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挥刀的时候不必求快，但要稳——对，别举得太高，大概比肚脐眼的位置高些就好——手倒是得伸出去。”
纳吉照奕山的指导摆好了动作。她极为认真地贯彻每个细节，就连奕山也感叹倘若自己当年学剑有她的一半认真，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就要被师父训。
“就这样攻过来，只要碰着一下身体就算完了。”奕山用随手捡来的木棍戳了戳地面。
像是一阵山风，奕山话音刚落，狼姑娘的棍子就刺了过来，不容躲闪。只听到木棍碰在一起的轻响，奕山便架住了这一刺。棍尖斜着向下，挡在奕山身侧，令刺来的木棍偏了些许。他抓住自己木棍的中段，推着木棍向着纳吉逼去，棍尖也因为两人步伐的差异逐渐靠近纳吉小腹。在即将被刺中的片刻纳吉抓住棍尖，手中木棍打向棍前段靠中的地方，令奕山的攻势偏离中线。而奕山则借着偏离的势头，将棍子转向自右上斜劈下来，纳吉低下头躲下这一击。但奕山很快又将劈空的这一斩化为下一个攻击的起势，迅速弯下左半边身子，左手撑地，自左下往右上挥棍，纳吉慌忙地想用木棍挡下，却还是迟了一些，被打到了侧腰。
纳吉丟掉了木棍，叹气着坐到了地上。奕山答应她，只要能在练剑的时候碰到他一下，奕山便会送她一把和自己一样的长刀。只是蝉鸣的时节都已过去，她还是只能接下奕山三招，更别提碰到他。
“奕山，为什么用剑要会剑法，只要我够快，够有力，不是也可以挥起剑来吗？”她咕哝着说。
他没有回答，只是来到狼姑娘身边，拉起她的手，将佩刀交到她手中。纳吉便一时呆愣了，傻张着嘴，眸子倒是亮晶晶的。
“这'千景'是照着汉家的刀做出来的，但比起真正的汉刀，刀身更沉。纵然挥舞时有摧枯拉朽之势，却更难把控，倘若挥偏，便守不住身后了——喂，丫头，在听着吗。”
回过头去看，只看到纳吉抱着刀，欢天喜地地用脸蹭了又蹭，大概是全然没注意奕山的话。正当奕山为她这性子感到头疼的时候，她又跳了起来，手脚并用着一下抱住了奕山。
奕山踉跄了一下，最后还是摔在稻草堆上。
香蕈丝和笋丝在铁锅上来回翻动，直至表面染上些许焦黄，香气不经意地四下飘散。方兆成熟练地起锅，将菜端上稍显寒碜的桌子。
“喂，奕山，还有那个狼丫头，炒好了。”他靠在门边，一只手托着烟枪，壮实的身躯几乎将整个门口占满。
“炒好了？今天什么菜啊？”纳吉盘着腿坐在奕山身上，兴奋地问。
“鲜笋肉丝。”方兆成笑着，又吸了口烟。
奕山捏着筷子，却迟迟未动，直到纳吉确认这碟鲜笋肉丝里面确实没有肉。
“老方，一般来说，这不能叫鲜笋肉丝。”他说。
“不，当然可以叫鲜笋肉丝，只是起锅前肉自己长腿跑掉了。”方兆成夹起菜，拌着米饭大口地吃下。
“奕山，我们已经两个月没吃过肉了。”纳吉失落的扒拉着碗里的饭。
“就当是肉自己跑走吧。”奕山叹着气，也跟着老方一起就着菜送起饭来。
“喂，你们两个该说说到底犯了什么事了吧，再没个交代只能赶你们两个走了。”老方一边摆出副严肃的神情，一边给他们盛了两碗汤。
“碰到群白痴，自称是'捉妖人'，拿着两根牛角说是獓狠的角，然后就被丫头戳穿了。”
“那帮狐假虎威的，确实不好惹。”老方又扒了几口饭，再去夹菜的时候发现菜已经被另外两人夹完了。他挠了挠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却也没说什么。
“咱也没料到整个村子都是他们的人。”奕山干巴巴地说。
“那些人固然暴躁，但也不至于因为一两句话栽面子就这么大动干戈，别当我不懂，你是不是还干了些别的。”
奕山看了看纳吉——后者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头转向了另一边，避开了他的目光。
“揭人老底之后，丫头把咱说过的坏话一字不差地在那群人面前又说了一遍。”
带着些惊讶，老方看向把头别到一边的纳吉，像是知道了什么，脸上挂起微笑。
“难怪奕山把你宠上天，你个丫头真是什么都敢说。”
纳吉听到他的话，很快又转过头来，微扬着嘴角，像是真的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奕山自然是看不惯这些所谓的“捉妖人”的。姑且不谈有没有本事，仅仅是他们眉飞色舞地谈及自己怎样把抓到的“异人”处死，就足以让他在这些人面前冷起脸。他们淹死抓到的虎妖，**落入大网的姑获，最后像买卖牲口一样将她们卖到城里。奕山的确没少和纳吉说些对这些人听来是羞辱的话，只是没料到小姑娘就这样一字不差地全说出来。之后爆发的骚乱还是当地里正带着一大群人到场才算平息。他们在混乱中砸了村头的小庙，踩坏了好几户人的地，吓跑了三头耕牛，还险些把一户人家的后院给烧了。里正要求奕山和这群捉妖人共同承担后果，最后奕山赔光了本就不多的银子。为了防止被这些人报复，他们趁着夜色跑了二十里地，直至听到破晓的鸡鸣才停下。
“喂，老方，”奕山打断了老友的话，“这里最近有没有出什么怪事，来点活让咱开开荤也好。”
“你小子看不上的，多是些小东西的小打小闹。”老方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
“什么活都行，咱也不是只会干这个。”
“你说什么活都行？”老方的语气突然变了，“还记得几年前咱们干的那一票吗？”
