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初七连着下了两天冻雨,期间夹杂着小雪,比往年这个时节寒冷许多。
然而初八,王爷还是将秦瑶送出了家门。
秦瑶自己也很愿意早点离开。绝对不是因为她嘴上说的多么忠于王爷,恰恰相反,她在望不见王府的地方偷偷摸摸长出了一口气,多日来越发严重的压抑感觉,夹杂着对王爷的恐惧和敬畏这才稍稍减轻了一些,整个人如出了笼子的鸟儿,可惜脚上还拴着一条金链子,并非自由只是放风而已。
秦瑶知道前途路渺茫,正像这阴晴不定的天气,又似被风雪冻雨翻搅的满是烂泥的土地,夹杂着也许永远也猜不到躲不开的陷阱。她喘了几口气,依然郁结在心,无法真正开怀。
透过车窗,秦瑶能看到耀武扬威的秦三才,刚刚高升的他换了一身体面的新衣,特意挑了一匹高头大马骑了,表现得兢兢业业督促着全队人马前行,不过他生相猥琐总让人觉得是小人得志的滑稽模样。
秦瑶心底禁不住好笑。此次出行随从总管事是秦三才,他主动毛遂自荐,她则是顺水推舟卖个人情。换了别的小姐未必会看得上秦三才的能力和品行,不过秦瑶最喜欢用这样的人。
通过这段时日的接触观察,秦瑶觉得秦三才是个真小人,最在乎的就是钱财和面子,只要抓住这两点,使唤起来相当容易,比那些看似纯洁高尚品行端正却让人无法琢磨他究竟想要什么的人好控制。再者秦瑶清楚,出门在外尤其是此行真正目的并不是去做好事,带个忠厚老实一身正气的人说不得良心泛滥根本是唱反调,秦三才奸猾狡诈心黑手辣,到时秦瑶自己不忍或不敢下手做的,都能让秦三才代劳。
另外就是秦瑶一己私欲,心想着万一事情败露要跑路求生,那她绝对能狠下心将秦三才当垫脚石替死鬼,过河拆桥。对王府里别的管事,她还真有些舍不得。
护卫、家丁、小厮、丫鬟、婆子足足带了三十多口子人,秦瑶出行的队伍浩浩荡荡,除了她的豪华马车,后面还跟了三车有身份的女仆和四大车装的满满当当各色行李。
护卫和有身份的男仆都是骑马代步,小厮们多数是徒步跟从。
而廿一,整队人马中唯一的奴隶,则被视为牲畜。出发的时候他是双手被绳索捆绑,由一个小厮牵着,先是充做马凳依次跪在每辆车前侍候着主子和女仆们上了马车,接着是像那些备用的骡马一样被拴在了行李车后面跟着小跑。
廿一此时虽然没有脚镣磕绊,不过道路湿滑泥泞,冻雨结冰,伤痕累累的赤脚走不远就已经寒冷僵硬痛得麻木,仿佛与身体分了家。上一次随着二小姐外出赏红叶,对于廿一而言还算是不错的回忆,但是这一次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昨天王爷叮嘱秦三才,特意给廿一立了十日一次例行刑责的新规矩。昨晚上算是第一次,藤鞭五十下,以后按这个数字,用什么鞭子什么棍子怎么打打哪里都由秦三才决定,若是廿一不老实犯了错,刑责可以翻倍。
廿一昨晚上前半夜是被倒吊着打了五十鞭,后半夜又被秦三才派去磨坊推磨,一宿没睡。五十藤鞭比那五股生牛皮的鞭子弄出的伤少一些轻一些,可毕竟还是将旧伤打得绽裂,又是一宿未睡辛苦劳作,廿一到现在能维持清醒,全靠着深厚内力支撑。
受刑干活,廿一都是舍不得穿着那件旧夹袄,一般是赤着上身,直到早上出门他才在身上套了一件单薄破烂的外衫,仍是不想将那旧夹袄污了。
其实廿一现在穿的外衫最初也算是齐整体面料子柔软色彩鲜亮,由二小姐亲自缝的第一件看起来还像样子的衣服。不过穿出来才一日,秦三才就觉着扎眼,逼着廿一在泥地里打滚又狠狠抽了他一顿鞭子,总算将那衣服弄得本色全无破破烂烂,符合了一个低贱奴隶的身份。
好在二小姐并没有过问衣服为何变成了这样,廿一心想,或许二小姐根本不曾意识到这会是同一件衣物,否则他还真不好交待。按照以往的经验,得罪哪一头最后挨打受罚的都是他。
听说二小姐去北方要住上很长一段时间,别的仆人们都是各自带了一些行李,唯有廿一思量再三,除了身上穿的衣服裤子这两件之外,就只带了那件旧夹袄和二小姐赏赐的毯子。他一早帮忙搬运行李收拾马车的时候,悄悄将自己这点家当压在了行李车最底下,混在铺垫车子的毛毡之中,尽量减少存在感,免得引起秦三才的注意。
