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海边
“轰”一声巨大的爆鸣在小镇的上空,猝然炸响。
一簇又一簇缤纷的火花在漆黑的夜空倏然绽开,金蛇狂舞,万点金星齐放,点亮了整个天际。
少男少女们,各自提着莲灯向海边涌去,顽皮的孩子,手握着燃放的烟花棒,在人群中窜来窜去。
流光飞舞。
月华初升,银色的清辉,流泻而下,溶溶如水。
这时,从隐香山的小路那边转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身着蓝白两色的曲裾深衣,容貌清隽,眉目清冷,如同隐香山上青翠幽冷的竹,修长韧直,傲然而立。
少年一双漆黑的凤目,宛如浓的化不开的墨。此刻映着满目的火树银花,波光潋滟,烟花绚烂的光华流转流萤飞舞。如同月下一个缠绵又令人迷醉的梦。
路边经过的女子,一见之下,眼波流转,双颊生晕,香娟轻掩,粉面微露。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那少年却对交织在身上绵绵的视线,微微蹙眉,脚步更快了些。
不远处有蕴着桂花醇厚的酒香,幽幽传来。既是夹杂在大街上各种事物的暖香中,也分外清晰。
玄霄看着四目素纱的莲灯,觉得这醇厚的的酒香,透着些许熟悉的味道,勾起心底深处那些清晰的一如往昔,温暖又醉人的记忆。
这酒,好像师兄带着他喝过。
少年寻着酒香,走入一个深深的小巷。巷中月光幽幽,未有人声,两旁人家中晕黄的灯光被高高的墙垣阻隔。唯有少年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细小的足音在寂静的巷道中响起,外面的街市人声鼎沸,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巷子的最深处,有一家不大的铺子,店铺外的挂着的粗布旗帜上,晕染一个巨大的酒字,像是一幅疏狂潇洒的泼墨山水。
晕黄的灯光下,早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立在店前。少年眉如叠墨,眸似朗星,一身石青的长袍,有些旧了。少年立于灯下却仍是潇洒俊朗,不减半分。此刻他正低头,借着灯光,仔细数着钱袋内的铜板。
酒坊向外的柜台上,摆着两坛泥封的美酒,酒坛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稠字。柜台后站着一个健朗的老者,并不显出上了年纪的老人特有的老态,愈发醇厚的酒香从他身后店铺内传出。他胳膊支在柜台上,耐心的看着灯下数钱的少年,唇角微翘。
黄桂稠酒
上次,师兄好像很喜欢。
现如今的玄霄,早已不再是那个小小的迷惘的少年——连自己心中真心亲近,想要真正信任,那样重要的人都不了解的稚嫩的孩子。
至少,他知道自家师兄,弹着一手好琴,只爱听,不喜弹奏;喜欢黄色,却又常用白色;喜爱饮酒,却容易醉。
等他再大一些,就会更明白师兄一些,总有一天,他会清晰的懂得师兄心灵最深处的想法。
前头,师父派他下山办事。这还是他第一次单独下山。师兄早已到了筑基后期,将要闭关结丹。
临走前,师兄跟他说,一定会等他回来了才闭关。
还得办完事,快些回去才好,耽误师兄修行就不好了。
嗯,这种稠酒,滋味极美,又并不醉人,带些回去,师兄大抵会喜欢吧。
少年想起玄瑾寒镌萧疏的脸上,淡如风烟的笑容,妍红的唇角轻轻勾起,浮出一个柔软的笑容。
灯下数钱的少年抬头,就看见了这个在静夜中无声绽放的笑容。
月下少年寒镌清傲,立如修竹。宽大舒展的袍袖,长长几欲垂地,海水一般的蓝色,像是即墨海上,最纯净的那抹蓝。雪白的衣摆在溶溶月色中,莹莹生晕。背脊直挺,身上微微有犀利的剑气缭绕,傲然冷冽,如同锁于匣中的绝世神兵。
玉色的面容,晶莹如同初雪。漆黑宛如深渊的凤眸,在灯下微微渗着些暖意,削薄的唇角牵出一个柔软的弧度。
温暖柔和,像是初融的雪水,汩汩淌进少年心底。明明是那样温暖柔和的笑容,落在心上的时候,却又带着泠泠凉意。
石青长袍的少年一时之间,如遭雷电,呆愣当场。
玄霄看着径自发傻的少年,看他并没有将剩余的两坛稠酒买走,墨色的眉微微挑起,漠然向酒铺内的老者道:“我要两坛稠酒。”说完将银锭递给店内老者。
老者瞥了一眼,仍自在发傻石青长袍的少年,叹了口气,摇摇头。他从柜台他出些碎银,粗着嗓子向玄霄道:“这是找零,小哥,这是最后两坛稠酒了,拿好了。”
老者又瞥了眼还在发呆的少年,不甘的清了下嗓子,咳嗽出声。随后转头盯着自家门前的酒旗。自家酒旗,这个酒字写得可真是好啊,不愧是我的手笔。
老人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巷尾显得格外响亮,一下就将愣神的少年惊醒。
石青长袍的少年看着两坛美酒已经被玄霄拎在手中,握着手中钱袋一急,向着正在往外走的玄霄道:“喂,这是我的酒!”
