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存在的故事,关乎行于历史沙尘,不留痕迹的人们。
啊……彼时混沌初开,诸神临世,为世人带来明火,带来文字,带来秋获。人类宛若孩童,在诸神环抱中,壮大,繁荣——先是村庄,然后是城,然后是国。恢宏的城池,像是野兽,吞吃着蒙昧的荒原,护佑着其间的人们。就像长大的孩子注定要离开父母的注视,照料人类的神灵也终究不再被需要,而被遗忘在时间长河中的神啊,终要被孩儿们送还于天地。
他们便是聆听父母之言,送其离开世间之人,是送神之剑的持有者,漂泊不定之人。其名代代传承,讳曰“奕山”;其剑代代传承,讳曰“千景”。沧海桑田,星移斗转,持剑之人奔行于世。他们聆听天命,送还神灵,直至自身亦被遗忘。
是啊,持剑之人不留痕。
我是记叙者,记叙其生平之人;我是说书人,是述说其悲喜之人。而今我要讲述的,便是那结束一切之人的故事。那是乱世之末,有一人借蛮人南下之势,联合九土十四国,大败蛮人。而当诸国之君尚未结束庆贺之宴席,却惊觉天下已被这一人所盗。后世称其人曰越古明慧圣神皇帝,乃治人之君。而传言其身边有位移山填海,送神退魔之人,在皇帝盗得天下之日悄然离去。
有人说,这神人是天将在世,有人说,这神人不过无名之辈,夸大其词。但无论何人,最后都说——此人乃是持剑之人。
荒野中
算不上凄凉的夜,有虫鸣于草间起伏,偶尔能听到远处山林里的几声鸱鸺的叫声。
“丫头,我以前和你说过无常鬼的事吗?”
“没有,你好久没有讲故事了。”狼耳朵姑娘撇了撇嘴。
“那今天刚好补上。” 他叹了口气。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和她闲聊是什么时候的事。这些天他们一直在赶路,为药材价格和人争辩,然后再赶路,再争辩。
“无常鬼啊,是勾魂索命的阴司。”他用木棍在地上潦草地画了两个戴着高帽的小人,用木棍指了指其中一个继续说:“无常一黑一白,黑的叫范无救,白的叫谢必安,在一些地7方管黑的叫'八爷',白的叫'七爷',黑的矮胖,白的高瘦,因为黑无常是淹死的,所以身体鼓胀,而白无常是吊死的,所以吐着长舌头。”他给其中一个高的画了个长长的舌头。
纳吉出神地看着地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画,尾巴不自觉地轻轻摆动,扬起些许细沙。所幸这地方即便白天也不会有人经过。
“看上去是吓人了些,但无常鬼却是好鬼,他们死后像常人一样在十殿阎罗受审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直到阎罗大王面前,阎罗王念及他们为人时的善行而封他们为黑白无常,在地府中他们的地位仅次于阎王们还有崔判官。”
“就像奕山一样。”小姑娘盯着地上的图案若有所思。
“为什么这么说。”他松开手里画画的木棍。
“因为奕山是'少狼'啊!阿爸说过首领是大山的意志,少狼是大山的白风。大家除了听阿爸的话,也会听奕山的。但每次忙里忙外的都是奕山,所以无常们也像奕山一样辛苦吧。”她解释。
“这话给你阿爸听到了指不定又要数落你一顿。”虽然有几分训斥的意味在其中,但最后却只是伸手刮了她的鼻子。
狼姑娘的脸霎时红了一阵。
“阿爸什么事都交给奕山来做,自己却总是偷懒……这是、这是不对的!”她有些慌乱,说到后面甚至有些磕磕巴巴的。看到奕山在笑,她的脸又红了起来,索性别过头不再说话了。
夜风轻掠,荒草低垂,借着星光隐约能看到草间隆起的一座座荒坟。这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他不用回头也能猜到是有人过来了,而且是一黑一白两个——白的头上的帽子写着“一见生财”,黑的帽子上写着“天下太平”。
“你可来了。”他仍旧没有回头。
“正在捉你。”沙哑的声音回应道。
一日前
