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巴处有一种刺疼,指尖带着一股子尖锐的冷,刺入皮肤直达心底。
说起来沉香并非未曾见过世面的,但是不得不承认,即便这个人不动声色的时候冷得让人在这奇特的热气中依然感到冰冷,站在面前,那一张极好的皮相,却实实在在令人心动。
白玉一般的脸皮上,分明细腻的线条,却暗含着锐器雕琢的犀利,似笑非笑着一副神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威胁感,然而沉香赫然觉得,这状似一副不经意的脸上暗含着的杀机,是曾经在多少人眼中看到过的,透骨凛冽,谈笑中冷眼看樯橹灰飞烟灭,用鲜血浇灌酴醾艳丽的轻描淡写。
她略有些吃惊,这是个令她熟悉万分的一类人,她明白,若是不能够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一切都将是一场空谈。
凌风铎眯了下眼,颇觉有些好奇,这个丫头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并非如同他人一般,要么被他那张皮相所惑,深陷其中,要么被这他的冷意吓趴下,老老实实战战兢兢,她一开始的漠然仿佛什么都不可以撼动的了她,甚至敢于在他面前谈条件,此刻看到他,却露出这么一抹与其说是惧怕,不如说是排斥的表情。
自己长得,有那么不讨人喜欢么?
“小姑娘知道你在说的是什么么?”他的语气里略带了一丝调侃的调调,菱角分明的唇弯了个好看的弧度,不熟悉的人会以为那是多么赏心悦目的一抹微笑,了解他的人却明白这里头的杀意。
看透他动机的外人,原该只有一个下场。
下巴虽然疼,沉香却忍着没吭气,只是略错开了眼神没有和他直面相对,这样表现的略显弱势:“槐洼村虽然三面环山,一面朝海,是个优良的深水港口,操练兵马是个好地方,不过一支军队需要的不仅仅是操练,还有军饷,我若能够让您养得起一支三五万人的军队,您可否放过这一个村落的人?”
她从柳雪儿只字片语的含义以及自己对槐洼村这些日子来的地形熟悉程度判断出,今晚之所以要杀戮村民,就是因为槐洼村这块地所处的地形,从她一开始醒来出于本能便勘察过这一带,用军事地理学的观点看,无疑这个村落天然的屏障和一面极深的避风口都是非常隐蔽的停驻战舰的好地方,够隐蔽,若她是军队指挥,也一定不会放过这一块绝佳的军事基地。
这个时代好在不是混乱时期,不然这里可能早就被征用,大宣朝对海军重视度不够,也许是因为自古以来皆是陆战的关系,来自北方和西南的两边敌国更让大宣头疼,只是这些年来才有了海患而已,故而也是因此才会与海寇的战斗中时有败绩的原因。
如今在位的皇帝似乎有些雄图大略,但看这些年来对这一带驻守海防的军队频繁加驻,增加水寨,卫所,碉堡以及增加军力,甚至有威力加倍的武器偶尔在市面流出都说明了一些问题,只是对于沉香如今的身份,看的懂是一回事,会在意又是另一回事,平日也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从来不曾真关注这些政治的事情,若非今日事关自己和家人的性命,换一个岛屠戮,她怕是一点都不会在意。
很明显,这些人要征用这个军事地理优越的小岛,为了怕机密泄露,甚至不惜灭口,这也许便是一个极大的军事行动的开端,换了以往,沉香理解这番作为,然而此刻,她又不得不出来阻止。
据理力争是毫无意义的,除了以更大的优惠来替换,别无他法。
下巴骤然加剧的疼痛让她觉得很可能会被废掉,却没有挣扎,只是问了句:“大人以为可以么?”
平铺直叙的口吻连哀求都不曾有,惹得对方一愣,眼里的兴味更浓:“你一个小姑娘如何懂这些的?”
“……”
他看了看一旁的温语山,对方两手一摊,表示了自己的无辜,再看抿着嘴的小姑娘,他突然一松手,将那捏住她下巴的手缩回来拢进袖子里:“你要怎么做来换人命呢?”
沉香听得出这话里的轻蔑,但是她却只是将随身带着的一个小油纸里打开来,道:“这些,是去远海打捞来的海货里头挑出来的,这些东西其实可以进行内陆网箱养殖,存活率和繁殖率都是极大的,借由村里的土地,围海成塘,养殖塘面上还可再行畜牧繁殖,牲畜的粪便又是海塘的饲料,这样的循环,上百亩地面可以有几千亩的产出,槐洼村附近的村落都有类似的条件,这样的养殖成功的话便可以向所有村镇推广,若是再有路子广的人开发销路,产销一条线,这样便足够养一支几万人的军队!”
