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落水
这是秋娘嫁进孙家的第一年,春暖花开时节带着弟弟不远而来,如今眨眼便到了寒冬年尾。
一年到头忙碌的村民们正大光明的停下手脚,欢欢喜喜的筹备年货。田地间一片枯败灰沉沉的颜色,男女老少拢起袖子只为过年。
这个年,孙家老小都过得极其舒心,于两老来说,大儿子二儿子的婚事解决了是为双喜,儿女平安圆满比什么都好。于小一辈来说,孙大海和媳妇和睦相处,孙璟瑜开春就可以去新学堂入学。
这些,全是孙家的喜事。
李氏筹办这个年非常加劲,先是请人热热闹闹的杀了头肥猪,自己家留些猪肉,其他的卖了些银钱,小赚一笔。孙铁锤与几个兄弟合伙在湖里养殖的鱼收了一批,李氏不像去年那般抠门舍不得给自家留点大鱼吃,今年大方的让孙铁锤留下四条大鱼,足有一百几十斤,一条养着备用,其他三条全部做了腊鱼,琢磨着这些腊鱼省着可以吃到来年夏天,孙璟瑜开年去学堂读书,但是每天得吃饭不是,孩子读书劳累,李氏打算以后每日总得给孙璟瑜弄点荤腥好好的补身体。
孙铁锤卖鱼赚了笔钱,李氏全部收刮,藏了一些,另拿出一些扯了几匹布,男人清一色的蓝色料子,女人清一色的蓝底白花,这些布匹全交给秋娘折腾,秋娘花几天功夫,给家里每人都做了件新衣裳,同样的花色,连样式都一样,但穿在不同的人身上就是不同,李氏穿着新衣更显黑老,好在够精神。大嫂穿着新衣也显老,主要是她皮肤黑,好在她自己没察觉。唯有秋娘穿着新衣,一出门的刹那,一屋子人都没了声音。
秋娘挽着鬓,留着整齐稀疏的刘海,肩两旁两缕黑丝随意垂着,深沉的蓝色衬托得她的脸越发白净无暇,水灵的大眼睛如一汪清水,一颦一笑娇俏可人。李氏心里一惊,暗道这丫头真是穿什么都好看,真是活见鬼,他们干活没几天就晒得黑不溜秋,这丫头却和刚来时一点没变,除了个子稍微拔高了些,身子似乎也不如先前羸弱,脸蛋稍稍饱满了点,李氏打量秋娘,越看越满意,出言笑道:“秋娘这衣裳穿的好看,秋娘来我们家长胖也长高了点,呵呵,就是要这样,以后吃饭别秀气,多吃多长,壮一点好生养。”
秋娘脸色红成猪肝,羞答答的垂下头不敢接话。
孙璟瑜也是红了脸,心里恼怒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得比秋娘高。
新衣裳大伙试试便脱了,都细着除夕夜和大年初一穿。
秋娘换上旧衣,仍旧每日跟着李氏和大嫂准备年货,晚上继续绣花,秋娘用平日做女红剩下的各种碎布拼拼凑凑,倒给凑出了几个精巧的小香囊,一个绣着彩色小老虎的香囊送给了小虎子,小虎子头回戴香囊,乡下孩子平日谁戴这玩意,小虎子兴奋的上串下跳,跑去村里见谁都炫耀,逗得秋娘咯咯直笑。给弟弟小明的香囊绣着一只可爱的小牛,还有一句话‘勤能补拙’。秋娘知道自己弟弟不拙,但是她希望他不管如何,能做个勤劳刻苦的孩子,将来能踏上仕途,了却娘亲遗愿。
孙璟瑜早在小虎子得到秋娘赠送的香囊时就翘首以盼,等着秋娘送个啥样的香囊给自己。谁想他左等右等,等了一日都没见秋娘找他送什么。孙璟瑜看到小明也戴着香囊满院子蹦跳时,终于等不住了。
香囊是私物,送小孩子没关系,但说什么应该有他一份。
孙璟瑜再一次嘀咕秋娘偏心,忍无可忍跑去找秋娘。
“秋娘……那个……”一时脑热找到人眼前,孙璟瑜却踌躇了,红着脸硬是开不了口。
秋娘不明所以,好奇问:“璟瑜有事?”
