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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常(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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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儿

两日滴水未沾,困顿冲击着头脑,但她仍未停下。脚上的伤口已经溃烂发臭,但仍支持着这具轻飘飘的身体往前走下去。她忘了前面发生的事,亦忘记自己要去往何方,她只知道自己要见一个最重要的人,她仅有的家人。没走两步,或许是一块再平常不过的石头,亦或许是路边凸起的树根,总之她再次被绊倒,藏在衣兜里的东西叮叮当当地恰好掉在她手边——那东西一面黑一面白,像令牌一般。她瞪大眼,一扫惫态,兀然抓起那个东西,许下了最后一愿……

阿蛮

他瘫坐在街边,两眼无神。

往来的行人一如往常,麻木着,冷漠着,说说笑笑。他要饿死了,但他还不想死,他有个年老重病的娘亲亲要养。他吞了吞唾沫,徒劳地张嘴,想要再试着唱一首《散花乐》。这是一个和尚教给他的,他不理解其中的含义也终究没能唱出一个字,手边的碗里仅有两枚不知是谁丢进来的铜板。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坐直,于是藏在怀里的东西恰好滚到他手上。他看着那一面黑一面白的东西,视线却是逐渐模糊,嘴唇翕动着,说出了那个愿望。

赵三

刀客走向将军,将军捂着伤口狼狈地侧躺在地上。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腿却迟迟不听使唤,仿佛是在警告上前哪怕一步便有性命之忧。其他人亦不敢上前。外面在打仗,杀声震天,兵戈交响,此处却静的出奇。账外几具东倒西歪的尸体预示着阻挠刀客的后果,他甚至没看清男人的动作,手中的兵刃便断了。

“壮士,动手吧。”将军背靠着支撑营帐的柱子,极力维护着最后的尊严。

“将军何必送命,咱只是有个必须见的人。”那人低垂刀尖,语气中甚至有些惋惜。

“那人对鄙人有恩,贱躯之故,恕难从命。”将军爽朗一笑,纵是敌人,却毫不掩饰自己对眼前人的赞赏。

刀客叹了口气,挥刀,干净利落。作为将军而言他死的相当体面。

“将军,世事本无常啊。”刀客惋惜地说。

他想要上前,尽管将军在那人到来时就下了命令,但他还是想为将军报仇。

“今夜的无辜亡魂够多了,这是将军给你们留的命,别让他蒙羞。”刀客没有回头,只是冷漠地这样说道。

他的双腿再也没有了力气,于是在倏忽间跪下了,垂下的手恰好碰了碰别在腰间的那个东西——带给他战功,给予他如今地位的东西。他不顾一切地取下那个东西,却又开始犹豫,再抬头时,已经没有了刀客的身影。

于是他许下愿望。

奕山

“人总是贪婪,这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向这样的东西借命未免太过盲目。”奕山拿着黑无常的牌子细细端详。那是尚未落入凡尘的无常令,亦是象征“无常”之物。

“’无常’本无善恶,却能照映人心,所思所想都会被愿望一览无余地展现。”白无常双手抱胸飘飘悠悠地从奕山身后浮现。

“那把整个镇子平了算是什么愿望?”纳吉盘着腿坐在马背上,疑惑地大睁着眼看着早两天还是个镇子的大片荒地。

一川烟草犹在,只是没有了生息于此的人们。歪歪斜斜屋舍消失了,在这荒地喘息地活着的人们也消失了。黑无常仍是臭着脸,踱步到奕山面前,抢过白无常手中的招魂幡在地上画了一道线。

“我把镇子藏了起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他说。

奕山随手捡起几块石头,抛过无常画的线,石头安然落地。

“这后面确实什么都没有,想必进去不是跨线就行。”奕山若有所思地看着石头。

“你得变成我们这样。”黑无常答到。

没等奕山明白过来他话中的含义,他便用指头戳向他的额头,后者随即倒下。纳吉迅速扶住奕山,甚至来不及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朝黑无常瞪去,又被故技重施,也一并倒下了。只是觉得身子突然软绵绵的,但后背刚着地,又马上恢复力气。狼姑娘即刻起身,刚要向无常挥拳,却看到奕山好端端地站着,像是欣赏已经预先猜到的自己这副气恼模样一般,带着几分作弄得逞的孩童的笑意,他指了指她的脚下。顺着指向的方向望去,她看到自己正和奕山相互靠着,躺在地上。