玄霄顿了一下,并不回身,淡漠的声音响起:“我已付钱。”
石青长袍的少年显然有些气急败坏,嚷道:“明明是我先来的,这是我最喜欢的酒,好不容易才能够买到的!”
玄霄径自起身向外行去,淡淡道:“既是心爱之物,就该早早付钱,藏于手中,焉知此物不是他人心头之好?既是被人捷足先登,再作纠缠,已是无益。”
那名少年显然并不甘心,转头看向酒铺内的老者道:“夏伯,你说,这酒是不是我的?”
酒店内姓夏的老者,仍旧盯着门外的酒旗,声音干巴道:“小云,你知道,这打开门做生意,当然是谁付钱,酒就归谁。”
“夏伯,我买了你多少酒了!”叫作小云的少年已经有些抓狂了。
老者悄悄瞟了眼天青,有些委屈的小声道:“谁让你突然看着人家发傻的,我都给你打了好几个眼神了。我这可是百年的老字号,有规矩的。人家先付的钱!要不你跟这个小哥商量下,一人一坛。”
少年双眼一亮,看着已经向外走了不少的玄霄,身形一瞬,出现在他身后,想去扯玄霄的袖子。一边嚷嚷道:“莫要急着走,咱们也算是同道中人,都喜欢稠酒,可以商量一下嘛?”
还未碰到玄霄蓝色的袖摆,玄霄长袖一拂,冷声道:“多说无益!”
一道青色的剑光自袖中激射而出,玄霄径自跃上仙剑,倏然消失在原地。
“喂,你别走啊!真是,剑仙跑得快了不起吗!改明儿我也去做剑仙。”
徒留那名唤作小云的少年清脆的喊叫声留在深深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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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华剑典
剑典中还是那幅惊涛拍岸,碎玉雪屑的模样。
晶黄的剑光自天际飞掠而过,青色的螭龙气息狰狞紧随其后,大片青色的剑芒从螭龙口中吐出,迅若雷霆。晶黄的剑光似有所感,猛的向下俯冲,扎入海面。
逃过一劫。
剑芒没入远方的海面,激起滔天浪花,连天水幕。
晶黄的剑光小巧灵活,在空中忽左忽右的蛇行,急速的穿过重重水幕,或是一头扎进海浪中。螭龙毕竟还是不如剑光灵活,好几次都要将剑光捉住,却被那剑光惊险的躲过。
秋水一个急转,趁青螭尚未反应,爆出一片的白色的烟气。烟气无声的混在层层腾起的白色水雾之中。青螭不以为意,从水雾中直闯而过。而烟气却蓦然,凝成大片大片青色的碧水波浪,将青螭围困其中。碧水之中机变暗藏,暗流湍急,滞流重重,也是颇为凶险。
碧水滞流
青螭发现自己又陷入了该死的碧水滞流中不能动弹。
该死,这晶黄的小剑不愧是得了那柄青色的含光的传承!
青螭迅速冷静下来,按照上次的方法找到破解之法,空中喷出大量剑气,攻击一处准备脱困而出。
谁想,却被宛如涨潮一般汹涌而来的滞流,压顶而来,越缚越紧。
不对,不单是有碧波和滞流,还有潮汐!
青螭周身的温度也越来越低,慢慢的形成细小锋利的冰晶,暗含的着潮汐流动的韵律,向动弹不得的青螭捻转而来。这样磨人的痛楚,青螭发出惊天怒号,想要挣扎却动弹不得。
岸上的玄瑾见差不多了,心念一转,将秋水收回。秋水回到玄瑾身边,又在他周围绕了一圈。
玄瑾见状,用修剪的整齐润泽的指甲,轻叩秋水的剑身,淡淡地道:“好了,把青螭放出来吧!”
秋水被玄瑾轻轻一敲,左右微微晃了下。然后,清霜就听见秋水发出几声极为欢快的剑鸣,又围着玄瑾转了一圈,才将青螭放了出来。
青螭出来之后,却并未发怒,有些沮丧的样子,变成一柄青色的短剑,没入清霜体内,再也没有出来。
清霜了然一笑,解释道:“青螭现下怕是不大舒服。”
“倒是玄瑾,你竟将碧波、滞流、云雾、潮汐都融合,而秋水倒是愈发灵动了,若是没有我的控制,青螭现在也玩不过她。”
玄瑾望着远处跌涨的海潮淡淡道:“前不久才将其融合 。你既是清霜剑灵,你与青螭难道不是一体的吗?”
