晚廿一来了,秦瑶心想奴隶是禁止读书习武的,不如让廿一进来服侍,她也好安心理直气壮看书写字。
打定了主意,秦瑶就让小秋出去将廿一叫入书房。
小秋板着脸对廿一吩咐道:“廿一,你进来,点两根蜡烛举到桌子边,二小姐嫌屋里不够亮堂,你且先充作烛台吧。”
廿一跪行几步进入书房,小秋点了两根粗大的蜡烛让廿一一手一个攥住了举过头顶。
奴隶在主子们的院子都不可以直立行走,登堂入室更是没资格起身。廿一小心翼翼跪在书案前,握着蜡烛不敢乱动。
没过一会儿,蜡油开始一滴滴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上原本有伤未愈,蜡油滴入绽裂的伤口他疼得手臂一抖,伤痛饥饿眩晕一阵阵袭来。
烛火乱晃,秦瑶心神不宁,抬头观望。
廿一急忙垂首,惶恐道:“下奴知错,请主人责罚。”
前几日因侍候王爷与大公子下棋,端不稳棋盘而受的刑责,廿一记忆犹新,脚上的伤至今都没有长好。他不知道二小姐会用怎样的方式惩罚他,但他也不会天真的认为自己能躲过一劫。
秦瑶并非天生冷血残暴之人,何况她也没看出来廿一哪里有错。正逢她刚刚在纸上写成了自己的名字,对比先前练习的那些七扭八歪的字,她自认眼下新写的齐整许多,心情好的很。她不敢对字迹娟秀的丫鬟们显摆,见左右无人就忍不住对廿一说道:“算了,罚你有什么意思?你看看本小姐这幅字写的如何?”
廿一不明所以,微微抬头,愣愣看着二小姐递过来的纸。廿一认得那纸上写的是“秦瑶”两个字,不过“瑶”字好像少了一点,虽说是方方正正,但笔画筋骨都毫无章法,比十年前大公子写的还差许多。他该如何回答,像以前那样装傻充愣或许更稳妥,可明明字写错了写的很不好,违心的奉承话他说不出口。他又一瞥看到书案上打开了一半的三字经,心中了然,估计二小姐才刚开始识字,能写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吧。
秦瑶得意洋洋道:“怎么样,你看呆了吧?本小姐天资聪颖,学什么像什么。这两个字是本小姐的名字,你不认识吧?”
廿一垂眸不语,本想提醒秦瑶名字写错了,可是王爷禁止奴隶读书习武,他怎能暴露自己识字的秘密。
“怎么不说话了?本小姐问你话呢。”秦瑶看廿一垂头,以为他是羞愧于不识字,想她当年因为不识字被人看不起,今日终于能扬眉吐气一把,越说越起劲,现学现卖继续显摆自己的半吊子学问道,“夫子说人都是有名有姓的,名字一般寄托了长辈对晚辈的美好期望。本小姐的名字不能随便让人知道,就不对你讲了。本小姐心情好,今天就给你上一课。比如你的名字,廿一,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秦瑶心想大学问她不懂,数字编号她已经能从一写到一百,对付这个大字不识的奴隶绰绰有余。
廿一禁不住好奇道:“请主人赐教。”
“这个简单的很,廿一就是二十一,听说你是王府里第二十一个奴隶,编号如此,没别的意思了。”秦瑶说的轻轻松松。
廿一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又垂眸不语。
“廿一,莫非你的名字还有别的意思?你连你的名字都不会写吧,还敢不满意本小姐的解释。”秦瑶察觉到廿一的情绪,她抱怨一句,忽然听见廿一肚子咕噜噜叫,知他定然是饥肠辘辘,她灵机一动道,“你若能说出一个更好的解释,本小姐就赏你一块点心。”
如果是刑责相逼,廿一或许无动于衷宁愿受罚也不会多讲一个字。但是食物的诱惑对于此时的廿一而言是无法抵抗的,他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说道:“大小姐曾经解释过,说‘廿一’两个字读起来与‘念一’是一样的,廿一念一,心念如一。大小姐说下奴这名字其实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