“打食人虎的那一次？”奕山像是想起什么。
“哀牢山那边在闹狼呢，现在都没人敢过去了。”老方微笑着把目光移向窗外云雾缭绕的山岗。
二、
老方谈价钱的时候很少吵架，一是他要价合理并且态度和蔼可亲，二是他魁梧的身材本身也是威慑。
“五头狼一贯钱，上山前先付一半，外带一顿酒。”老方灿烂地笑着从林家的大门走出来。早些时候林家的生意全仰仗着哀牢山边的商道，虽然现在情况不同了，但在这条道上被狼咬死的人还是让他们赔了不少，并且从那以后也再没人敢走这边。“咱们这样上山打狼，你的小丫头不会介意吧，再怎么说……”
“即便同为狼，也会因为领地问题打起来，灰狼岭的地盘埋着同胞的尸骨，也埋着其他狼群的尸骨。”纳吉笃定地说。
“灰狼岭以前也被其他狼群找过麻烦——有些是狼妖，有些是狼。对于狼来说，陌生的气味大多数时候意味着敌人，我们族群在灰狼岭站稳脚跟的过程中也干过和我们现在类似的事情。狼群间的战争有时是比人类的更残忍。”
“没什么负担便也是再好不过，听说哀牢山的这一批狡猾得很，稍微犹豫就会送命。”老方抛着林家老爷给的钱袋说。
“倘若运气好是狼妖闹事，咱终归是有的谈，倘若是普通的狼就只好动武了。”
奕山伸了个懒腰，一个瘦小的身影便在这时窜进他身侧的空水缸里。很快就有人吵吵嚷嚷地追过来。那个人喘着粗气，嘴里的脏话倒是一刻不停。他年纪看起来比奕山大一些，中等个子，黝黑的脸显得干瘦。他到处张望了一会，又问他们是否看到有个抱着一带稻谷的小鬼经过这里，除奕山外，两人都只是摇了摇头。于是他很快怀疑起奕山身侧的水缸——这是林家准备扔掉的，因为侧面被小孩子游戏时砸了一个大洞。
“那小鬼往山上跑了，喏，地上的稻子还撒了一些。”
奕山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后者千恩万谢，又急匆匆地朝着奕山指的方向跑去。看到追的人走远以后，奕山敲了敲空荡荡是破水缸。过了片刻，一双怯生的眸子从水缸的破洞里探了出来。是个小姑娘，年纪和纳吉差不多，看着刚过豆蔻之年。她紧紧地抱着怀里那一小袋谷子，磕磕绊绊地向奕山道谢。
“最近几年都风调雨顺的，是哪家的孩子非得去偷人家的粮食。”老方疑惑着，一边摸着胡须蔓生的下巴。
“这些年头大人都光顾着种地了，孩子缺些管教也是常事。”奕山说着，把顺来的一小把稻谷又放回姑娘的袋子里。
“你以前不是说你讨厌没教养的小孩吗。”老方神情放松了些，微笑着说。
“这也得看咱心情，这姑娘算好的。”
女孩再次和奕山道谢，仿佛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抱着稻米，沿着没人的小路跑了。纳吉扯了扯奕山的袖子，待到奕山回头，她便凑到了他的耳边。
“她有同族的味道。”她说。
奕山没有回话，只是若有所思看了看不远处，缠上烟云的哀牢山。
三、
他后悔自己夸下的海口。
早些时候，他在村子里自称“地府第四殿阎王转世，仵官大王”，又称阎老四。所以当山上闹狼的传言出来的时候，大家自然而然想到请仵官大王施展神通——与他一起的还有其他几个以神仙自称的“捉妖人”。起先是做样子似的施了法，在相安无事的两天过后，一位砍柴的樵夫上山时被狼咬死了；后来他们又装模作样地请仙家帮忙，但很快就有人被狼咬下一只手；最后在村民们日渐加重的疑心逼迫之下，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山。
本来只是打算装下样子，但想要原路返回时，哀牢山起雾了。随着雾气而来，狼嚎开始在山间回荡。阎老四带着他的几个人慌乱逃窜，全然顾不得哪边是路，照着大致的方向就使劲地跑，几个人被绊倒，然后咕噜咕噜地滚下了山；几个人被树枝划破衣服和脸，饶了半天发现竟然还是在原地。雾气中有看不清的身影在晃动，数对荧绿的眼眸穿透雾气不紧不慢地接近，他们退缩着，它们前进着，最后终于退无可退。
“把他们蒙起眼睛，带走。”
年轻但也威严的女性声音自身后传来。
四、
“现今的狼群都是女性居多，而剩下的男性大多都上了年纪，没法和姑娘们生孩子。为了维持族群，她们也会找上人类——其他的妖怪也是大差不差。”
奕山检查着地上是的脚印。很乱，有狼的，也有人类的，最后二者并排去向了某个方向。
“就像我的女人，一声不响地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然后又在几年后的某天一声不响地消失。”老方顿了顿，“但我竟然连难过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这不是真的，但心里总还是感觉空了。我总觉得她还会回来。”
“想必是到山上生孩子去了。人和狼的后代有很大概率是普通人，而剩下的，才是狼。倘若生下来的是普通的人类，他们会悄悄地把孩子送到某户人家里；倘若不是，那孩子会留在狼群里。”
“这样繁衍族群的方式也是无可奈何——但是，你怎么知道这些，难道你……”
老方停了下来，他知道接下来的话不该说。
“我就是被送到人家里去的。”奕山直截了当地说。
一、
“挥刀的时候不必求快，但要稳——对，别举得太高，大概比肚脐眼的位置高些就好——手倒是得伸出去。”
纳吉照奕山的指导摆好了动作。她极为认真地贯彻每个细节，就连奕山也感叹倘若自己当年学剑有她的一半认真，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就要被师父训。
