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显懒洋洋躺在椅背上,伸着腿翘在一旁的凳子上,见夏心夜来了,遂放下腿,笑得好像是晃动着的棉花糖。
“小嫂子,刚才你把花枝上的露水碰落了,滴溜溜地闪着光,我一傻眼,真的把你当仙女啦!”
夏心夜往外端菜,只笑着。孟小显咳嗽了一声,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面亮闪闪的小铜镜塞在夏心夜手里,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故意瞟了秦苍一眼,说道,“小嫂子,我送你的,你一定得收下。”
夏心夜一时无措,收了吧,不敢,扔了吧,也不敢。
她推辞,孟小显道,“你不用怕他,昨晚上,因为和我说了几句话,他便欺负你了吧!也怪我当时鬼使神差,被他一吓,一胆小就先跑了,留你一个人受罪,都是我对不起你,这全当是我为昨晚上赔罪的!”
夏心夜暗暗叫苦,话说的这般暧昧,他是想赔罪还是想害她啊!不想一旁拿着筷子开始吃菜的秦苍却对她笑语道,“他既是给你,便收着吧。”
夏心夜应了声“是”,收了铜镜侍立在秦苍身后,手心里还全是汗。
上午陪着秦苍在书房院落里下棋,孟小显泥鳅般凑了过来,坐在她一旁,离她近得都能感受他喷在她颈项上的呼吸。
夏心夜惊且惧,往一旁躲闪,孟小显毫不以为意,越发往前凑,显然对她的棋艺不精非常着急,按着她的手帮她走,夏心夜咬着下唇脸红了,看也不敢看秦苍,偷偷抽了手,站起来让给了孟小显。
秦苍挑唇笑笑,没说话。夏心夜在他身后站了半晌,才想起去给孟小显端茶。
看着她落荒而去,孟小显得意地抽搐着唇角,小声道,“她又被我给吓跑了!”
秦苍道,“你觉得逗她很好玩是不是?”
孟小显道,“特好玩!你这个鬼妾,动不动就害羞,你说和你这个活阎王在一起,一晚上不知道被你折腾多少遍,放浪形骸才是,她羞个什么劲啊!”
秦苍不说话,孟小显道,“还是怕你打她?皮鞭蘸凉水,用惨绝人寰的手段折磨她?”
秦苍半眯了眼,轻轻“哼”了一声,一子落定,孟小显便输了!
孟小显骇然看着棋,不依地大叫道,“不可能!你趁人之危,这不算!咱们重新来!”
夏心夜端了茶出来,见了这场面,便避祸般在书房门口顿住脚,这边卫襄快步迎进来,秦苍道,“怎么了?”
卫襄道,“王爷!皇上召您入宫呢!王仲卓拿着不在场的证据,一大早从京兆府出来,直接去了金銮殿,大闹不休,现在还跪在御书房让皇上给他做主呢!”
秦苍呷了口茶道,“那就让皇上给他做主去,找我做什么,你跟来人说,我没空。”
卫襄迟疑道,“王爷还是去一躺吧,昨晚抓到假冒夏姑娘的三个人,一致招供说是受命于王爷去的。”
秦苍将茶放在桌上,笑哼了一声道,“不去!你跟他们说,那是污蔑,七日之期未到,反倒先被人诬陷了,我秦苍无颜面见皇上,这就找新证据洗脱罪名去!”
卫襄还是迟疑,秦苍道,“怎么了?”
卫襄看了远处的夏心夜一眼,开口道,“王仲卓拿出个可怕的证据。那萧慕然,在圣上面前作证说,他卖出御史府的,是死尸。”
孟小显变色,秦苍也突而沉默。
秦苍轻轻地看向站在书房门口的夏心夜,她犹自端着茶,半垂着头听,迎着明亮的日影,脸上波澜不惊。
她不畏死。那温柔委婉的,从来不是淡定,而是从容。
秦苍看着看着,就突然笑了一声,说道,“他卖出的是女尸是吧,好,随他说去,不用理!”