“这是离魂,只要及时回到身体里就没什么大碍,这两位也是用这种方法,一面过着活人的日子,一面给阎王当差。”奕山安抚地摸着狼姑娘的头,解释说。

委屈的苗头尚未在心底滋生又在温柔的抚摸中消散了,她甚至闭起了眼,任由奕山按揉起自己额头。早在这趟漫长旅途开始前,他就发现这样哄这姑娘最为有效。

“话说在前头,过去以后不一定能回的来,现在逃开还有机会。”黑无常严肃地看着两人,这位自称卖药郎的外乡人在如此场合的轻佻令年轻的无常有些恼火。

“我们以前办事的时候,你小子都不知道在哪,上一个小瞧老友的,这会儿被镇压在南海之下,千千万万年不得翻身。”白无常脸上仍旧挂着笑。

“溢美之词再多也抵不了你要付的银子,一钱都不能少。”奕山不怀好意地瞟了白无常一眼,随后又看向黑无常,将佩刀拄着地双手搭在佩刀末端的环上,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漫不经心一笑:“持剑人奕山,愿为足下效力。”

黑无常愣了一愣。白无常告诉他,这是驻剑礼,原本应是作揖,但奕山性情洒脱,于是将作揖的动作改为驻剑,便是驻剑礼。黑无常哼了一声。

“杜希文。”他报起姓名,之后又没好气地说:“这事对后面毫无用处。”

黑无常挥手,难以用言语描述的混乱自无常的划线后浮现。全然不是什么镇子,倘若记忆有实体,那么他们看到的事物便是“人生”,诸多人生杂糅,无数喜怒哀乐在同一时刻发生,生老病死,婚丧嫁娶。

“若不施法将其困住,那么整个世间便会与此相同,只是这样也不过是权宜一时。”黑无常说。

“究竟发生了什么才搞得这乱糟糟的一团。”奕山惊讶地望着远超常理的景象。

“这便要你自己去瞧,跨过这线即可。”黑无常说着,一脚跨过线,然后消失了,随后是白无常。奕山和狼姑娘相互对望一眼,随后奕山试探着跨脚,纳吉紧紧抓着他的手。

接着便是天旋地转。

无常

我应许所有愿望。

我让那个女人见到亲人,那是潜伏在酆陵城外的一伙草寇头头,打劫路人为生,亦是这伙人让这个女人身负重伤,所有陪同者皆殒命荒山。当女人仅有的至亲,草寇们的头头,见到自己的奄奄一息的姐姐时,他惊得当场瘫软。而那个女人便在惊愧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人们说这是因果业报。

我让那个可怜人发财。他在乞讨无果时撞见将要行刺平江王的刺客,打破了刺客的计划。于是他得了平江王的赏赐,又在不久之后被报复,全家只活下他一个。

而那个忠心的兵士,我应允他无数次心愿,却在最后一次无能为力。因为让那个男人前行是不可违逆之天命。

他们皆有长恨,即便死后仍不散去。这长恨筑成了我,我又筑成这长恨。这恨让我学会像人一般思考,于是我抹去他们的所有,取一部分,铸成一人,讳名燕三,我以这一人的人生去探求,又最终只得恨。

人向天道期许公正,然天道最是不公。有富者,便还加给他,令他有余;有贫者,更是要连其所有都要夺去,致使世上有王公亦有贫民。天亦是不公,亦是无序,只是人将自己的诉求加诸于天,求得心安罢了。

既然天意便是虚无,那我又为何物?我不曾如是无情,却终带来恨。在行将消散的时刻,我许下一愿。

纳吉

像是过了百年,又或许只是一瞬,再度清醒时已再度足踏一切起始之地。没有吵闹的混混,没有麻木的村人,只有面如死灰的男人伫立于尘土上。

“何谓无常?”那个曾叫做燕三的男人这样问。

“就是抓死人的。”纳吉没等奕山说什么就率先回答。

男人听到狼姑娘的回答,惨淡地笑了起来,满是凄楚。

“人总要抱怨,将一切不公归结于天,天又无常理,于是人又继续怨。”他说着,慢吞吞地抬起,颤抖着的,满是老茧的手指,指向奕山。纳吉迅速挡在奕山身前,咬牙切齿着,如同苍狼,威胁地低吼着。“流浪人,你可曾为自己命运感到不公与怨恨?是否为无常世事而忿怒?”他继续问。