“……没事……”孙璟瑜摇头,转个身跑回书斋继续恼火。
秋娘的女红了得,她嫁进孙家大半年,村里人基本都晓得了这事。眼见大年一天天逼近,每日跑来找秋娘求救的姑娘嫂子尤其多,秋娘又是个好说话的,和和气气从不发脾气,无论谁来请教她都不会嫌烦。耐着性子一天天的指点,或者干脆亲自接手。慢慢的,有几个小姑娘与秋娘走得亲近起来,关系好得如闺中姐妹。孙璟瑜一开始还怕秋娘被人利用欺负做苦劳力,后来见秋娘每天比往日开心,身边多了能说话的姐妹,便放下心,由得他们去。
小年这天,各家各户扫扬尘,屋前屋后打理得干干净净。秋娘一大早晨开始忙,整到下午才将屋子全部弄干净,末了提着一桶肮脏的衣服去河里清洗,木桶里是在家里泡好的热水,提到河边还冒着袅袅烟雾,秋娘坐在石阶上麻利的搓洗几遍,丝毫没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来人不是别个,正是平时绕道走的梨花妹妹。
本就是下午,河边没其他人,秋娘冷不丁听到一句问候。
“你怎的用热水洗衣裳?”梨花惊讶的看着秋娘的木桶,以及木桶里秋娘那双微微泛红,却丝毫没有冻疮,纤细如葱,修长优美。和她的包子冻疮手,完全两样。
秋娘一楞,转过头看了梨花几眼,平静道:“天冷,不用热水会冻伤。”说罢偷偷瞥了眼梨花的手,简直惨不忍睹,秋娘心中叹息,越发觉得幸运,婆婆待她竟比有些人家的亲娘还好。
梨花抿紧嘴巴,在膝盖上摩挲自己的手,闷闷好半天才低声说:“你婆婆不骂你糟蹋柴火吗?”特意烧热水洗衣裳,简直是败家女,那要糟蹋多少柴火啊,娘一直这么说。
秋娘很不忍打击她,但是她也不愿说谎,直言不讳道:“是婆婆叮嘱的,她说做姑娘的不能冻到,再说柴火都是山上砍的,开春辛苦点就好。”
梨花心中堵堵的难受,和自己‘最讨厌’的女孩子相比,自己简直是个一文不值的丑丫头,吃不饱穿不暖,明明伺候的对象是亲娘。她羡慕秋娘,痛恨的暗骂自己,为什么自己不是秋娘,为什么不能嫁进孙家,为什么自己的父母铁石心肠。老天爷太不公平了,只知道欺负她一个弱丫头。
秋娘见梨花不再多话,反而松口气来。忙加紧搓洗衣裳,早点洗好早点走人,河边待着风怪冷的。
孙璟瑜下午写了篇文章,自己觉得很是满意,拿着文章出来欲找秋娘看看,得知秋娘去河边洗衣裳,立即跑出去找人。
匆匆来到河边,看到自己要找的身影,却没想到旁边还有个多余的人。
孙璟瑜的高涨热情瞬间滑落,慢下步子站在岸边遥望,闷闷的喊道:“秋娘。”
秋娘闻言回头仰望,身旁的梨花亦是如此,看到孙璟瑜,梨花激动的站起身,不知为何异常委屈的看着孙璟瑜,泫然欲泣的模样让孙璟瑜莫名其妙,他哪里知道梨花方才一直在哀叹自己的悲惨身世,这会见自己最喜欢的人到来,多么想听到他像以前那样体贴的安慰自己。
然孙璟瑜已经不是从前,他看也不看梨花,直接晃着手上的文章对秋娘微笑:“你快些洗好衣裳,我做了新文章待会给你看看。”全村没几个识字的人,更别说看得懂文章。孙璟瑜很欣慰爹娘给他找来秋娘这么个‘兴趣相投’的姑娘,她不但识字,还懂诗词知文章,虽算不得多么高深,但对于女子来说她已经很有‘才华’。最起码孙璟瑜无论作什么东西出来,都能从秋娘那里听到一两点中肯的评价,自从发现这点,孙璟瑜如同找到知己,吟诗作词写文章越发积极,学识日渐长进。