卫襄在一旁道,“王爷,那宫里……”
秦苍眼一眯,眼神瞬间强硬阴冷,发声道,“不去!有本事他让御林军围了王府把我捆了绑了去!”
卫襄唤了声“王爷”,眼神飘向孟小显求助,秦苍一皱眉道,“等什么呢!回了他们说我没空去!”
“是”,卫襄躬身退下,孟小显一溜烟追了出去。
秦苍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没说话。夏心夜端着茶站在房门口,头低得更深了。
这样静默了半晌,夏心夜重新冲上热茶,走过去换了冷下的。刚欲转身离开,秦苍道,“等一下。”
夏心夜站定,秦苍道,“卿为我捏捏肩来。”
夏心夜温顺地为他按摩双肩,手刚一用力,秦苍突然睁开眼睛,眸子黑亮黑亮的,却深不可见底。
“卿觉得那面镜子,漂亮吗?”
他突然开口问,亲昵暖融的语调,好像是欢爱过后询问她好不好的样子。
夏心夜手顿住,心凶狠地跳,低着头,半天才道,“王爷,是责怪奴婢不该收孟公子的礼物。”
秦苍看着她眼底的慌乱,握过她右手,放在手里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摸,轻笑道,“卿刚才听了那么不好的消息都不害怕,我问这一句,慌什么?”
见她不回答,秦苍加大了手上的力,“嗯?”了一声。夏心夜吃痛地想抽手,未果,低着头道,“奴婢,……,怕王爷。”
秦苍一下子就笑了。
“怕我?”他笑语道,“你连死都不怕,怕我干什么,嗯?”
夏心夜垂下眸子,嫣然笑了一下,语声清透道,“奴婢说是不怕死,但也不讨厌活着,活一天便想好过一天,……,自然,便想讨好王爷,想得王爷宠,而不是惹王爷怒。奴婢,不敢不害怕王爷。”
她言辞的坦率让秦苍笑更深浓,浓笑里揉了三分苦涩,苦涩却难以察觉,只握着她的手温柔地笑语道,“他给卿的镜子,卿便好生收着吧!回头,我也送卿一件东西,比他那劳什子镜子,珍贵一百倍!”
这时孟小显回来了,秦苍依旧握着夏心夜的手,言笑道,“你追出去交代什么了?”
孟小显道,“抗旨不遵,你活腻歪了!我告诉卫襄,说你追查证据不在府上!”
秦苍笑道,“欲加其罪,在不在有什么关系?”
没人知道秦苍葫芦里卖什么药,他用斧子砍下一断粗壮的桃木枝,用把锋利的小刀砍砍削削,身上一堆大大小小的木屑,却是一边鼓捣,一边笑,笑意虽浅,整个人却都柔软了。
他到底要做什么?王仲卓叫嚷着鬼妾变化形容杀人夺命,弄得全京城的人惊恐异常,白天都少有人出门,晚上更是一片漆黑死寂。
数十位文官,一日三次上书,奏折堆得永煦帝的桌子都盛放不下。
而这位被千夫所指的安平王,却以追查证据为由,躲在花园树荫里,兴趣盎然地不知道在鼓捣什么东西。
五天了。孟小显着实是坐不住了,歪着脑袋凑过去,狐疑地皱着眉,左看右看,发声道,“二哥,我怎么看着你做的,像是把木梳啊?”
秦苍“嗯”了一声,说是木梳。
“你做木梳干什么?”孟小显问,“这东西除了梳头还有啥用途?”
秦苍淡笑道,“没有了。”
孟小显伸手夺了过来,却见那把木梳齿细密而深,有极为宽厚的背,上面竟然是精美的雕花镂空展翅凤凰,他屏住一口气尖叫道,“秦二你疯了!你花了四五天就做这东西!外面闹成什么样子了你还做这东西!”
秦苍一本正经道,“这是桃木的。”
孟小显气得跳起来,指着他叫骂道,“桃木的有个鸟用啊!是能捉妖还是能降鬼啊!你不会用这东西去金銮殿上翻案吧!你是不是还请个道士,弄个符烧上香啊!”