“有又如何,日子还要过下去。”奕山答到,他拔刀出鞘,又反问:“倒是咱要问你,有没有看到咱一黑一白的两个朋友,这两人要忙活的事可不少,再耽搁要出大事。”

男人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只是又一次露出那副不属于人类的,凄楚的,干涩的笑。

“看到了,流浪人,你一直都有恨。”

在男人说完的一刻,纳吉本能地后撤,抽出腰间短刀。方才站的地方凭空出现人影,手持古刀,没等看清样貌便朝着狼姑娘斩下。锋刃相交,星火迸溅,即使反应足够及时也仅是堪堪接下,用短刃的护手架住这一刀,脚下微微后滑。这样凌厉的出刀,她相当熟悉,因为奕山教她刀剑时曾不止一次演示,她几乎一次都没有接下。那人没有迟疑,紧接着一脚直接踹向腹部,她毫无防备,摔了出去。几乎于此同时,身后仿佛要鼓起风压似的,她只看到与黑影相似的寒芒在夜中划出银白丝线,随后是刀剑交响的几声交响,几乎每一下都伴随着小阵的风。她借此看清了那个兀然现身的黑影,那身影对于她来说再熟悉不过,却又如此陌生,因为她此前从见过那个身影如此凌厉而不留情。

正是那个与她朝夕相处的人,那个挥刀的人是“奕山”。

两个相似的身影交织在一起,几乎相同的出刀,几乎相同的步伐,难舍难分。她发现另一个“奕山”的脸更为年轻,稚气未脫。又一次交锋结束,两人同时向后撤去,又同时往左方侧跨一步,刀尖斜着指向地面。

“咱那时候可不会这出。”奕山轻微地喘了口气,紧盯着年轻的自己。

她急着从地上爬起,想要帮助她的奕山,却又茫然——她方才几乎看不清两人的动作。奕山右肩被划开了,殷红一片,那个年轻一些的在同样位置也有一块伤口。两人又再度摆开同样的架势,快步冲刺,在刀刃行将再度碰撞的瞬间,奕山忽然弯下腰,横过刀,向对方腹部切去,这动作几乎将自己的后颈和背完全暴露给年轻的奕山。鲜血喷流,奕山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在年轻的自己挥刀时反向转身,砍中后者的后颈,自己则被划开左臂。被砍中要害的奕山倏忽间消失了,随后又重新出现在那个男人身边。一个,两个,三个,如同戏法一般,相同的身影出现在男人身边,都是同样的脸,都是年轻的“奕山”。

刺耳的刀鸣传入耳中,她下意识地朝奕山的刀望去,刀在鸣响。

奕山和她说过,这柄刀是某种意志的延伸,它牵引着,玩弄着它的每一个持有者。刀也好剑也罢,皆是其形而非本质。其意志是抹除违背历史意志之物,当此物现身时,刀刃便开始鸣响。

而握着这刀的,守在她身前的奕山正在流血。

曾经叫做燕三的人此时变换了嗓音容貌与身形,非男非女,非善非恶。那人背起手,脚尖一点,便轻飘飘地浮起,可谓优雅。

“流浪人,你为何身处此处?”此人如是问。

“有些东西本本无恶意,只是存在本身便会带来灾难……”奕山缓缓举起刀,指向那人,失血令他持刀的手微微颤抖——他的另一只手麻木地垂着,看起来已经没有多少知觉。“最早的时候,天地本无神灵,只是人们赋予天地山川之理以想像与寄托,自己塑造神灵。而借由人的想法,天地山川之理也得以获其形,至此便有漫天神灵。然而人必然要脱离神灵而活,寄宿着人之理与天之理之物也要脱离神明之身,归于天地。不然便会生出有违常理之物,此物仅仅是存在便会带来混乱,为此斩断神与人之联系,将神灵送还天地之人便由此生。执握此刃便会被引向此物,这便是持剑者奕山的宿命。”

“我执掌因果变换之理,应许三千愿望。我是众人,众人是我,而今我亦许下一愿,此愿乃是万万千千之愿,不容阻挠。”

几个“奕山”开始向两人走去,纳吉想再度化身巨狼,手里却被奕山塞入了某个硬硬的东西。是无常们的令牌,可她记得早在他们过来之前令牌就已经被还回去了。奕山没再说什么,回望了一眼,便朝着几个更年轻是自己走去。她呆愣愣地握住那块令牌,瞥见上面写的那几个字。她明白了奕山的意图,他一直信赖着她。那人会应许所有愿望,无善无恶。