“就这样攻过来，只要碰着一下身体就算完了。”奕山用随手捡来的木棍戳了戳地面。
像是一阵山风，奕山话音刚落，狼姑娘的棍子就刺了过来，不容躲闪。只听到木棍碰在一起的轻响，奕山便架住了这一刺。棍尖斜着向下，挡在奕山身侧，令刺来的木棍偏了些许。他抓住自己木棍的中段，推着木棍向着纳吉逼去，棍尖也因为两人步伐的差异逐渐靠近纳吉小腹。在即将被刺中的片刻纳吉抓住棍尖，手中木棍打向棍前段靠中的地方，令奕山的攻势偏离中线。而奕山则借着偏离的势头，将棍子转向自右上斜劈下来，纳吉低下头躲下这一击。但奕山很快又将劈空的这一斩化为下一个攻击的起势，迅速弯下左半边身子，左手撑地，自左下往右上挥棍，纳吉慌忙地想用木棍挡下，却还是迟了一些，被打到了侧腰。
纳吉丟掉了木棍，叹气着坐到了地上。奕山答应她，只要能在练剑的时候碰到他一下，奕山便会送她一把和自己一样的长刀。只是蝉鸣的时节都已过去，她还是只能接下奕山三招，更别提碰到他。
“奕山，为什么用剑要会剑法，只要我够快，够有力，不是也可以挥起剑来吗？”她咕哝着说。
他没有回答，只是来到狼姑娘身边，拉起她的手，将佩刀交到她手中。纳吉便一时呆愣了，傻张着嘴，眸子倒是亮晶晶的。
“这'千景'是照着汉家的刀做出来的，但比起真正的汉刀，刀身更沉。纵然挥舞时有摧枯拉朽之势，却更难把控，倘若挥偏，便守不住身后了——喂，丫头，在听着吗。”
回过头去看，只看到纳吉抱着刀，欢天喜地地用脸蹭了又蹭，大概是全然没注意奕山的话。正当奕山为她这性子感到头疼的时候，她又跳了起来，手脚并用着一下抱住了奕山。
奕山踉跄了一下，最后还是摔在稻草堆上。
香蕈丝和笋丝在铁锅上来回翻动，直至表面染上些许焦黄，香气不经意地四下飘散。方兆成熟练地起锅，将菜端上稍显寒碜的桌子。
“喂，奕山，还有那个狼丫头，炒好了。”他靠在门边，一只手托着烟枪，壮实的身躯几乎将整个门口占满。
“炒好了？今天什么菜啊？”纳吉盘着腿坐在奕山身上，兴奋地问。
“鲜笋肉丝。”方兆成笑着，又吸了口烟。
奕山捏着筷子，却迟迟未动，直到纳吉确认这碟鲜笋肉丝里面确实没有肉。
“老方，一般来说，这不能叫鲜笋肉丝。”他说。
“不，当然可以叫鲜笋肉丝，只是起锅前肉自己长腿跑掉了。”方兆成夹起菜，拌着米饭大口地吃下。
“奕山，我们已经两个月没吃过肉了。”纳吉失落的扒拉着碗里的饭。
“就当是肉自己跑走吧。”奕山叹着气，也跟着老方一起就着菜送起饭来。
“喂，你们两个该说说到底犯了什么事了吧，再没个交代只能赶你们两个走了。”老方一边摆出副严肃的神情，一边给他们盛了两碗汤。
“碰到群白痴，自称是'捉妖人'，拿着两根牛角说是獓狠的角，然后就被丫头戳穿了。”
“那帮狐假虎威的，确实不好惹。”老方又扒了几口饭，再去夹菜的时候发现菜已经被另外两人夹完了。他挠了挠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却也没说什么。
“咱也没料到整个村子都是他们的人。”奕山干巴巴地说。
“那些人固然暴躁，但也不至于因为一两句话栽面子就这么大动干戈，别当我不懂，你是不是还干了些别的。”
奕山看了看纳吉——后者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头转向了另一边，避开了他的目光。
“揭人老底之后，丫头把咱说过的坏话一字不差地在那群人面前又说了一遍。”
带着些惊讶，老方看向把头别到一边的纳吉，像是知道了什么，脸上挂起微笑。
“难怪奕山把你宠上天，你个丫头真是什么都敢说。”
纳吉听到他的话，很快又转过头来，微扬着嘴角，像是真的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奕山自然是看不惯这些所谓的“捉妖人”的。姑且不谈有没有本事，仅仅是他们眉飞色舞地谈及自己怎样把抓到的“异人”处死，就足以让他在这些人面前冷起脸。他们淹死抓到的虎妖，**落入大网的姑获，最后像买卖牲口一样将她们卖到城里。奕山的确没少和纳吉说些对这些人听来是羞辱的话，只是没料到小姑娘就这样一字不差地全说出来。之后爆发的骚乱还是当地里正带着一大群人到场才算平息。他们在混乱中砸了村头的小庙，踩坏了好几户人的地，吓跑了三头耕牛，还险些把一户人家的后院给烧了。里正要求奕山和这群捉妖人共同承担后果，最后奕山赔光了本就不多的银子。为了防止被这些人报复，他们趁着夜色跑了二十里地，直至听到破晓的鸡鸣才停下。
“喂，老方，”奕山打断了老友的话，“这里最近有没有出什么怪事，来点活让咱开开荤也好。”
“你小子看不上的，多是些小东西的小打小闹。”老方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
“什么活都行，咱也不是只会干这个。”
“你说什么活都行？”老方的语气突然变了，“还记得几年前咱们干的那一票吗？”
“打食人虎的那一次？”奕山像是想起什么。
“哀牢山那边在闹狼呢，现在都没人敢过去了。”老方微笑着把目光移向窗外云雾缭绕的山岗。
二、
老方谈价钱的时候很少吵架，一是他要价合理并且态度和蔼可亲，二是他魁梧的身材本身也是威慑。
“五头狼一贯钱，上山前先付一半，外带一顿酒。”老方灿烂地笑着从林家的大门走出来。早些时候林家的生意全仰仗着哀牢山边的商道，虽然现在情况不同了，但在这条道上被狼咬死的人还是让他们赔了不少，并且从那以后也再没人敢走这边。“咱们这样上山打狼，你的小丫头不会介意吧，再怎么说……”