秋娘非常乐于和孙璟瑜这么相与,每次看了文章都绞尽脑汁认真说出感想,一心希望自己能帮助到孙璟瑜的学业。意外收获是孙铁锤和李氏知道后,对秋娘比往日更温和些,好些事情李氏便揽了去,让秋娘得空多陪着孙璟瑜一块读书。谁叫他们为人父母的,在这方便丝毫不能帮助儿子,只好依靠唯一识字的儿媳妇。
“璟瑜你等等,我马上就好。”秋娘笑意嫣然的回答,蹲下身速速清洗衣裳。
梨花看着她如花的美丽笑容,如梦初醒。
她的璟瑜哥哥,早就成了别人的‘璟瑜弟弟’。
梨花瞬间泪如泉涌,哭成泪人。
秋娘大惊,起身尴尬相问:“你怎呢……”
梨花破口大吼:“不用你管!”激动的回过身,伸手欲推开两人的距离,却忘了这是河边,手一扬,还未落下,便听噗通一声,她最讨厌的人,摔进了寒冷刺骨的河水里。
“秋娘——”孙璟瑜急呼。
秋娘一入水的瞬间便心如死水,冰冷刺骨的感觉浸染全身,无处可逃,那般的冷,如有数不胜数的银针在扎自己的五脏六腑,无力呼吸。
她不懂水性,脑子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身在何处。
匆匆赶到河边的大人都能看到秋娘拼命的在水面上扑腾,上上下下沉沉浮浮,激烈的咳嗽绵延数里。
一伙子妇人姑娘尖声惊叫救人,不一会全村子都闹腾起来,等孙家人飞跑到河边时正看到河面上几个熟面孔,秋娘在水里一边哭一边咳,孙璟瑜吃力的拉着她不让下沉,随即后头追上的两位大叔高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没喝几口水。”边安慰着边将两个小孩子抱住往岸上游,岸边的妇人伸长手帮着拉人,看那两健壮的大汉子都冻得嘴唇发乌,全身不住哆嗦,女人们心尖儿颤抖,不用体会都能猜测那水有多冷。
孙家人挤到人群前头,看到两孩子冻得不成样子,李氏顿时红了眼眶哭喊起来:“这是做什么孽,好好的咋落水了!”边哭边心疼的揽住孙璟瑜关怀:“好好的怎么落水了,别冻坏了哎哟一天不看着你们就给我闹腾。”
孙璟瑜的情况好多了,他尚有几分理智,哆哆嗦嗦的低头看秋娘,幸好大嫂已经将秋娘捂住,旁边好心的妇人递过衣裳被褥,秋娘湿发凌乱,一张白净的脸此时看起来惨白惨白的吓人,不见半丝血色,如一个死人,孙璟瑜心中恐惧,哆嗦得更加厉害。
李氏哭着和几个乡亲将两孩子速速带回家,完全没心思过问落水的真相。
幸好秋娘没喝几口水,回到屋子里大嫂正给她用热水洗澡时便迷迷糊糊醒来,半张着眼睛哭哭啼啼,有点神志不清的拉着大嫂喊娘。大嫂与李氏见了更是心疼,这么小年纪就没了爹娘,如今受了惊吓还想着娘,真让人心酸。
给秋娘重新穿好衣裳塞进厚厚暖暖的被窝里,李氏又煮了烧沸的姜汤强灌,秋娘喝完脸色好了些,不住颤抖的身子也慢慢平复,只是人依旧没有清醒过来,抓着大嫂的手沉沉睡去。
孙璟瑜虽没昏迷,却也被硬逼喝了姜汤捂着被子睡觉,只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身上很冷,闭上眼睛就是秋娘惨白的脸。