从愈城到荣城至少要多半个月的行程,荣城地处北方,比愈城寒冷许多,廿一只是希望到了那里他还能有御寒的东西。与其指望宁家宅子里可以捡到合用的破烂,还不如提前带上两件藏妥了以防万一。
至于吃饭喝水的器物,廿一并没有将这些天用的那个大瓷碗带出来,就留在了王府,说不定别人捡到了还能废物利用。其实像他这种低贱奴隶使过的东西,又是易碎的,出门在外没人会愿意帮忙保管,生怕沾了晦气。他又不可能将碗拿在手里挂在身上,求人自取其辱不如不费那心神。反正奴隶吃的也就是喂马的剩料,粗黑的糠饼,用手掰着放嘴里用不着碗;喝水就趁着被派去拎水或是洗刷马儿的时间,在溪边井边解决,倒也不必犯愁。
王爷让大公子秦放送二小姐一程。向荣城走是该出北门,可二小姐提出临行前去先王妃陵寝拜别一番。此举让王爷和大公子都甚为满意。于是这一行人是出西城门,直奔先王妃陵寝的方向。
廿一渐渐发现道路熟悉,大队人马是去往先王妃陵寝的方向,他心头怎么也压抑不住生了几分妄念。
廿一早觉得这次王爷应该不只是单纯地送二小姐去北方读女学这么简单。以平南王的财力,在荣城买地置宅相当简单,何苦让二小姐借住在富商宁家?难道王爷找了十几年,终于发现那恶徒是藏在宁家不成?倘若是这种推论,那又为何让二小姐涉险接近呢?除非是王爷有了更深远的阴谋筹划,才会让二小姐不远千里离开王府亲自去做什么。
如此一来,廿一不免怀疑自己恐怕没有希望再活着回到愈城。秦三才早上几乎搬空了刑房,将这些年来为廿一特制的各种刑具只要轻便好拿的全都装箱子带上了。就算没有平时小惩大诫的毒打,只用那十日一次例行刑责,以秦三才的手段将人整治的死去活来不是难事。
所以廿一开始期待,能在离开之前,最后一次去先王妃的陵寝看看,哪怕是远远磕几个头,也算是与母亲拜别。他甚至盘算着,一定要想个办法恳求二小姐,将来能将他的骨灰带回,撒在先王妃的坟前。像他这种背负罪孽而生的人,注定死后要下地狱吧?生不能为母亲带来快乐,死不能陪伴母亲身旁尽孝,唯有将骨肉以那种方式还回,希望母亲不要嫌弃。当然也许他的结局是被弃尸荒野,或者连尸骨都是残缺不全,没有人肯愿意帮他带骨灰。
他禁不住苦笑自嘲,他刚才究竟是为什么,居然会异想天开不由自主以为二小姐能帮他呢?她那么明确说只是玩玩他,他死了,她没的玩,怎么可能再管他?
秦三才陪着大公子策马走到队尾,像是巡查的样子。
廿一再次强提真气默默运功,努力维持着清醒。因为行李车上已经没有了再装一个人的地方,他若晕倒无觉,很可能是被拖拽着走。那样衣服会更加破烂,沾染满地泥水,他不想以过去先王妃祭日时那种狼狈的样子与母亲拜别。他要坚持着不倒下,清醒着熬到先王妃的陵寝就好。
秦三才每次挥鞭子抽打马匹的声音,都让廿一心寒颤抖。他知道秦三才一直盯着他,不过是碍于大公子的面子,怕扫了大公子雅兴,暂时还没有出手责罚他而已。可大公子最近的态度越发疏离,廿一完全能够感觉到。如果秦三才发现这一点,他或许就无法清醒着去到先王妃的陵寝,若错过这最后的机会,将来死时他或许不能安心。
“那贱奴没吃饭么?怎么走的这么慢,拖拖拉拉的。”大公子不冷不热问了一句。
秦三才心想以前大公子对廿一都颇为照顾,如今问话虽然是奚落的口气不过多半还是想让那贱奴好受一些,他忙不迭陪着笑脸答道:“大公子,那贱奴最近天天都有饭吃,只是昨晚按王爷新立的规矩例行刑责。原本为了不拖累今日行程,刑责过后该叫那贱奴休息。偏巧磨房的驴子生了病,府里赶着用新磨的粮食,小的这才勉为其难派了那贱奴去推磨,也算是临走了帮个人情。”
廿一偷眼观瞧,只见大公子微微皱眉,明显是面色不悦。廿一心一沉,丢弃所有幻想,思量着多半是在劫难逃又要挨顿狠打,他索性还不如现在就晕倒了,说不定省去了麻烦。
这时就听有个小厮从前面跑过来传话道:“大公子,二小姐请您去商量个事情,最好三管事也能过去听听。”
望着大公子和秦三才策马离开,寻着二小姐的豪车而去,廿一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不知怎的,刚刚丢弃的幻想又迅速回到心中,有几分期待着二小姐多说些事情能将那两位拖得久一些,这样他是否就可以多清醒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