“即便同为狼，也会因为领地问题打起来，灰狼岭的地盘埋着同胞的尸骨，也埋着其他狼群的尸骨。”纳吉笃定地说。
“灰狼岭以前也被其他狼群找过麻烦——有些是狼妖，有些是狼。对于狼来说，陌生的气味大多数时候意味着敌人，我们族群在灰狼岭站稳脚跟的过程中也干过和我们现在类似的事情。狼群间的战争有时是比人类的更残忍。”
“没什么负担便也是再好不过，听说哀牢山的这一批狡猾得很，稍微犹豫就会送命。”老方抛着林家老爷给的钱袋说。
“倘若运气好是狼妖闹事，咱终归是有的谈，倘若是普通的狼就只好动武了。”
奕山伸了个懒腰，一个瘦小的身影便在这时窜进他身侧的空水缸里。很快就有人吵吵嚷嚷地追过来。那个人喘着粗气，嘴里的脏话倒是一刻不停。他年纪看起来比奕山大一些，中等个子，黝黑的脸显得干瘦。他到处张望了一会，又问他们是否看到有个抱着一带稻谷的小鬼经过这里，除奕山外，两人都只是摇了摇头。于是他很快怀疑起奕山身侧的水缸——这是林家准备扔掉的，因为侧面被小孩子游戏时砸了一个大洞。
“那小鬼往山上跑了，喏，地上的稻子还撒了一些。”
奕山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后者千恩万谢，又急匆匆地朝着奕山指的方向跑去。看到追的人走远以后，奕山敲了敲空荡荡是破水缸。过了片刻，一双怯生的眸子从水缸的破洞里探了出来。是个小姑娘，年纪和纳吉差不多，看着刚过豆蔻之年。她紧紧地抱着怀里那一小袋谷子，磕磕绊绊地向奕山道谢。
“最近几年都风调雨顺的，是哪家的孩子非得去偷人家的粮食。”老方疑惑着，一边摸着胡须蔓生的下巴。
“这些年头大人都光顾着种地了，孩子缺些管教也是常事。”奕山说着，把顺来的一小把稻谷又放回姑娘的袋子里。
“你以前不是说你讨厌没教养的小孩吗。”老方神情放松了些，微笑着说。
“这也得看咱心情，这姑娘算好的。”
女孩再次和奕山道谢，仿佛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抱着稻米，沿着没人的小路跑了。纳吉扯了扯奕山的袖子，待到奕山回头，她便凑到了他的耳边。
“她有同族的味道。”她说。
奕山没有回话，只是若有所思看了看不远处，缠上烟云的哀牢山。
三、
他后悔自己夸下的海口。
早些时候，他在村子里自称“地府第四殿阎王转世，仵官大王”，又称阎老四。所以当山上闹狼的传言出来的时候，大家自然而然想到请仵官大王施展神通——与他一起的还有其他几个以神仙自称的“捉妖人”。起先是做样子似的施了法，在相安无事的两天过后，一位砍柴的樵夫上山时被狼咬死了；后来他们又装模作样地请仙家帮忙，但很快就有人被狼咬下一只手；最后在村民们日渐加重的疑心逼迫之下，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山。
本来只是打算装下样子，但想要原路返回时，哀牢山起雾了。随着雾气而来，狼嚎开始在山间回荡。阎老四带着他的几个人慌乱逃窜，全然顾不得哪边是路，照着大致的方向就使劲地跑，几个人被绊倒，然后咕噜咕噜地滚下了山；几个人被树枝划破衣服和脸，饶了半天发现竟然还是在原地。雾气中有看不清的身影在晃动，数对荧绿的眼眸穿透雾气不紧不慢地接近，他们退缩着，它们前进着，最后终于退无可退。
“把他们蒙起眼睛，带走。”
年轻但也威严的女性声音自身后传来。
四、
“现今的狼群都是女性居多，而剩下的男性大多都上了年纪，没法和姑娘们生孩子。为了维持族群，她们也会找上人类——其他的妖怪也是大差不差。”
奕山检查着地上是的脚印。很乱，有狼的，也有人类的，最后二者并排去向了某个方向。
“就像我的女人，一声不响地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然后又在几年后的某天一声不响地消失。”老方顿了顿，“但我竟然连难过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这不是真的，但心里总还是感觉空了。我总觉得她还会回来。”
“想必是到山上生孩子去了。人和狼的后代有很大概率是普通人，而剩下的，才是狼。倘若生下来的是普通的人类，他们会悄悄地把孩子送到某户人家里；倘若不是，那孩子会留在狼群里。”
“这样繁衍族群的方式也是无可奈何——但是，你怎么知道这些，难道你……”
老方停了下来，他知道接下来的话不该说。
“我就是被送到人家里去的。”奕山直截了当地说。
你们不愿意养，把孩子交给我便好。
乖徒弟，你像太阳那样明亮呢，以后便叫“阳明”罢。
