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烛火在灯台上轻轻跃动。玄瑾玄霄师兄弟俩却并没有在交谈。四下无话,竟有些尴尬的意味。玄瑾略为沉吟,将榻上的书卷又拿起,仔细研读起来。玄霄也从储物空间中,拿出了一卷古看了起来。
晕黄的烛火,为玄瑾与玄霄添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满室的宁静与温馨,仿佛先前的尴尬与冷凝都是幻梦一场。
良久,玄霄从书中抬起头来,揉了揉后颈。而玄瑾仍倚在对面的竹榻上看书,面色肃然,正是看得入神。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拈着书页,在灯光下透如冰晶。黑色的眸子染着子夜里最深沉的暮色。
师兄认真起来的时候,眼睛月下深深的潭水,只映得下一样东西。每次试剑的时候,虽然师兄永远都能赢得轻松从容,可是,他都是很认真的,在与自己试剑。师兄此次还是第一次罚自己。
今天,师兄一定是气坏了。
想到这,玄霄眸光有些黯淡,师兄定是万分生气。
心中有些不太舒服,闷闷的。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了,寒风张狂又放肆的呼啸着。
房中却仍旧暖意熏人,修长的细颈花瓶内斜插着一只开得正好的腊梅。错落有致的花朵,鹅黄的花瓣,娇嫩的花蕊,还有清凉浮动的梅香为朴素的屋里添了几分年节的气氛。
玄霄默然注视着,静静倚在床榻上的,面容沉静宛如坚玉,颀长峻拔的身躯,宽削的肩背,蕴含着强劲的力量。
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到,像父亲,像师兄一样,坚韧强大,仿佛拥有守护一切的力量。
再也不想看到,重要的人为自己受伤,也不想听到娘亲悲伤的琴声。
要是,能快些长大就好了。
玄霄紧紧的攥了攥自己小小的拳头。
玄瑾看着书,随手将几案上的茶水端起,发现已是冷了,便在手上用灵力加热至温热饮下眼光一扫,发现玄霄正看着他出神。他轻咳一声,放下手中书卷,抬眼问道:“怎么了,师弟?”
玄霄倏然从出神中醒过来,听见玄瑾温和的问话,悄悄瞥了一眼玄瑾寒镌萧疏的面容,看不出什么端倪。他便觉得愈发沮丧,低下头,并不答话。
榻上的玄瑾自是将玄霄一番动作,看了个通透,觉得玄霄小心翼翼打量他的样子,像是什么小动物似地,十分可爱。他这个师弟,平时都是一副严谨寡言的样子,肃着脸,面上神色不显。到底是一直呆着家中,阅历少了些,放松下来,顾盼之间,心思根本瞒不住他这样的人。
其实,他今天也不怎么生气。
玄霄不过一个十岁的孩子,钟灵毓秀,天资高远,从小修行怕是一路顺遂。他父亲又为了保护他受伤。这孩子虽是沉默严谨,可是骨子里却透着骄傲倔强。这些天来总是被他打击,难免会急一点。他自是不会计较。
只是,他这样的少年,过于顺遂,又少了阅历总是不好的。而且,筑基不过是修仙的第一步,也算是打基础的时候,最是不能着急。
只盼他明白才好。
玄瑾见玄霄并未答话,眼中微微含了丝笑意,便又问了一声:“师弟,师弟,怎么了?”
玄霄听见他的师兄又问了一边,心下更是沮丧,也不抬头,当下小声认错:“师兄,我知道错了。以前我修行十分顺遂,从没,从没……嗯,爹娘也会说我是最好的孩子。我虽不在意,听得多了,我,我……再加上,爹的事,还有这些天来的试剑,我多少有些急躁。”
说完他抬头飞快的看了一眼玄瑾,有径自低头道:“还望师兄莫要在生气才好。”
“嗤”低低的笑声,在安宁的静室里漫延。
玄霄抬头就看见了玄瑾淡如风烟的笑容。
他第一次看到师兄脸色明晰的笑意。清冷寒镌的脸上,微微勾起的浅淡的弧度,纵是十分浅淡,但终究是在笑的。
如同远山上亘古不化的皑皑冰雪,春风过境,终是消融。
就在玄霄愣住时,玄瑾已经歇了笑意。他重新拿起书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道:“我原本就未生气。”
“师兄……”
“什么?”
“不,没什么,师兄。”玄霄低了低头,嘴角勾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玄瑾拈起书页,翻了过去,眸光一扫向玄霄吩咐道:“现下时间也不早了,你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便去床榻那边休息吧!”
玄霄望了一眼房间一角的唯一的一张床榻,犹豫道:“师兄,你呢?只有一张床榻。”
玄瑾头也不抬,仍在仔细看着手中的书卷,淡然道:“你去睡吧,我在竹塌上歇一晚上就行了。”
“师兄……”
玄霄还要出声却被玄瑾挥手打断,玄瑾抬眼看着玄霄,想玄霄示意道:“时间不早。去睡吧!”