青弋客栈因临近青弋江得名,姑且不论已经干枯到可以让小孩子直接跨过的河道是否还能称为“江”,这间破败到连招牌都挂满蜘蛛网的客栈居然还能维持下去本身就令人咋舌——这倒不是因为掌柜的在苦心经营,而是因为客栈里的一群“常客”。他们每次都呼啸而来,扔一把钱到掌柜的跟前,随后自顾自取酒取肉。有时候这钱比起酒肉扔绰绰有余,有时候这钱抵不上菜价,但无论如何掌柜的都不会过问这钱的来历,毕竟这丢过来钱有几次是沾了血的。
带头的被叫做青面虎,自从来到的那天起就成了这里的蛀虫。行事蛮横歹毒,却无人敢阻拦,而官老爷自然是不想管这穷乡僻壤的事,于是他便成了这里的头。
“拿酒拿肉!快点!”粗壮的男人从钱袋里随手抓了一把钱甩在柜台上,几个跟班便轻车熟路地去打酒取肉。很快粗俗的笑话和肆无忌惮的骂声便充斥在这片不大的空间里,喝到兴头的时候,青面虎又开始吹嘘起自己七年前在徐州之战的事迹。那时他在大名鼎鼎的飞将军帐下,是将军的心腹,是活阎王,长戟一挥便有数名壮士毙命。只是将军嫉妒他,处处打压他,最终才沦落至此。他说得唾沫横飞,话到动情处便死命地拍桌板,满面红光。但即便如此他仍不忘在掌柜的女儿经过时捏她的屁股。
“好一个活阎王。”
就在青面虎说到兴头上时,他听到了这不合时宜的附和声——与其说是附和倒不如说是挑衅。他站起身四下环视,很快就找到挑衅的人。是个卖药的,早早地就坐在角落里,点了壶几乎不要钱的茶水就一个人慢吞吞地喝起来。
“好一个卖药的,居然不认识我是谁。”
青面虎说完就放肆地大笑起来,身边的人更是要笑得岔了气,好像不认识他便是天大的笑话。
尖叫“虎爷的名声自然是知道的,小的来此便是要和虎爷谈一笔生意。”他放下茶碗不紧不慢地说。
“生意?你想卖我青面虎草药不成?”
又是一阵哄堂的笑,但很快笑声便停了。这个卖药的男人从衣兜里取出一纸悬赏令,悬赏令上的画像赫然是青面虎凶恶的脸。
“青面虎燕三,在徐州之战前夕杀了伍长后逃亡至北境,因此官家开出的价码可真是不低。”男人把通缉令推到青面虎面前。后者此时早已收敛起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阴着脸看着这个卖药的男人。无论如何他已经不打算让这个男人活着离开客栈了,这时其他的客人早已预感到事情不妙匆忙逃出,甚至掌柜的也拉着女儿一起躲到了后厨。
“人活于世,多一个仇人不如多一个朋友,在下也是想和虎爷交个朋友,不希望虎爷为难,比起官家的钱,虎爷给我这个数便够了。”
他伸出了四根手指头。
青面虎恶狠狠地瞪着卖药男人,脸上挂着僵硬的笑,手却早已握住腰间的刀。只要他想,下一刻就能让这个男人身首分离,就像过去他无数次做的那样。他竖起眉毛,脸上交织着愤怒与喜悦——因被挑衅而愤怒,又因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杀戮而喜悦。他刚要拔刀出鞘一支箭直直地插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只要稍微偏一点,这支箭就会变成插在他脑门上的装饰。
“有埋伏!”他又惊又怒地叫喊起来。
随后又有数箭陆续从不同的方向射来,每一支都险些带走一条人命,却又与他们擦肩而过。青面虎面色铁青,只是没有了老虎的威风。卖药男人坐在椅子上翘着脚,手里还捧着茶碗,眉间挂着些许笑意。他断定至少有十个人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埋伏着——能指挥十数个精锐伏击自己,这卖药的到底是什么人?短短一瞬便有了好几种猜测,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能让他心底发凉。
“你是朝廷的人?”他试探着问。
男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红蛇会?”