此时未至正午，初秋时节的凉风卷着黄叶掠过树梢，裹挟着苔藓的腥气。 两个男人于是闲扯了起来，从酒聊到女人，再从女人聊到酒。闲聊中方兆成和奕山说起他这些年经历的事。只是老方的故事总不开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妻子：她起先不说话，只是在老方出于好意收留之后，每天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渐渐的，她开始学着老方做家务，但说话仍是磕磕绊绊。之后，在一个月亮很圆的晚上，老方难得抽出片刻闲暇，在不大的院子里欣赏月色。那个怪姑娘安静地坐到他身边，许久过后，她用生涩的话语吐出了两个字——结婚。老方没有同意，他全然是不理解她的意图，但在此之后，他仍旧留姑娘在身边。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自己心里的某块位置被填上了，他开始习惯这个突然到来的姑娘，教她做饭，教她认字。在和奕山一起办事的时候，他见惯了来路不明的人，来路不明的东西，在没有利益瓜葛的前提下不管不问，大家便相安无事。也是出于这个习惯，他不过问姑娘任何事。又过了许多个月亮很圆的晚上，那个姑娘最终爬上他的床，于是他们便成了夫妻。后来，在一个月亮很圆的晚上，有个窃贼闯进了他家里。没等他从床底摸出武器，那个姑娘就朝着窃贼扑咬过去，嘶吼着和窃贼扭打在一起。她被划破了脸，戳瞎了一只眼，但仍旧死死地咬着窃贼的手，直到老方过来把他收拾了。也是在这天晚上，老方见到了姑娘一直藏着的东西，荧绿的眼眸，尖牙与利爪。但他并未恐惧，仍旧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为她处理伤口。在此之后，这个姑娘不再沉默，她努力地学习着人类的文字与话语，即便自己的人语生硬异常，倒也坚持着和老方说心里的点点滴滴。很快，那个姑娘怀了孩子。
最后，在一个月亮很圆的晚上，老方听到山上传来狼嚎。他推开房门，看见院子里有一匹只有一只眼睛的巨大的狼。狼见到他，只是走过来，低下头用额头顶着老方的额头，良久，离去。
直到现在，他也总在月亮很圆的晚上解开大门的锁，期待着某个笨拙的狼姑娘突然出现在他的门前——就像最开始那样。
“女人也好，狼也罢，一个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我这当成什么地方了。”老方总结说。
“她不会走的，”奕山坐在树边的一块石头上，用小刀削着手里的木棍，“狼啊，它们忠诚于头狼，但对于那个姑娘来说，她的头狼早就不是族群的首领了。”
“你小子居然还会说这种话，以前被女人折腾得还少吗？”老方坏笑着说。
“这里边也有好姑娘啊”。
“上一次让姑娘跑掉的时候你是怎么对我说来着？'如果还觉得以前的女人想着自己，无外乎是痴人说梦。'，然后就拉着我喝了一晚上酒。”
“后来我也说'如果觉得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那才是痴人说梦。'”
“你这人喝起酒来什么话都说，一句都不能听。”老方叹气说。
于是两人都笑了起来。
闲聊间，奕山削好了木棍。他将手里削好的木棍掷向树丛。后者似乎抖了一下。像是已经确认了什么似的，他走向树丛，然后蹲了下来。
“这不是仵官大王吗？上山捉妖来了？”奕山笑着说。
矮树丛的后面是阎老四，方才飞过来的尖木桩擦着他的脑袋**了他身后的树干。见到奕山后，阎老四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又青了几分，惊惧惶恐中多了几分恼怒。他本想骂两句，又看到比奕山还高一个头的方兆成，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
“妖怪，妖怪要来了，她们要'下山'了。”
这是这个矮胖男人情绪平复后的第一句话。仅仅是一小会，但在听到阎老四的话之后，奕山的脸色甚至比阎老四更难看。
“谁要下山。”他问。
“当然是妖怪！眼睛发着绿光的！长着尖牙的！像狼一样嚎叫的妖怪！这一定是修炼成精的狼！如果不是我装死，她们也会带我走！”
“你说的狼妖是自然形成的，不会修炼，也没什么妖术。”
奕山不再理会语无伦次的“捉妖人”，他板起脸走到一边。没等老方问起来，奕山就先说话了。“在狼群的语言里'下山'就是开战的意思。”他解释说。
“开战？这话当真？”
“我倒希望是假的，倘若真的闹大了，这一带的异人恐怕要被灭族。这些妖怪——或者说异人——之所以落得这个田地，和前朝的那场战争脱不开干系。那场战争不管是人还是异人都死伤惨重，这也是前朝衰落的伊始。但异人的军队大多是冲动的年轻人，他们败了，剩下的多是生不了孩子的老人，要不就是女人。他们不像人一样，只要风调雨顺，过上数年，又是一番繁荣。纵然活的长久些，但异人要想养孩子本身就是件难事，更迭比人类慢上太多，这一败让很多族群就此逐渐消失，剩下的也只是躲在角落残喘罢。倘若这里的狼群下山，或许能占有这丰饶土地片刻，但很快就会面临灭族之灾。朝廷自然是容不得他们的所为，由此引发的事情更不必多说。毕竟这梁子三百年前就结下了，即便天下易主也不会被忘掉。”
老方听着，偶尔想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不言不语。这段历史他自然是知晓。没多久纳吉回来了，她说她在云雾深处不止找到了同族的脚印，还有一些其他族群的痕迹，但她认出来的不多。奕山思索了一会，又坐到阎老四面前。
“四爷，你还记得你们遇见了多少头狼吗？”
“当时我只顾着保命，那还有那个闲工夫？”他叫嚷着。
奕山没有说话，只是又捡起一根木棍，拿出小刀削了起来。
“四个……不大概是五个，她们有五人。”
“如果是守山，一支队伍不会只有五个人。”奕山自言自语着，“她们这是在占地方呢。”
“奕山，如果真要打仗，那她会不会……”方兆成终于开口。
“这事我说不准，若是不想和你的女人兵刃相向，这会走还来得及，但我是不会走的。”