终于天色渐晚时,孙铁锤带着大夫匆匆回来,前后几个村子只有一个大夫,离渔家村需得半个时辰往来,这大夫年轻时在镇上回春堂里坐过堂,医术很是不错,后来不晓得什么原因从镇上回到乡下,平日就在几个村子奔波。
从大夫约莫四十出头,儒雅斯文,长着一副让人信任的脸孔。
从大夫给秋娘把脉过,微微笑道:“不碍事,受冻染了风寒,方子我也不开了,这有带好的药包,小孩子身体好,喝个几天就好了。”从大夫说罢,跟来的药童麻利的奉上几个药包,李氏松口气,安心的付了银钱。又请大夫去看看孙璟瑜,孙璟瑜更是没事,多要一包药,说他若是起床有咳嗽就熬,不咳就省了。
李氏千恩万谢要留大夫在家里吃晚饭再走,大夫见天色已晚,便点头留下。
小虎子知道家里出了事,看着秋娘被抬回来,娘亲又哭哭啼啼的便不敢瞎闹了。拉着小明站在角落里闷闷不吭声。小明这回却不听他的,不时挤进秋娘房里,这会听了大夫的话,小小脑瓜倒是明白得很,大夫说阿姐没事了。
小明立即跑去房里,直奔床头看望秋娘,见阿姐虚弱的睡着,不禁红着眼低喊:“阿姐……呜呜……”只可惜不管是喊她,还是对着她哭,她都没像以前那样笑着搭理他。小明心里害怕,隐隐记得娘亲之前也是这样躺下,然后忽然有一天,就再也见不到了。他只剩下阿姐,阿姐对他笑他就高兴,所以阿姐要他努力背书,刻苦练字,他都会乖乖的听从。他把三字经背了一遍又一遍,因为他只学过三字经,他没有纸笔,阿姐教他好法子,用树枝在地上写字,但是不准让阿姐的公婆和哥嫂看到,所以他每次和小虎子在外头玩就拿着树枝练字,他很奇怪,为什么只有自己要用树枝写字,小虎子就从来不写。但是他不写阿姐就不高兴,所以他必须要写。
“阿姐……我今天也写了好多字……你还没看……”小明垫着脚,吃力的趴在秋娘床头,哭的大嫂心疼不已,忙好言相劝,哄骗他秋娘只是睡着了,天亮就会醒来。
小明信了,收住眼泪乖乖站在床边看秋娘睡觉,圆圆的脸还挂着泪痕,嘴巴嘟嘟的异常可爱。大嫂见了心里欢喜,暗暗希望自己能早早生个儿子。
幸好第二日早晨,秋娘果真醒了,张开眼睛就看到满眸期待的小弟,小弟那张圆呼呼的脸,是她如今最大的欣慰。
“阿姐!”小明欢喜的前扑,趴在被子上高兴的滚两下:“阿姐是懒虫,大家都起来了,只有阿姐还睡懒觉。阿姐快起来,我有鸡蛋要给阿姐吃哦。”小明献宝似地从香囊里掏出一个滚圆的鸡蛋,上面还有些许热气,是他早晨细着没吃的。
此时早就过了早饭时间,秋娘浑身疲乏,没接鸡蛋,只微笑低语:“阿姐还想睡睡,鸡蛋你自己吃吧。”
“就是就是,你阿姐的鸡蛋在这里了,要热乎的,你那冷了,吃了坏肚子。”大嫂端着热乎乎的鸡蛋葱花汤走到床边,小明郁卒的收起鸡蛋,看阿姐一口口吃着鸡蛋汤,不由得笑闹凑趣:“阿姐我也要喝,我要喝一口!”
秋娘噗嗤笑了,骂道:“小馋鬼。”
大嫂也呵呵笑了,会意的舀起一勺喂进小明的嘴里,小明眼睛都笑眯了眼,一个劲的在被子上扑腾来扑腾去,丝毫不见昨日的可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