男人仍没有应答。此刻他只剩下一种猜测,但是哪怕是说出这个猜测他仍需要鼓起极大的勇气。
“……安定司。”
此时的青面虎面如死灰,如果真的被这个直属于皇帝的机构盯上,他宁愿没来过这世上。不仅仅是青面虎,其他在场的人听到这个词同样被吓到面色发青。男人微微抬头,朝青面虎微笑着眨了眨眼。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太平使老爷放小的一命……放小的一命……”
磕头,语无伦次地求饶,此刻所有人都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以自己最大限度的诚意求饶,希望太平使大人能饶自己一命。就在他即将把自己所有的钱财都交出来的时候屋顶传来木板断裂的声响,随后有东西从屋顶落了下来,伴随“哎呀”一声,以及散发霉味的尘埃和断裂的木板摔在卖药男人和青面虎之间的地上。是个拿着弓箭的小姑娘,看上去最多十六岁。这次轮到那个卖药男人拉下脸了,没等其他人想明白这个衣服又旧又破的姑娘和他是什么关系,便看到男人稍显窘迫地把姑娘扶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想把我们当猴耍。”青面虎本来想这么说,却看到男人脸上的忧愁——或者说怜悯。他在怜悯他们吗?没等他想明白其中的关系,便听到了男人对小姑娘说的话。
“注意点分寸,活的值钱。”
这便是他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有毛茸茸的东西在撩拨自己的鼻子。青面虎本想用手把东西弄开,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牢牢绑住。随后他惊恐地睁开眼,发现先前那个姑娘正用狗尾草在自己脸上戳来戳去——先前正是这个姑娘凭借与娇小身躯全然不符的怪力将他们全部撂倒,令自己沦落至此。
“妖怪!放开我!妖怪!”他惊恐地大喊。
“你才是妖怪!你会害人,只有妖怪才会害人!”听到他的叫喊,她怒冲冲地反驳道。
“纳吉?不是说有外人的时候都要维持人形吗。”卖药男人的声音传来。
“我没有!那人一醒来就喊我妖怪!”卖药男人的误会让她有些委屈。
男人回过头看着他,眼神却全然没有先前的懒散,变得捉摸不透。“虎爷,咱的姑娘不谋财不害命,莫要恶语伤人。”男人严肃地说。
此刻青面虎被绑在木板车上,男人在前方骑马拖着板车,与他一起的姑娘坐在板车另一头满怀敌意地看着自己。行将入夜,倦鸟归林的啼鸣自霞光染红的天际而来。随着夜幕的临近,不安的情绪逐渐爬上他的心头——那东西又要来了。
“不许乱动!”小姑娘呵斥道。
他乖乖地松开先前藏在手里的小石片,暂时放弃逃跑的念头。没多久马车停了下来,卖药男人和小姑娘一起把他绑到一棵树上,然后熟练地架起锅升起火,很快他闻到了食物的香气。这是他们从客栈里顺来的,在把他抬走的同时这个卖药的还有和他一起的姑娘毫不客气地带走了相当一部分桌上的菜肴。从他们的对话来看,卖药的让掌柜把这笔账算在了他青面虎的头上。他现在一点都不想想象那个场景。
这时天完全黑了下来,狭窄的林道两侧长着高大的松树,仰头望去,一轮明月夹于松间。
随着夜色越陷越深,他心底的不安开始变成恐惧。自从得到了那个东西,他的命运就一直这样起伏多变。最开始他只是个乞丐,为家中老母筹钱治病,在某一日乞讨时意外捡到了那个东西。就在捡到那个东西的当天,他碰巧撞到了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很不巧那正是打算行刺飞将军的刺客,于是刺客行迹败露,仓皇逃窜,他也因此被飞将军赏识收入麾下。因为刺杀行迹败露,敌军匆忙发起进攻,虽然很快兵败,但战火波及他的村子,使得整个村子都被毁坏,母亲也因此死在混乱逃亡的人群中。飞将军特许他花一天时间与老母告别,于是他在母亲的遗体边跪了一天,莫大的伤悲积压在心头反而令他最终都没能落下一滴眼泪。或许是才能亦或许只是运气,作为一个半路从军的士兵他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凭借战功当上了两司马在军中声名鹊起,也便是在这时候他有了上阵前用青色涂料涂抹面部的习惯,以此震慑敌人。