“我也不走。”老方叹了口气，“倘若这便是既成的事实，我又能逃到哪去。”
“她是你的狼，你是她的血亲，她是不会背叛你的。”纳吉向着他眨了眨眼。
“难得有趟活，又碰上这档子麻烦事，咱上辈子是造的什么孽呀。”奕山皱着眉。
“跟着你干那次能有好事的？跟个扫把星似的，不是没拿到钱，就是事后又把钱赔光。”老方无奈的摇了摇头。
“但是，和你干活总归是舒坦。”老方补充说。
六
泽哈一早就发现有小贼上了山。那个小贼瘦瘦的，看上去是个人类姑娘，但她知道，这是她的同族，来自更遥远山头的同族。小贼衣服上绑着几块软皮革，腰间挂着刀剑——她还留着一头乌黑长发。泽哈大可以就地射杀这个擅闯她们山头的小贼，无论是作为人类，亦或是异乡的同族，她都不应出现在这里。
泽哈将箭搭在弦上，缓缓拉开弓。
小姑娘浑然不知自己已被瞄准，寻找地上的脚印，或是别的什么，很快又被树梢羽毛艳丽的鸟儿吸引。
泽哈调整呼吸，瞄向小姑娘的心脏，等着风向改变，好让自己一击毙命，也好让这小姑娘少受些苦。
她的箭还是没能射出去。
饶恕这一命，或许将导致族人的三十八条性命惨遭屠戮，但她仍说服不了自己。她可以向野兽放箭，却从未杀过人——无论是异人还是人类。更何况眼前的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健康活泼，是生孩子的年纪——这意味着她是幼狼，是族群的薪火，倘若射杀，这会或许会成为另一个族群覆灭的开端，让他们陷入和自己族群一样的困境。
她咬了咬牙，又搭起弓。
她的族人不能为此冒险，这个姑娘或许知道了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情。
泽哈瞄着那姑娘方才在的地方，却没能看到她的身影，四下望着，也只有树影——那个小姑娘已经跑了。
七
耶巴在厅堂里来回走着，疲于训斥身前的幼狼。在他看来这幼狼是彻头彻尾的异类，她没有狼族名字，亲近人类，五次三番偷溜下山，带回一些人类的物品，却又不会使用。
“你又去山下，去人类身边，你不像个狼……”
幼狼心不在焉，只是看着自己千辛万苦偷来的稻米。狼群没有粮了，他们偷来的种子种不活，因为没有人会种。她见过人类播种稻米，这些稻米会在树叶枯黄的日子长出黄灿灿的食粮——只要有水有土。她会种，只要这些稻米种下，她的族人就会得救。
“雪，你不要再去人类的地方，你的阿爸不在那里。”训斥结束以后，耶巴又说。
“少狼不会种粮食，雪会，雪可以救族人；少狼不知道人类，雪知道，雪会用人类的办法种出黄灿灿的果——”
“人类夺去狼的家！”耶巴打断她。
叫作“雪”的幼狼不再说话，也没再看着少狼主，赌气着，把头别到一边，蹲坐在地上。少狼耶巴望着赌气的幼狼，只是觉得无力。雪是人和狼的孩子，她的母亲没有按照规矩用古语为孩子起名，而是用从人类那里学来的词语给孩子起名。或许是这个独特的名字激发了她对人类和自己身世的好奇，雪经常偷偷地下山观察人类，兴奋地回来和族人讲述。她和族群格格不入，就像她的母亲一样。她的母亲一直记挂着山下的人家，但是她必须留在族群，和族人一起狩猎。直到一次狩猎时，她被惊慌失措的山猪撞下山崖。她的牙被雪留下，做成饰物，至此幼狼在世上只剩下一个亲人。从那时开始，雪便更频繁地下山。耶巴知道她是去寻找父亲，还知道她不知晓父亲的模样，只能凭借母亲只言片语描绘去找。耶巴在成为少狼以前就是负责照看雪的，因此他是雪在族群里最亲近的人，因此成为少狼以后，他也总是会偏心这个孩子。
看着雪的背影，耶巴不自觉地伸出手，想像过去一样摸她的头。手还未完全伸出去，又慢吞吞地收回了。他缓缓转身，走出厅堂。
“少狼，泽哈发现了其他族群的同族。”早已守候在外的萝多看到少狼出来，便走到他跟前。
“那个同族是恶狼吗？”他问。
“那个同族不是恶狼，那个同族像人类。”
“那个同族可能有同伴，可能是在流浪的孤狼……”少狼思考着，“赶走那匹狼，如果有同伴也一起赶走。”
萝多想说些什么，又被打断。
“头狼死了，山上现在不能再生事端。”少狼解释说。
八
“幼狼说的是新生一代的狼，至于少狼——少狼有时也叫少狼主，就像说的那样，意思是'尚未继任的狼群之主'，少狼及其眷属在狼群的地位仅次于头狼——或者叫狼主，而且……”
奕山和方兆成说着狼群的事情，姑且抛开老方的好奇不谈，就奕山的直觉而言，他们碰上的这件事，对狼群的事情多了解一些不会有坏处。至于阎老四，他能知道一些能让自己少惹麻烦的事情也不见得是坏事。只是奕山确实说得多了些，从导致前朝衰落的“百妖之乱”引发的族群结构变化，到一些细枝末节的习俗，他从正午说到了黄昏。
“至于名字的事情，其实不仅仅是狼群，异人们都会采用古时的通用语起名字，而且都是双音节的词汇，就像'纳吉'——这个名字在古语里的意思是溪流。但古语本身却是被遗弃的语言。”
“照这样说，你也算是狼群的小头头了，你是怎么混上去的？”
“外族要想加入狼群，就要和他在狼群里的担保人结血亲，这个担保人只能是异性，因为血亲在人类这边看来更像是……算了，这是另一回事了。”
奕山说这些话的时候，纳吉的脸倒是红了起来，最后索性又把脸别过一边去。
哀牢山路弯弯绕绕，正午一过就昏暗起来，他们在前去山麓的途中已耽搁许久，如果不是奕山说起狼群的事情，恐怕直到黄昏他们也只能听着阎老四无休无止的叫骂找路。