夏心夜看他们两个吵架已经习惯了,从来不在中间言语,只在一旁静静看着。秦苍从他手上拿过来木梳来,拧眉道,“你这倒是跟我急什么,跳什么脚?”
他拉着夏心夜并肩走了,孟小显被扔在花园里,一口气堵得他只想骂娘!
秦苍牵着夏心夜的手,并肩,不语,一步步登阶而上。那个刹那无风,摆翼的蝶停于花间,夏心夜可以看见浮游的尘埃,响晴的阳光在茂美梧桐的缝隙中是一段狭长的洁白。
他们手牵着手,十指严丝合缝地相扣。
那一刻的秦苍,是深敛的,却又是莫名的温和。夏心夜突然有一瞬间的惶惑,惶惑于与他登阶而上的感觉,那情,那景,那身影,熟悉得仿似前生,已注定这携手的一刻。
牵着她进了阁楼,秦苍让她在梳妆镜前坐下,动手便解了她的发。
夏心夜的心狂跳着,身体瞬间战栗。秦苍笑着稳住她的肩,俯身在她唇上浅浅地吻了一口。
他笑着,梳发的动作很娴熟轻柔,他双手并用地挽发,就把梳子放在夏心夜面前的桌上。
夏心夜忍不住看那把梳子,带着极为清淡的木香,打磨得极为光润,柔和。
秦苍为她绾好了发,左看右看,然后甚是考究地把梳子斜插在一旁的发髻里,一只展翼的凤凰与明眸皓齿的人相得益彰。
夏心夜受宠若惊,不安地垂首道,“王爷!”
秦苍笑着捧起她的脸,蜻蜓点水般吻了几口,轻声笑语道,“我送卿的,桃木辟邪。……,是不是比他那面破镜子好上一百倍!”
那声音低得近乎无,流窜的热气却是钻心的痒,夏心夜想躲,被秦苍禁锢在怀里,继续在耳根笑语道,“卿是不是,应该谢我?嗯?喜欢吗?”
两个人漫步花间走来,夏心夜半红着脸,跟在秦苍身后不敢抬头,孟小显瞠目结舌地盯着她头上的凤凰桃木梳,愣是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去倒茶。”秦苍亲昵自然地回头吩咐夏心夜。夏心夜也没说话,逃也似的进屋倒茶,孟小显指着她的背影,目瞪口呆地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发出声音,“这,这个,……”孟小显突然哀叹道,“不会吧!你忙活了好几天就是为了做个木梳送给她!”
秦苍坐下道,“怎么了,不可以吗?”
孟小显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伸手接过夏心夜递过来的茶,眼神犹自在那把梳子上晃动。
秦苍在一旁笑着喝茶,孟小显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秦苍打开他的手道,“你干什么?”
孟小显道,“看看你发烧了没有,是不是独阳散要发作,你马上要死翘翘!”
正说着,一只信鸽飞过来落在孟小显手边,他解下字条,一边看一边呷了口茶。
然后他一下子惊跳起,一口茶“噗”地喷了秦苍一身!
“你!你不用这么狠吧!三十二个州县同时闹妖闹鬼也就算了!连同齐王妃,皇后,都一起闹妖鬼杀人了!”
秦苍拂了拂身上的茶水,淡声道,“怎么了?国之将亡,妖孽丛生。想杀我的人,就得有人陪葬。敢惹我的,这辈子都别想舒服!”
他的语声轻松自若,白皙的手指托着茶,英俊的脸孔带着笑,整个人雍容,优雅。
孟小显却好像看着一头狮子在心满意足地晒着太阳,正愉悦慵懒地舔舐着爪子上刚刚猎杀的血痕。
“王爷!”卫襄快步闯了进来,“安公公跪到前厅里了,说请不去王爷,他只能一头碰死了!”
秦苍笑,振衣而起道,“那还等什么,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