在奕山的身躯即将被刀刃贯穿的前一刻,她双手握住令牌,许下了愿望。

这是奕山不曾和她讲述的故事,关于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成长为男人的故事。其开端便是一片黄沙中的客栈。脏兮兮的少年坐在破屋的一隅,一只膝盖立着,另一条腿盘着,手里是好心的掌柜给他的一小撮炒过的面粉,他自己找了一小碗茶水,粘着捏成块,就这样吃了下去。

这便是她许下愿望后看到的第一个景象。

没功夫想明白这与自己许下的愿望有何联系,眼前那个狼吞虎咽的人她再熟悉不过。她想要喊出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她朝着他跑去,却像是撞到山岩一般重重地摔了。而从刚才开始,少年就根本没注意过这边,而其他人似乎也看不到自己。

门外突然吵闹起来,几个士兵一样的人一边吵嚷着一边默契地围着桌子站着,到了有人突然喊了声“将军到了”才稍微平静些。没多久,一个穿得没比这些士兵好到哪去的和蔼男人走了进来。

“诸位做什么?快坐吧。”他在围成一圈的桌子边坐了下来,又喊来了掌柜。后者战战兢兢地来到他身边和他说了些什么。“很快就不用打仗了,将士们会守住剑阁山,掌柜的放心便好。”他温和地笑着,又说:“有什么菜就上什么吧,我们这里有十个人,再温十碗酒。”

掌柜千恩万谢地走了。

“算上将军,也才九人,为何要十碗。”有人问。

“那边的少年,算他一碗,他的眼神不错。”他说。

这时候众人才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个脏小子盘坐着,于是呼唤着他过来。于是他便过来了,动作不快,眼中全是警惕,却不显得紧张。

“我不要,我吃的东西是干活的报酬。”少年相当干脆地说。

又是一阵吵闹。

“将军请客是你的福分,换作其他人求还求不来。”又有人说。

将军示意其他人安静,又继续看着眼前的少年。

“有骨气,我更欣赏你了,少年,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少年毫不畏惧地看着将军,却又没有开口,像是思考着什么。

“我叫阳明。”他回答。

“你小子没有姓吗?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有人叫道。

又是一阵哄笑。

“这是师父给我取的名字。”哄笑中的少年不满地环顾着周围的人,多少显得瘦小窘迫。

将军只好用指头敲着桌子,这才让其他人又安静下来。

“是个好名字,你的师父很有眼光。”他笑着说,“阳明,你愿意与我一同上阵杀敌吗。”

“不愿意。”阳明回答。

或许其他人都不会想到少年能拒绝将军两次,碍于将军在场,终究没有人说什么,只是看他的眼神或多或少地有些轻蔑。纳吉气得想要跳到桌上教训这群人,却又被看不见的东西挡着,只能干巴巴地看着。

“阳明,你的眼神像个战士,我喜欢。但战士更要识时务,不要在无所谓的地方丢了小命,这里不是战场。”将军将顶住少年的手松开,而后者方才一直紧握着短刀,只是被顶着无法出鞘。“你在找一个女人?”他接着问。

阳明点了点头。

噤若寒蝉,其他人才意识到少年的身份,缄默与敌意顷刻蔓延。

“将军,他找的女人该不会是……”有人小声说。

将军只是拍了拍阳明的肩膀。

“你的眼神和那个女人一样,一看便知。那个女人在这里往东十里外的巨岩下,旁边有颗枯树,很好认。”他顿了顿,“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阳明,倘若日后再见,不要失了这眼神。”她想起奕山和她说起那些离去的故人的故事的时候,最后总会说这句话。

少年先是愣住,明澄的眸子怔怔地盯着将军,一言不发,随后飞奔着离开客栈。

岩石下的女人手握着古刀,背靠着巨岩艰难地喘息着。鹫鹰停在她上方的枯树上,耐心地等候着,看着她一点点流失活力。很快,鹫鹰又飞了起来,因为它看到有个碍事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朝这里跑来。女人看到身影,眼中又焕发生机,她想喊,却也没剩下多少气力。

纳吉从未想过她能看到奕山口中的“师父”,那个女人侧腰上的巨大伤口注定了她所剩无几的生气。她这才理解奕山所说的“宛若秋水的人”究竟是何样貌,仅仅瞥见一眼便为她宁静的美丽折服。师父欣慰地笑着,将刀交付到阳明手里,说着什么。纳吉看不到少年脏兮兮的脸上的表情,只觉得悲伤。随后师父合上眼,再也没了生息。