“你们和妖怪混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阎老四不合时宜地插嘴说，“妖怪贪得无厌，占着哀牢山还要打山下的主意，如果不是有法令管着，我第一个烧了这山——”阎老四话没说完就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拌了，重重地摔在地上。
“四爷，看着点路啊，别光顾说话是会摔着的，上山容易下山难不就是说的这个。”奕山一边说着，一边装作刚踢开挡的树枝，把脚收回来的样子。
阎老四自然是忍无可忍，坐在地上就又骂了起来，唾沫横飞。他说这些年山里的妖怪越来越不安分，不仅擅自封了山路，强占猎场，还经常偷粮食——后来甚至开始掳人进山里，他带人把闹事的妖怪打回山里，是大功德。随后他话锋又转，说起纳吉，一个妖怪扮作人的模样，在人群里来往，指不定就是寻着时机把人给吃了填饱肚子。外表是个乖巧姑娘，内心不过虎豹豺狼，和无所事事的流氓扮作游医招摇撞骗，指不定那天就也把他吃了……
阎老四还想继续说，看到狼姑娘阴沉着脸走到他面前，昏暗的林地让他看不清她的脸，却又能看出透过层叠枝叶的霞光映在姑娘的眼中，就像他前阵子遭遇到的狼群那样，仿佛是自发亮起凶光。
“被我说中了？要杀我灭口？我阎老四是地府的仵官……仵官大王，你敢动我，我便要治你最重……最重的罪……在刀山火海中亿万年不得间断地受苦！”他慌乱急促地说着，几乎要咬到自己舌头，最后眼睛都闭起来，侧着头，像是在等死却又惧怕着死。
一只细细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是一股始料未及的蛮横力道——几乎要扯断胳膊似的——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是狼，也是人。”她板着脸说。
这话是奕山告诉她的。那是她不得已之下第一次在人群面前显露狼的模样，只为救下一个险些被河水冲走的老妈子。没人感激她——人群吓得四散，就连被救的老妈子也当场吓得昏了。她说她觉得心里刺痛，又有点酸酸的，奕山说人们管这叫“委屈”，她于是又问，她是什么？是妖怪吗？于是奕山带着衣服被撑坏，以至于光着身子的她来到溪边，让她照着溪水看看自己的模样。溪水中的姑娘有着明亮的眸子，半张脸上的狼毫尚未褪去。奕山掷出小石子，激起水波。当水波再度平息，她看到的是一张秀丽的少女的脸。“你是狼，也是人类。”他笑着说。
之后的路程里阎老四的确消停了，不知是因为纳吉吓到了他，还是怕奕山再悄悄拌他一脚，他变得比深秋里的知了还要静。随着林地的光线逐渐昏黑，奕山的神情逐渐变得难看。
“有人施了障眼法。”他从路边的草里扯下一片叶子，在手里捏碎，闻了闻。“这种草不是自然生长的，在这样的环境里，见着这草便会开始不停地兜圈，直到……”他把草连根拔起，用刀刺进粗壮的草根里，后者隐约渗出血来。“这种草不是山参，却也有类似的根，时日长了便会有些灵性，会让人在原地兜圈，有人在这里种这些草，大概是不想让某些东西离开——老方，你以前是不是说过这座山经常有人失踪？”
回答他的是狼嚎，此起彼伏，响彻幽林。
此时未至正午，初秋时节的凉风卷着黄叶掠过树梢，裹挟着苔藓的腥气。
两个男人于是闲扯了起来，从酒聊到女人，再从女人聊到酒。闲聊中方兆成和奕山说起他这些年经历的事。只是老方的故事总不开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妻子：她起先不说话，只是在老方出于好意收留之后，每天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渐渐的，她开始学着老方做家务，但说话仍是磕磕绊绊。之后，在一个月亮很圆的晚上，老方难得抽出片刻闲暇，在不大的院子里欣赏月色。那个怪姑娘安静地坐到他身边，许久过后，她用生涩的话语吐出了两个字——结婚。老方没有同意，他全然是不理解她的意图，但在此之后，他仍旧留姑娘在身边。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自己心里的某块位置被填上了，他开始习惯这个突然到来的姑娘，教她做饭，教她认字。在和奕山一起办事的时候，他见惯了来路不明的人，来路不明的东西，在没有利益瓜葛的前提下不管不问，大家便相安无事。也是出于这个习惯，他不过问姑娘任何事。又过了许多个月亮很圆的晚上，那个姑娘最终爬上他的床，于是他们便成了夫妻。后来，在一个月亮很圆的晚上，有个窃贼闯进了他家里。没等他从床底摸出武器，那个姑娘就朝着窃贼扑咬过去，嘶吼着和窃贼扭打在一起。她被划破了脸，戳瞎了一只眼，但仍旧死死地咬着窃贼的手，直到老方过来把他收拾了。也是在这天晚上，老方见到了姑娘一直藏着的东西，荧绿的眼眸，尖牙与利爪。但他并未恐惧，仍旧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为她处理伤口。在此之后，这个姑娘不再沉默，她努力地学习着人类的文字与话语，即便自己的人语生硬异常，倒也坚持着和老方说心里的点点滴滴。很快，那个姑娘怀了孩子。
最后，在一个月亮很圆的晚上，老方听到山上传来狼嚎。他推开房门，看见院子里有一匹只有一只眼睛的巨大的狼。狼见到他，只是走过来，低下头用额头顶着老方的额头，良久，离去。
直到现在，他也总在月亮很圆的晚上解开大门的锁，期待着某个笨拙的狼姑娘突然出现在他的门前——就像最开始那样。