于是便有了这样的传闻:在飞将军的帐下有青面的壮士,进出敌营有如猛虎,切不可与之对视,不然必定会被其凶恶的眼神吓走心神。慢慢地,“青面虎”的名号开始流传。他开始倍受瞩目,甚至有人认为飞将军有意栽培他来继承自己。只是这一切都止于一次酒后失言与下属起了冲突——他在一怒之下杀了那个伍长。他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只记得自己一路疾驰身后却无人追赶,直到来到这荒败之地。人世本无常,他依稀记得有人这样和他说过,只是记不清这是谁。
昏沉之间,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叫他。慢吞吞地睁眼,看到那个姑娘端着碗肉汤站蹲在自己面前——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奕山说在把你交出去之前你不能死,快把这碗汤喝了。”她把汤放到地上,一边为他解绳子一边又说:“解开以后不准跑,喝完汤还要绑起来。”
他瞟了一眼那个叫奕山的男人,此刻他正抱着黑布包着的像棍子一样的东西靠在树边睡着。他又看向眼前的女孩,她赤手空拳把他们击倒的模样宛若修罗恶鬼,但此时气呼呼地给他送来肉汤的样子却让他想到菩萨。倘若这世间真有仙人掌管万物,是否也像这姑娘一般变换无常?他捧起肉汤时这样想到。
那个叫奕山的男人不像是卖药的,却无疑是个好厨子。羊肉的味道被汤里的各种草药调和,唇齿留香。看到汤里还有一小块肉,他顾不得许多,用脏兮兮的手抓了起来,他注意到那个姑娘悄悄地扫了这肉一眼,似乎有些许不舍。月下的树林没有虫鸣,火苗在夜风中发出微响,飘摇火光间一缕轻烟悠悠探出松林。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喝完汤后还咂了咂嘴,随后用手背往嘴上一抹。
“就是卖药的。”纳吉走向他,准备再将他绑起来。
“卖药的还能做镖客的生意?”
纳吉停下来眨了眨眼,想了一会。
“在不差钱的时候,我们就是卖药的。”她说。
他确实没怎么动歪心思,白天的时候险些被拧下的胳膊此刻仍隐隐作痛,他不想再来一次。他在等待机会,当子时到来,便是逃跑的绝佳时机。
那两人是轮换着休息的,小姑娘醒着时会小声地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哼唱歌谣,但不理会他;而那个男人则喜欢和自己闲扯,仿佛自己并不是被绑起的“镖”,而是他们的旅伴。这个叫奕山的男人出乎意料地健谈,只是谈及女人时总是扯去别的话题,当他再次暗示能否把自己放掉的时候,他仍是拒绝。
“咱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你绑来这的,要说这买卖还得在你当初点头时划得来。”他说话时正用木棍随手在地上画着圈。“世事无常啊虎爷,”男人继续说,“来这之前我听说过你以前的事,沦落至此未免可惜。但若是继续追随,飞将军兵败身亡以后,你又该去往何方。”
“燕三愿意追随将军至黄泉,若有机会定要与杀害将军的人以死相搏。”
他注意到男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倒也不奇怪,白天一副地痞流氓的模样被他的小计谋吓得颜面尽失,此刻却又忠肝义胆起来。纵是运气使然,但他在他眼里飞将军是给了他尊严的人,即便沦落至此他仍不忘记。
“你知道杀了飞将军的是什么人吗?”奕山问。
“是个使用古怪刀法的男人,他刀刃仅一挥便令在场之人兵刃尽断,除飞将军首级外未取一人性命。”
“即便是这样也要为将军报仇吗?”他又问。
沉默不语,他怔怔地飘摇的火,没能说出一句话。
“活着的人能活下去,这样一来即便是死去的人也能得到慰藉。”
他叹了口气,望向奕山想说些什么,却又思索起来。
“在将军身边时,将军常说在他的旗帜下死去是荣耀,活着也不是耻辱,倒下去的旗需要人扶起,每个人都必须尽力留着命去成为扶起旗帜的那一个,旗不倒,将便永在;人活着,军便永在。”他低着头看着奕山胡乱画出的圈说。
奕山停止了画圈,把木棍折断丢进火堆里。
