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荷叶如翠,袅袅莲香似海。
风摆莲叶,月映荷塘。
泠泠琴声似水,缠绵缱绻,百转千回,终是归于寂寥。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岸上亭中点着一盏精致的莲花灯,晕黄的灯光,随着清凉的晚风摇晃,烟水波涛,流光飞舞,恍如梦境。
琴案前弹奏的女子,眸似秋水,雾鬓青丝高高挽起,只是简单的斜簪了几个碧玉簪子,素雅清新,淡如梨花。
蓦然像是感应到什么,拨琴的纤手一颤。
“铮”
琴弦应声而断,殷红的血珠,从纤长柔腻指头沁出,滴在木制的琴身上。
“小霄……”
“哒”
一滴两滴,透明的水珠打在檀木的琴案上。
女子,竟默默的流起泪来。她未管手上伤口,只是轻轻的抚摸着琴身的纹路,愈发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这把琴,还是楚谦未娶她为妻时,他送与她的。那时她还是他的弟子,极喜弹琴,他便亲手做了此琴送给他。
那时,她便想,定要为师父谈一辈子的琴。
一晃这么多年,如今琴弦也断了……
他们相伴一生,如今,终是将要天人永隔。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夫君,阿梨总是要熬过百年漫长的时光,才能来陪你。毕竟,我们的小霄还那么小,阿梨,总是要看着他平平安安长大,才能安心来陪你。
——————我是师兄抱着师弟把家还的分界线————————
玄瑾将玄霄抱回卧室中,替他盖好被子,就准备离开。哪知那孩子,紧紧的揪着他的袖子,蹙着眉头睡得不是很好的样子。现下本是无事,他索性就坐在床边,陪着他小小的师弟。
月光从窗外射入,洒在玄霄身上。睫毛上还残留着的泪珠显得越发晶莹。纤长浓密的眼睫,在如玉的脸颊上投下小小的阴影。乌黑的长发,也早已披散,铺泻在绒毯上。小小的身体,陷落在柔软舒适的被絮间。让这个骄傲沉默的天之骄子,显出几分不曾有过的柔弱。
他显然睡得不太好。一双浓黑如墨的眉紧紧的蹙着,额头上满是冷汗,呼吸急促,牙关咬地紧紧的。
玄瑾取出一块丝质的手帕,将玄霄额头的冷汗擦净,愣愣的看了一会这个孩子,突然叹了口气。
从玄霄语焉不详的话里,他也能依稀猜到,事情的大概。倒是还勾起些思绪,忆起一些前尘往事来。
那时,他也不过像玄霄一般大。白云城的少城主,母亲为了生他,难产而死。他不知道母亲长得什么样子,只是看过父亲为她画的丹青。
父亲对他很严厉。他是个聪明孩子,敏锐的感觉,有个巨大的沟壑横亘在他们父子面前。他们谁也不能前进一步。
即便是名震天下的白云城主,那时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少年。他虽是天生清寒冷漠,可是,面对血缘至亲,大抵也是有几分向往的。
他的父亲,强大的如同山川一样,屹立在白云城中,守护着他们的城。那时,小小的叶孤城,也不过像个普通的男孩子一样,敬爱、崇拜着自己的父亲。
虽然父亲对他严厉冷肃,可他总是相信,父亲是爱之深,才责之切。所以就愈发努力。
后来,有天晚上,他练剑练得迟了,途径一个偏僻的小亭子,遇见了醉酒的父亲。
父亲那样强大如山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他嘴里囔囔的叫着母亲的闺名,向虚空质问,质问母亲为什么不听他的话,为什么不好好的,为什么要拼掉自己的性命,把孩子生下来。
明明,明明他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为什么要这样离开他。
他那时才知道,父亲也许不想他想象的那么喜欢他。对他来说,也许,那个清丽无双的女子才是最重要的——
不可或缺。
当时,他到底是什么感觉呢?想来,也和这孩子差不多,自责又伤心。
现在想来,父亲也不是不爱他。自己是他最心爱的女子拼了命,才生下来的孩子,父亲又怎么可能不爱他,只是,再也不能像寻常人家的父子那样亲近了。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父亲终于还是熬过了漫长的白天与黑夜,等待到他彻底长成的日子,安心的回归了那间属于他和母亲的墓室。
父亲,是珍爱着他的。
玄瑾看着他还陷在梦靥中的师弟,温柔的将他皱起的眉轻轻的揉开。就像当时的小小的叶孤城,也曾希望有那么一个人将他心底的伤痛抚平。
第二天,师兄弟俩还是照常练剑。只是练剑之余,玄霄却不像之前那样精神,他原本就有些清寒冷肃,现下就更是如此了。
等到一天的功课结束,天已经全黑了。两人都是无话。
玄霄默默的将长剑入鞘收好。雪白的剑光印在他脸上,更显得清冷。他将脊背挺得笔直,犹如一柄犀利的长剑,明明是极为骄傲倔强的样子,在月光下,竟显出几分落寞的意味。
玄瑾看着玄霄挺直的背脊,和周身愈发冷寂的气息,皱了下眉,出声道:“玄霄师弟,之后,去陪师兄观星如何?”