沉香一口气说完,便安静的停下来等候结果,这个想法因为罗小虎送给她的那些海货没吃完放在灶头上,她无意间看到了突然便有了这个法子,虽然谈不上完美,却也不失为一个绝佳的方法,桑基养殖,农贸畜牧联合经营方式是现代化综合的结果,古代并非没有,但是不成系统,她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因为有过和这样的专家接触和偷取研发成果的经验,她多少曾经了解过,有个系统的知识,缺的是实践,若是这个法子被允许,她可以通过实践来完善这个提议。
前提是被允许,这样一个优良的港口,这一晚的全面计划,从曲磊被算计看得出已经进行很久,又岂能够轻易被放弃?
她恭顺的低着头,并没有注意到营帐里另外俩个人的表情,温语山略带惊诧的看着她,而凌风铎,则是一脸高深莫测。
不可否认,这个提议极具诱惑力,如他,如温语山,这寥寥数语所带的巨大利益他们是能够计算的出的,对于温语山来说,这不啻是个绝佳的好办法,他本就不赞同这次屠杀,但是这个决定是凌风铎亲自勘察许久做下的决定,放弃便意味着必须退而求其次。
营帐里头压抑着一种沉默,就在这个时候,外头突然扑啦啦响起一阵扑翼声,紧接着便有人在外头道:“大人,城里头来的信!”
“进来!”大人吩咐了一声,打破了营帐里的沉默,外头有个军士一掀帘子进来,恭敬的递上了一个圈在细竹筒中极小的纸条,凌风铎接过来看了看,眉头轻轻一皱。
温语山见状问道:“可是城里有什么事么?”这个信件用的竹筒乃是柳四嬷用来联系的,一般与之有关的大多数是一些私事或者是不能上台面的。
凌风铎将手里的纸条递过去,温语山接过来一看,也略浮起一丝担忧:“公子,近日天气时热时凉,此地水湿两重,癔瘴流行,团儿这病来得汹涌,须得小心才是,我看莫不如把成风叫来放心些。”
凌风铎想了想,点头:“你去办吧,务必快些!”
温语山应声点头,抬脚要走,又看了看沉香,便问道:“少爷,今晚这事……?”
凌风铎瞥了眼低着头的曲沉香:“让一营撤回来,回头如何做我自会吩咐!”
温语山悄然舒了口气,点了点头又看了眼曲沉香,那凌风铎在一旁看得明白,又道:“先生自去,这里我自有理论。”
温语山明白多说无益,拱了下手便自行离开。
凌风铎慢悠悠踱着步子走近曲沉香,居高临下看着低他大半个身子的小女孩,道:“抬起头来!”
沉香乖乖照做,如同一头听话的小猫,凌风铎眯着眼看了会那张小脸,突然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顿时令沉香感到死亡一般的窒息,这种折磨并没有结束,在她眼前发黑的同时,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肩膀滑向手臂,紧扣在了脉门之上。
可以断定这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
凌风铎冷然瞅着此时的沉香像看一头待宰羔羊,兴味十足的欣赏着希冀看到什么令他满意的表现。然而那纤弱的手握住了自己掐住脖子的手,却没有挣扎,眼眸子一抬与他眼锋一交,深沉沉不可见底,却丝毫没什么抵触。
死亡似乎并不能够令她恐惧。
只是一刹那,沉香只觉得咽喉一松,那冰冷的手骤然缩了回去,生命的气息一下子又涌了回来。
凌风铎眼中兴味更浓,口气却很冷:“若是没那三万一月,这滋味便会有你受得。如果你不怕,我可以让你家人也一起尝尝。”
这话无疑是告诉了她,她的提议被采纳了。
沉香喘平了气,低头应道:“沉香明白,这个养殖需要三个月的准备期和培育期,产量是成倍增长,今年也许未必能理想,但是来年定会比原想的高。所以这个时段并不能算。”
若非城里头有事,此刻凌风铎真要大笑一番,这个女孩这时候还敢和他一本正经讨价还价,这个不经意流露出倔强的小兽并非如同表现的一般驯服,她只是懂得识时务,也许更是不屑。
温先生真给带了个好玩意来,有趣,确实有趣。
“你先回去好好干吧,需要什么说一声便是,拿着这个,刘武会在这个村子里待着,你若有什么需要,便可以通过他,办不到的他自然会来回我,可有什么不明白的?”
曲沉香想了想,摇头:“暂时没有!”
凌风铎挥了挥手:“刘武!”外头那名武将应声进来,凌风铎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什么,随后便让他领着沉香回村去了。
出了营帐,迎面而来便是一股子清凉的晚风,子夜的梆子声不知从哪里传来,笃笃的响了几下子,令人心底一震,沉香深深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又长长出了口气,徐徐之风掠过她的指头缝,带来一股子湿冷,她捏了捏手心,黏糊糊一片。
不远处的篝火已然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黑压压如同平日一般沉寂安详的村落,远山安静的卧在夜色中,窥视着这一晚的惊涛骇浪,又与海风一起归寂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