“卖药的,”他抬起了头,火光映于眼眸,“我对不住将军,倘若有机会为将军赴死,便别无他求。”
“这种事留着到牢里去想吧,保不准哪天就被当成替身送去刑场见将军去了。”卖药男人翘起脚,靠向身后的树。
此时月明星稀,即便是林间徘徊的萤火不知何时也随着宁息的风儿睡去,夜深了。
松林间
他们看得到。
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他们都看得到。当生命呱呱坠地开始,他们便候着了,他们不休息,他们亦不急躁,他们知道自己一开始就站在生之终末,蓦然回首之时才发现,他们已在身后。他们便是无常的鬼使,逝者们的引路人。谢必安与范无救,这是后世的人们对他们的称呼,至于他们本身是什么并不重要。人们相信人死之后三魂七魄会散去,天魂归于灵位,地魂归于尸身,人魂归于幽冥,他们便是带走人魂的使者。他们漫步于松林,飘飘悠悠,介乎步行与悬浮,这里有不得留于世间之物,于是他们便来了。
火堆边
夜风早已宁息,火光却逐渐黯淡。纳吉守着火堆,又一次哼起古老的歌谣,奕山皱着眉望着火堆思索着。小姑娘的心情很好,奕山坐的很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她身边了。
她哼起一首轻快的歌,那旋律来自故乡的山岗与云海,是被树叶破碎的斑斓阳光倾洒于落叶间的音律,像泉涌,像溪流。奕山眉头紧缩,她便更卖力一些;奕山神情紧张,她便唱了出来,奕山说过,她的歌能让他平静。她想看到他轻轻敲她脑瓜,嘴上嫌弃她吵闹,眼神里的温柔却无处藏匿的样子。只是随着火势的减弱,奕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即便夜风已经停了,但空气仍是流通的,火堆里的枯木依旧充足,火苗却仍在衰弱。她也意识到了什么,渐渐地不再唱了。
“火灭了以后无论看到什么都当自己没看到,如果你听到有东西在靠近记得不要呼气。”他轻声耳语。“还有,绝对不能被那些东西碰到。”他思索一会,又叮嘱了一句,随后他又和那个被绑起来的说了什么,她看到绑起来的男人神色古怪,不易察觉的得意在短暂的瞬间浮现于脸上又顷刻消失。奕山似乎没有觉察到男人的异样,坐回了原来的地方,她想要提醒,但这时,火苗毫无征兆地熄灭了。她能感觉到有东西来了,古怪的凉风掠过身体,却没有吹动任何东西,随后她听到了脚步声,不止一人,少说有数十人,如果说这是军队在夜里赶路,这未免安静的过了头,没有任何甲胄摩擦的声响,仅有的是若有若无的脚步。她本能的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血脉里的冲动让她身体紧绷起来,牙关紧咬,想要急促地呼吸又想起奕山的叮嘱。有只温暖的手拍了拍她的右肩,向右看去,奕山做着噤声的手势,这才放松些许。
看到奕山指向路面,于是她抬头看去。那是突然出现的队伍,又仿佛一直在此,黯淡的人影不疾不徐地沿着林间路前进,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去往何方。这些人影有着与常人无异的面容,却缺乏生气。她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到,险些出了声,所幸及时捂上。这骚动引起其中一个人影的注意,那是一个衣衫破烂的年轻人,他慢吞吞回过头。纳吉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满是哀伤,充斥着对生的深沉眷恋,那对未经世事的澄明眼眸显然属于已死之人。仅仅是一瞥,沉重的伤悲情绪便仿佛要穿透她,回过神时,年轻人已经连同那队人影一同消失,仿佛从未存在。正当她准备松口气时,奕山指了指她的右边,那是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人影;他又指了指自己左边,那个与黑衣人影相似的白衣人影,只是后者吊着长长的舌头。他们身处二者之间,不敢妄动。两个人影对视一眼,随后飘向被绑着的男人。于是在两人惊讶的目光中,两个人影架起那人穿过重重树影远去。
等活狱 刀轮处