他只得老实听话,稍稍洗漱了一番,就爬上床榻去睡觉。
不一会,他就被一股清冽的味道包围着,堕入了梦乡。
等到玄瑾终于熄灯准备歇息的时候,已经将近午夜时分。躺下之前,又去看了一回玄霄。玄霄这孩子,睡相如同他人一般,也是十分严谨,并无一般小孩踢被子,滚来滚去的坏毛病。
玄瑾最后还是替他掖了掖被子,这才转身在竹榻上歇下。
第二天,玄瑾玄霄,还是照常试剑。这次玄霄还是未在玄瑾手上走过十招。只是,玄霄剑法中稍稍带有的那些浮躁的味道,散了很多。玄瑾微有些欣慰,朝玄霄满意的颔首。
如此,又是几天,已是除夕。
算起来,这还是玄瑾在这个世界过的第五个除夕。自从上了琼华之后,倒真有些山中无日月的意思。凡间的节日对于生命漫长的修仙者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
只是楚家的雾灵山涧结界内,不过楚家人,太清师徒,和几个老仆罢了。到底还是幽静冷寂了些,不像京城叶家,每到年节,张灯结彩,叶氏族人齐聚,人声鼎沸。多年不曾返家,也不知家中如何。
玄瑾看着屋檐下挂着的红纱的灯笼,自嘲的一笑,他似乎有些想家,想家中的亲人,院子中油桐树,黯青色古老的墙垣,书房中斑驳的古卷。
真是……
晚上,楚氏一家和太清师徒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年夜饭。
夏梨的手艺极好,饭菜虽不是像在家中吃到的那样精致奢华,食不厌精,但是也是色香味俱全。还多了几分居家的气息,也是别具风味的。
楚谦经过大半年的修养,身体已无大碍,他原本就是洒脱不羁,爱闹的人。现下沉疴尽去,兴致正高招呼太清与玄瑾道:“嗯,尝尝这个冬笋汤,我家阿梨,做的汤最好喝。”
玄瑾也盛了一碗,乳白色的浓香的汤水,飘着几点翠绿的葱花,确实让人食欲大增。他端着碗尝了一口,一股熟悉的鲜香在舌尖蔓延。
果然,沿海地方的口味大致都相同,无论是白云城还是出身即墨的娘亲,做得汤都有些相似。
只是,玄霄家盛汤用的碗都是不烫手的木质碗。不像他们家,用得是剔透的青花瓷。浓汤的温度,从碗中透出,热热的,暖暖的。
以前还在家中时,不管年节多忙,娘亲总要在守岁的时候,亲自熬一锅汤,说是可以暖身子,以后一年都会热乎乎红红火火。
叶家除夕的习惯有些怪,不像那些个大家族,喜爱一堆族人,开个礼节繁复的宴席。倒是有些像普通人家,多是屏退左右,一大家子自己过,仆从什么的,也都是摈弃不用的。据说是千年前传下的规矩。所以,其实守岁的时候,也就只有他们一家人而已。
那个时候,母亲总是会笑盈盈的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浓汤。大哥尚未成亲的时候,都是帮着娘盛汤,第一碗永远是爷爷的,而最大的一碗永远是属于二哥。
二哥平常一副谦谦君子如玉的模样,永远勾着恰到好处,让人如沐春风的淡淡笑容。他身体不大好,常年四肢冰凉,冬季更是不用说了。每次捧着汤的时候,总是十分欢喜,袅袅升起的暖雾,将他眉梢眼角熏得都是笑意,哪里还有淡然的模样。
父亲那时也不再绷着脸,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意。二叔却还像个小孩子,带着表哥和三哥拿着爆竹,满院跑。爷爷见到了也是不管得,只是捋着胡子笑
他那时年纪还小,早几年自是不说,每次都将他抱得离汤啊,爆竹这些危险物品远远。
后来等他四岁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大了,也曾想帮忙端个碗什么的。结果,被大哥含笑的敲敲他的脑门,说是等到他长到比桌子高的时候,再来。
然后,全家哄堂大笑。
爷爷精神矍铄,大笑着说,他一定会等着,等着自己长得比桌子要高很多后,给他盛汤喝。
后来,后来,就再也有机会在家中过年了。
即便是他早已长成,比桌子高了很多,也没有给爷爷盛过一碗汤。
娘亲的汤,哥哥们的笑语,父亲眉梢的暖意,爷爷矍铄的嗓门,屋外声声的爆竹轰响……
这是他对除夕年节最深的印象。
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在回去看看,给爷爷端一碗汤呢?
此处,纵是有千好万好,可总不是他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