清霜呆愣了一下,看着远处黝黑的礁石神色莫测,半响才道:“不,也许是我成灵的原因,青螭与我。一直都是如同伙伴一般。”
“这样么。”
“嗯。”
清霜不知怎地,心下伸出几分烦躁,遂坐在细软的沙滩上,随手捡起一个不大的贝壳。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贝壳,感受着凹凸不平粗粝的纹路,心中烦乱的思绪才略微平静。清霜不知在想什么,静静的沉默。
剑典中沉静下来,唯有阵阵的海潮声,在耳边回荡。
好一会,清霜清冷的声音才响起,泠泠宛如冷玉相击,问道:“我看,你已经达到筑基后期顶峰很久了。怎么不去闭关准备结丹呢?”
玄瑾低头看着自己手中仙剑,修长韧直的手指轻抚犹如一泓秋水的剑身,并不抬头道:“嗯,在等一段日子。”淡漠的声音夹杂在海潮的涛声里,微微透着些许温度。
清霜望着玄瑾寒镌萧疏宛如坚玉的脸庞,然后垂下眼睑,遮住眼中莫测的光华:“你,要等玄霄回来么?”
玄瑾手指微微一顿,淡淡道:“嗯。”他手中光华一闪,将秋水收入体内,负手看着远处的海面道:“师弟还是头一次独自下山,我还是等他回来吧。”
清霜手指猛然一紧,掌心脆弱的贝壳崩成齑粉,道:“你……”
清霜猛然闭眼,良久才睁开,有些落寞的感叹道:“我,不明白,你,还有太清……你们人类难道都是这样么?我驻守剑典这么多年,看尽了不知多少感情羁绊,情孽纠缠。多少人沉溺其中不肯割舍,最后执念缠身,死于心魔。想成为天上的仙人,倘若不能太上忘情,终是,终是痴望吧?”
玄瑾有些惊异,侧头看着清霜道:“你怎会有如此之想,我与师弟……不过是他年纪尚小,有些不放心罢了。”
“可是,玄瑾,你身来清寒淡漠,你……”清霜直视玄瑾深如潭渊的眼眸,语气急促道。
玄瑾淡漠的打断清霜道:“即便真是感情羁绊,情孽纠缠,那又怎样呢?我辈修道之人,崇尚的不过是司法自然,顺心而为。感情这种事,不论是逃避还是压抑,不过是懦弱之选。若非真正的心如止水,满目宁静,唯有直面,顺心而为,才是上上之选 。
“顺心而为?顺心,而为?!”清霜面似癫狂,声音尖锐道:“玄瑾,便是如你这般清寒莫测,沉默如山。是在压抑,还是逃避?顺心而为,这世上,哪里什么人能真正顺心而为!”
“清霜,我……”玄瑾默默看着远处的那片熟悉的海域,那里曾经属于他的城——他的白云城。玄瑾突然自嘲的一笑,正色看向清霜道:“其实,也说不上逃避或是压抑。我生来清冷,待人处事,多是淡漠。又总是有什么,是需要我去承担与背负。冷肃沉默,不过是习惯罢了。”
玄瑾抬手,澄黄的秋水出现在他手中。他摩挲着秋水剑柄的缎带,眉峰闪过几缕孤傲之色道:“正如我先前所言,吾之剑道,不过‘承担’二字而已。”
“生命之中,总是有些东西值得我们去承担与守护。羁绊也好,纠缠也罢,与那些怎样也不能抛弃的东西,倘若一定要选,不过是诚于本心,顺势而为。”
“诚于吾剑,如此,方才不负手中青峰三尺!”
“玄瑾……”清霜看着阳光下剑光灼灼的秋水,一时无话。
玄瑾看着呐呐不言的清霜,淡淡道:“清霜,我不知道,你心中到底背负着什么。可是,你要知道,吾辈剑修,一生不过是诚于己剑,顺心而为。此后一生,纵是潦倒疏狂,吾辈修士亦有何俱!
“清霜,认清你自己!”
清霜在反应过来时,只见玄瑾周身大量如同雾状的灵气纠缠缭绕,竟是结丹的征兆。他面色一紧,语调急促道:“你专心压制灵气,准备结丹。我将你的身体带进剑典,通知太清后再移至他处。”
玄瑾轻轻颔首,心中一叹,怕是等不到师弟回来了,遂心思空冥,专心准备结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