凄厉的尖叫四处回荡,哀嚎溢满在每一时每一刻,这里是刀轮处。亡者在此被四分五裂,须臾间又复原,之后再次被刀轮分割,刑罚无休无止,痛苦无间无隔,所谓“无间地狱”。青面虎燕三作为兵卒杀伐四方,亦曾伤及无辜,被楚江王判罚至此。只是当鬼使来至却发现燕三已不知所踪。
荒村中
从生与死的混沌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这村落里了——一如往常。这样的事从他逃亡开始便时有发生,尽管仍会恐惧终究也开始习惯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衣兜,硬邦邦的东西隔着粗布安静地躺在原处,这才放心下来。荒败的村落早已无人,零散的尸骨和炭黑的房屋无言地印证着过往。随便找了个看起来好些的屋子,顾不得一地灰尘,杂物,便躺了下去。今日的一切已让他足够倦怠,那个卖药男人和那个怪姑娘找不到自己,明日醒来他会找别的地方躲一阵——或许会本分地过上一两年,但那也是明日以后的打算了。在窸窣虫鸣与屋顶破洞所投射的漫漫星光下,他最终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又摇晃着醒来,眼见晨光熹微,刚想推门出去,却突然什么东西扯住,随后被捂上了嘴。自然是那个卖药的,还有他的姑娘。姑娘拉住他,把他摁在地上,男人麻利地将不知道从哪找来的满是霉味的破布塞进他嘴里。他想挣扎,却听到屋外有人喊他名字。
那声音有种异样的力量,让他本能地想要向那声音的方向行去。
“拘魂鬼,他们是来找你的,被他们抓到还不如直接见阎王。”他悄声说,“现在丑时未过,那晨光是骗你出来的戏法罢了。”
随着声音的消散,阳光也黯淡下去,最终再度陷入漆黑。奕山扯下他嘴里的布,点燃了一盏油灯。
“官家的人想抓你也就罢了,阎王爷也来抓你,虎爷好大的排场。”卖药男人走到他面前蹲下,却没有了先前的懒散。望着男人严肃的目光,他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这个男人想要个解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于是他叹了口气,开始了沉沉的讲述。
遥远的边塞之地曾有个养马人,丢了马儿,得了马群;得了马群,伤了儿子;伤了儿子,免了兵役,免了兵役,保了家人。在他还是乞丐的时候,做过一个梦,梦里的人给他说了养马人的故事。他记不清说故事的人,那人太寻常,太普通,以至于一晃眼就认不出来。那人在故事说完以后把一块令牌一样的东西交给了他,然后笑嘻嘻地走了。
福兮祸依,祸兮福依——这便是说故事的人的最后一句话。
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衣兜里确实多了个硬硬的东西,和梦里的一样像块令牌。一面黑色一面白色,白面用黑字写着“福祸相依”;黑面用白字写着“以命换命”。这样的东西自是从未见过,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把这东西当了换钱,他需要银子。他端详着它,一不留神撞到了某个行色匆匆的路人。他本能地后退两步,却看到那人满脸又惊又怒地看着他,手中握着短刃,如果没有他的这一下,这把刀已经悄无声息地划开只身于市井的飞将军的喉咙。飞将军从不吝惜赏赐,更何况是救命恩人。他拿到不少银子,比预想的多得多,却没想到自己的家毁于战火。他因此明白了那东西上的字的含义。
第二个愿望是建立功业。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向这东西许愿。于是一连串令人咋舌的巧合下,他建立了不少惊人的战功,而这仅仅只是一个月内。却也因此招来非议,最终导致了那场断送他人生的悲剧。按照军令他必须被处死,而在处刑前,将军告诉他,自己暗中下令刽子手的第一刀会斩断捆着他的脚镣,第二刀才会斩首,第一刀落下后只要拼命跑便能留得一命。或许是死亡来临的恐惧让他的记忆模糊,当再度清醒时,已经逃到荒郊野岭了。而从那开始,自己便被黑白无常缠上了,每当被带到地府,自己便会因为这块令牌重返人间。逃亡的尽头是那个官爷也不想管的破烂村子,剩下的事情便如他们所见。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能在鬼差那逃跑数次,却逃不过两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怪人。