阳明安葬了师父,抱着师父的刀,在坟前坐了良久,最后还是走了。

黄沙漫漫,少年沿着来时的路麻木地走着,手里抓着古刀。他走得踉跄,几度滚下沙丘,又爬了上来,最后又滚了下去,刀也飞了出去。少年慢吞吞地爬起来,捡起刀,又狠狠地将刀朝着地上摔去,哭泣着,不停地踩。

“我不叫什么'奕山'!我不要这个名字!我不要这把破刀!”他愤怒地踩着刀,一脚又一脚,最后一脚踩偏,又摔了,他没再爬起来。“把师傅还来。”他无助地伏倒在地上。

纳吉跟在他身后,她想触摸他的脸,就像自己难过哭泣时,奕山做的那样,只是她无法靠近。她跪在那道看不见的墙边,同样无助地,徒劳地拍着那墙。风吹了起来,让独自在沙尘中的少年显得如此孤单。他又一次抓起刀,一点一点地往回走着,很快又倒下了,有东西从他身上掉了出来,少年拿起了那个东西,那是无常令。纳吉拿出自己的令牌,又看了看少年手中的令牌,心脏疯狂地跳动着,恶寒自心底蔓延。她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里,为什么会看到这一切。少年许下了愿望,他想要为师父报仇。

眼前的景物模糊了起来,当再度清晰时,眼前的奕山已几乎是她熟悉的奕山,只是面庞仍稍显稚嫩。他坐在一座墓前,与墓碑并排,仿佛这是他多年的故知老友。

“将军啊,为何世事总无常?”他说着将一壶酒倒在墓前的泥土中,“这是当你请的酒,虽然没喝,但姑且还是还上,若是咱不纠结着报仇,大概也不必像这样共享一壶酒罢。”他叹了口气。

仍是落寞,却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同。她走到离奕山最近的地方,安静地坐下,即便看不到,她也希望能这样陪伴着他,哪怕片刻也好,就这样静看风吹山林,溪流汩汩。

“世事皆无常,谁又能例外。”是那个人的声音,不分男女,亦无善恶。

她惊讶地转身,看到那人站在奕山面前,勾了勾手指,奕山便呆滞地跟着了。她明白了那几个奕山究竟是从何而来,她慌忙站起,猛地捶着看不见的墙,毫无效果,于是又用身子去撞,伤痕累累仍不停歇。奕山随着那个人越走越远,于是她抓起令牌狠狠地凿向墙壁,像是有什么破碎了一样,她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消失了。没来得及多想,她冲向奕山,

慌乱地大喊着他的名字。她跑得飞快,任由山间岩石与矮木刮蹭伤口,在模糊的边缘抓住了奕山的手。后者转过身,木然又惊讶。

“不要过去!”她狼狈地喘着气,颤抖着死死抓住那只手。

青年奕山呆滞地看着她,疑惑着。

“为何总是如此,为何有人圆满,我却总在离别。我不甘心。”和她熟悉的那个奕山不同,眼前青年的眼中满是哀伤愤怒。“那些事本不必如此,却总还是发生了,要我如何接受。”他又说。

一时哑口,总是遭遇这样的事,谁又能释怀。但她若不回答,那么眼前的青年便会离去,他会挥刀,会伤害并杀死那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奕山。

“别过去……”她只能想到这句话,她仅能想到的。在青年行将转头时,她想起那个将军。对于一遍又一遍经历生死离别的人来说,无论什么话语都显得如此无力,但她只能一试。

“浮生若梦……”她说着。

青年停了下来。

“若梦非梦,如梦之梦。”她又说。

青年奕山惊讶着,回望这个姑娘,呆滞的眼眸霎时有了些神采。他是沧海一栗米,天地一蜉蝣,尽管浮生非梦,于世间亦不过是蜉蝣一梦,所谓如梦之梦。于蜉蝣而言,所谓无常,亦不过是梦。

先是那个带走他的人消散了,随后,身边的景物随之消散。一阵晕眩后便躺倒在草甸上,奕山半蹲在身边,微笑着看着她。原本是伤口的地方亦是完好如初,她知道自己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

“咱果然没信错人。”他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随后拿起刀朝着这一切的根源走去。大地随他步伐颤动,夜幕被撕出晨昏,荒原硬生生的升起山岗,山下桃林落英缤纷,而他们便身处山间湖水之畔。介乎现实与神话间,此地是持剑人奕山的心象世界,是他们关起神灵的牢笼,送神仪式举行之地。