玄霄微微一愣,应声点头。
玄霄领着玄瑾找到平素用过的小舟。师兄弟俩泛舟于湖上,载着满船的星辉。两人鼻端萦绕着莲花的芬芳,抬头就能看到银色的星河横跨整个天空。
看着头顶辉煌灿烂的星空,总能让人心灵宁静澄澈,就连本来绷得紧紧的玄霄,也情不自禁的放松下来。
一时无话。
玄霄抱膝坐在船头,将下巴搁在膝盖,看着远处的潺潺流动的湖水。
远处有水鸟低低的从湖面掠过,带起层层涟漪,微凉的清风徐来,犹如静谧的水墨画卷。
一时之间,那些缠绕在他心中,沉重又悲伤,甚至是小小的他还不明了的情绪,都好像离他远去。
他怔忡了一会,歪头问旁边的玄瑾:“师兄,你,难道喜欢观星吗?”
玄瑾轻瞟了一眼玄霄,发觉他显然已经放松了些,歪着头问话的样子,带着分孩子气,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可爱,便淡淡的答道:“天悬星河,繁星灿烂,自然令人望之胸中开阔。我自小就极喜爱观星。”
玄霄听完将头侧回,自顾自道:“我,我从小就喜欢跟爹一起,听娘弹琴。”说着说着,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头也低下,将自己的脸埋进膝盖里。
然后,他低落的话语,又从膝盖间的衣袂中模糊的透出:“娘最喜欢弹琴,爹很喜欢听,我,也是很喜欢的。我自记事起,就与爹一起,一直伴着她弹琴。我便想,其实不出雾灵山涧结界,也是无所谓的,如此一生也是很好。我是爹娘最疼爱的孩子,总以为,爹娘,是会一直陪着我的……”
“其实,我不过是他们的孩子。爹才是那个要陪伴娘一生的人,而且我却……”
玄瑾打断了玄霄越来越低落的话语,漠然道:“谁也不能陪伴你一生,父母兄弟,亲朋好友,都是不能的!”随后又转头看着身边的流水,长叹一声道:“时如逝水,永不可追,我们所能把握与坚持的,亦不过当下而已
他侧头看玄霄团起来小小的身影,心中微滞,仿佛看到了那时小小的自己,像是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抚上孩子的头顶。
玄霄却并未束发,只用发带将头发简单的系起。发带上坠下的珠串隐在色若鸦羽的发里,在月色下晶莹剔透。现下,发带却是已经微微散开了。玄瑾的手指穿过如瀑布般漆亮的青丝,只觉得那黑发柔顺冰冷,恍如流泉。
柔和的月光,满船的星辉,淙淙的流水,一池荷香,玄瑾只觉得满心的宁静柔软,罕见的轻笑出声道:“ 师弟,你现下还小,有什么不痛快,发下脾气,或是来找师兄都可以。只是,你终究是男孩子,要快点长大,坚强起来才是。”
玄霄听着低沉的笑意,在微涟的湖面上荡开。耳朵突然有些发烧,只觉得自己这几天,真的就像小孩子一样,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玄瑾借着月光瞥见他的小师弟,剔透耳尖,通红的像是要滴血似地,眼中笑意就越发明显了。
良久,玄霄才抬起眼来,看着他身旁的师兄,眼眸清澈如水,映着繁星点点,嘴角含着清浅的笑意,月影沉浮之间,温柔难言。
天悬星河,繁星灿烂,满池荷香,流水潺湲,那,将是他铭记一生的温柔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