奕山的脸色很难看,随着燕三的叙述,脸色越来越难看。
“咱们这是和阎王爷抢人了,恐怕这趟也没钱赚。”他叹了口气。
这意味着他们又要忍饥挨饿上很长一段时间,现在这样的时节药材生意也不好做,人们宁愿给庙里不知哪路神仙跪下也不相信药能治好自己。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回过头来想和这个被自己抓来的倒霉鬼说些什么,却又转过头向屋外走。一双暖洋洋的手忽然间握住了他垂下的右手,那双手粗糙得不像是属于位年轻姑娘,和它们的主人一样瘦瘦的甚至显几分病态。“不要紧的,我们可以把剩下的草药卖给黑阿伯,虽然价格低了一些,但是他的开价已经够我们回程的盘缠了,只要我路上少吃一点就可以了。”她眨着眼说。姑娘口中的“黑阿伯”是几天前和奕山吵架的药房掌柜,因为人长得黑了些,加上总是臭着张脸,于是便这样叫了。奕山有些诧异地看着她,随后眼角流露几分笑意,板着的脸放松些许。
“蠢姑娘,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有我吃的怎么会没你的份?记住,不是'我们',是'咱们'。”他说。
他看到小姑娘的眼里跃动着微光——或许是灯火,亦或许是别的。此时星光已然黯淡,却仍从破败的屋顶透下,落在宝石般的眸子中,让他错以为是姑娘的眼睛发出的光亮,但这又有何区别?
仅有的疑惑来自燕三,他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大费周章地把自己绑走,却又这样轻易地把自己抛下。看他的样子已经完全没有把自己带走的打算了。
“卖药的!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一走了之?”
“虎爷,你不惜让自己被阴差抓走都要逃跑,现在予你自在反倒还不乐意了么。”
奕山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看他一眼,自顾自地收拾起前面用的家伙——为了防止他跑出去,奕山在暗处藏了不少小东西,虽然不会伤及性命,但也可以让他安静一阵子。
“我要个说法。”他回答。
“有的事还是一无所知来的好些,就此别过吧。”
男人突然的转变让他慌了神,许久之前这个猜测就已经在心底萌芽,除了有阴差时常找上门外一切照旧,于是他只当这是一场噩梦,这个猜测也就逐渐被淡忘。而今想起,他仍旧不敢面对,男人理解一切的样子令他惶恐,他惶恐着男人说出那个猜测,只希望他说出另一种可能来否定自己。但男人仍旧沉默,拒绝回答。
“告诉我,告诉我……”
他瞪着眼,语气急切又带着哀求,重复着,最后伏倒在地上呜咽起来。他并非不惧鬼神,只是麻木了,而今从麻木中醒悟,先前积攒的恐惧便宛若洪水决堤。“这些都是假的,你,你们,都是我的一场梦,我会醒过来,醒过来便好了。”他用含糊不清的语调咕哝着,随后又是呜咽。
纳吉半蹲在可怜人身前,犹豫着。他抬头看向这个分给自己食物的姑娘,仍旧满是哀求。当回过头来看时,一切都已然来不及了。
“求求你……告诉我……”
他注视着那对不谙世事的眼眸,那眼眸满是悲悯。
“别告诉——”奕山匆忙地大喊,却已经迟了。
狼姑娘还是说了出来,简短且漫长的一句话。
“你已经死了。”她说着挪开了目光。
为何他记不清自己如何从军营中逃跑?为何鬼差们是在他逃跑以后才来捉他?因为青面虎燕三根本没能逃掉。将军行刑前为了安抚他而撒了谎,刽子手干净利落地砍下了他的头。
记忆宛如泉涌,一切再度联系起来。民间一直有着类似的传说,突然死去的人们尚未意识到自己已是往世之身,仍旧按照生者的方式过活,直到这一表象被外人戳穿。
“你撒谎!你撒谎!”他大声地否认,却发现那个卖药的外乡人和他的怪姑娘都直愣愣地望向他的身后。
是无常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