湖水中央便是造成一切混乱之物,此时那东西失了优雅,被这个小世界阻绝了于现实的联系,其存在亦将消散。

“你没办法再变出一个我来,就别再白费力气。”奕山踏着水面慢悠悠地向着那东西走去。那东西没有了人性,仅剩下一团混沌,它本能地朝奕山撞过去,后者不闪不躲,在被撞到的时刻化为纷飞的蝶,又在另一处重新聚为人。

“我是……”那东西说话了。

“你是人们对人事无常变化的怨,与世事无常之理结合,行将诞生的新生神灵。生于对命运的不满,便要应许所有愿望,只是每个愿望又带来新的嗟怨,无休无止。”

行将诞生的,尚未被人们赋予形象的神灵徒劳地扬起风尘,唤来遮天乌云,随后又被奕山挥手散去。它执掌的律法在这个世界中全然无效。于是它又开始变化,化作女子哭泣,化作男子祈求,最后又化作士兵,执起长枪刺向奕山。长枪分化为无数矛头,黑压压地几乎盖住湖面。刀鸣刺耳,随后刀刃便生出焚天烈火,烈火又凝聚为通天长刃,挥动之际,半个天空化为烧灼的红,铺满湖面的长枪在烈火下化为烟尘,湖边的桃林酒肆却毫发无损。

神灵最终又变成了凡人的样貌,变成青面虎——它用这副身躯度过了作为人的一生,体会到人的悲喜,也由此生出些许人的情感。奕山静默无言地立在他身后,等候着。

“流浪人,这个男人在最后时刻向我许下了一个愿望。”

奕山仍旧沉默,却还没有挥刀的意思。

“他是在家人的陪伴下离去的,并未留下遗憾,却还是许下了愿望。那个愿望是……”

男人说出了那个愿望,奕山点了点头,随后挥下的刀。

“愿世人不再为“无常”所扰。”

杜希文瘫软在席上,老狐狸也只是强打着精神,即便是他最喜欢的几个舞女,也在没能提起他的兴趣。据他们所言,他们各自走进了其他人的人生里,为了寻找出路,整整体验了七百多个不同的人生。奕山也没好到哪去,进行送神仪式耗去他不少精力,灵魂出窍的时候还有几只虫子到他衣服里。只剩纳吉在席上大快朵颐,丝毫没注意其余三人的目光。她将一张饼沾上三种不同的酱汁,卷上肉食一股脑地吞下,随后又盯上一盘糕点。在小姑娘是注意全放在佳肴上的时候,老狐狸凑到了奕山耳边。

“皇上在找人的事是真的,希文也确实是安定司的人,不用说也明白,皇上是在找你。”他低声说。

“那就让皇上找去吧,咱是不会回去的。”奕山又给自己倒了碗酒。

老狐狸看着奕山,后者似乎有意躲闪着他的目光,最后索性假装醉倒在桌上。老狐狸只好作罢。

纳吉几乎是拖着奕山走出城去的。直至旷野染上暮色,冰凉的夜风才让他清醒了些。他们沿着河谷边缘走着,明月高悬,微风摇曳着夏夜里疯长的草儿。纳吉忽然兴冲冲地朝着河道的方向指去,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的便是苍白的人们。两个无常护送着逝者们沿着河道与他们的方向逆着,向着不见尽头的,辉煌的路缓慢走去——所谓“阴兵借道”。老狐狸率先发现了两人,同样热情地和他们挥起手;黑无常仍板着脸,只是稍微看向他们,又转过头,敷衍地举起手摆了摆。

“纵是浮生若梦,但银子是实实在在的。”奕山满意地惦着手中的钱袋子。他让纳吉伸出手,解开袋子口,将银子倒在她手上。沉甸甸的碎银在狼姑娘手上堆出小山,混杂其中的几粒小石子咕嘟咕嘟地自顶上滚下。

“真是老狐狸。”他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笑了起来,捡起一粒,朝河谷下的白无常扔去。

纳吉挑捡出那几颗石子,又将银子装回袋子里。在奕山没有留意的片刻,她拿出了失去光泽的无常令。那块令牌已经成了普通的木板,不再与什么东西有联系。她轻抚片刻,随后奋力将令牌朝着无边无际的荒野丢去。

那令牌在月下划出一道弧线,至此再没有人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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