“女人也好，狼也罢，一个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我这当成什么地方了。”老方总结说。
“她不会走的，”奕山坐在树边的一块石头上，用小刀削着手里的木棍，“狼啊，它们忠诚于头狼，但对于那个姑娘来说，她的头狼早就不是族群的首领了。”
“你小子居然还会说这种话，以前被女人折腾得还少吗？”老方坏笑着说。
“这里边也有好姑娘啊”。
“上一次让姑娘跑掉的时候你是怎么对我说来着？'如果还觉得以前的女人想着自己，无外乎是痴人说梦。'，然后就拉着我喝了一晚上酒。”
“后来我也说'如果觉得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那才是痴人说梦。'”
“你这人喝起酒来什么话都说，一句都不能听。”老方叹气说。
于是两人都笑了起来。
闲聊间，奕山削好了木棍。他将手里削好的木棍掷向树丛。后者似乎抖了一下。像是已经确认了什么似的，他走向树丛，然后蹲了下来。
“这不是仵官大王吗？上山捉妖来了？”奕山笑着说。
矮树丛的后面是阎老四，方才飞过来的尖木桩擦着他的脑袋**了他身后的树干。见到奕山后，阎老四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又青了几分，惊惧惶恐中多了几分恼怒。他本想骂两句，又看到比奕山还高一个头的方兆成，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
“妖怪，妖怪要来了，她们要'下山'了。”
这是这个矮胖男人情绪平复后的第一句话。仅仅是一小会，但在听到阎老四的话之后，奕山的脸色甚至比阎老四更难看。
“谁要下山。”他问。
“当然是妖怪！眼睛发着绿光的！长着尖牙的！像狼一样嚎叫的妖怪！这一定是修炼成精的狼！如果不是我装死，她们也会带我走！”
“你说的狼妖是自然形成的，不会修炼，也没什么妖术。”
奕山不再理会语无伦次的“捉妖人”，他板起脸走到一边。没等老方问起来，奕山就先说话了。“在狼群的语言里'下山'就是开战的意思。”他解释说。
“开战？这话当真？”
“我倒希望是假的，倘若真的闹大了，这一带的异人恐怕要被灭族。这些妖怪——或者说异人——之所以落得这个田地，和前朝的那场战争脱不开干系。那场战争不管是人还是异人都死伤惨重，这也是前朝衰落的伊始。但异人的军队大多是冲动的年轻人，他们败了，剩下的多是生不了孩子的老人，要不就是女人。他们不像人一样，只要风调雨顺，过上数年，又是一番繁荣。纵然活的长久些，但异人要想养孩子本身就是件难事，更迭比人类慢上太多，这一败让很多族群就此逐渐消失，剩下的也只是躲在角落残喘罢。倘若这里的狼群下山，或许能占有这丰饶土地片刻，但很快就会面临灭族之灾。朝廷自然是容不得他们的所为，由此引发的事情更不必多说。毕竟这梁子三百年前就结下了，即便天下易主也不会被忘掉。”
老方听着，偶尔想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不言不语。这段历史他自然是知晓。没多久纳吉回来了，她说她在云雾深处不止找到了同族的脚印，还有一些其他族群的痕迹，但她认出来的不多。奕山思索了一会，又坐到阎老四面前。
“四爷，你还记得你们遇见了多少头狼吗？”
“当时我只顾着保命，那还有那个闲工夫？”他叫嚷着。
奕山没有说话，只是又捡起一根木棍，拿出小刀削了起来。
“四个……不大概是五个，她们有五人。”
“如果是守山，一支队伍不会只有五个人。”奕山自言自语着，“她们这是在占地方呢。”
“奕山，如果真要打仗，那她会不会……”方兆成终于开口。
“这事我说不准，若是不想和你的女人兵刃相向，这会走还来得及，但我是不会走的。”
“我也不走。”老方叹了口气，“倘若这便是既成的事实，我又能逃到哪去。”
“她是你的狼，你是她的血亲，她是不会背叛你的。”纳吉向着他眨了眨眼。
“难得有趟活，又碰上这档子麻烦事，咱上辈子是造的什么孽呀。”奕山皱着眉。
“跟着你干那次能有好事的？跟个扫把星似的，不是没拿到钱，就是事后又把钱赔光。”老方无奈的摇了摇头。
“但是，和你干活总归是舒坦。”老方补充说。
六
泽哈一早就发现有小贼上了山。那个小贼瘦瘦的，看上去是个人类姑娘，但她知道，这是她的同族，来自更遥远山头的同族。小贼衣服上绑着几块软皮革，腰间挂着刀剑——她还留着一头乌黑长发。泽哈大可以就地射杀这个擅闯她们山头的小贼，无论是作为人类，亦或是异乡的同族，她都不应出现在这里。
泽哈将箭搭在弦上，缓缓拉开弓。
小姑娘浑然不知自己已被瞄准，寻找地上的脚印，或是别的什么，很快又被树梢羽毛艳丽的鸟儿吸引。
泽哈调整呼吸，瞄向小姑娘的心脏，等着风向改变，好让自己一击毙命，也好让这小姑娘少受些苦。
她的箭还是没能射出去。
饶恕这一命，或许将导致族人的三十八条性命惨遭屠戮，但她仍说服不了自己。她可以向野兽放箭，却从未杀过人——无论是异人还是人类。更何况眼前的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健康活泼，是生孩子的年纪——这意味着她是幼狼，是族群的薪火，倘若射杀，这会或许会成为另一个族群覆灭的开端，让他们陷入和自己族群一样的困境。
她咬了咬牙，又搭起弓。
她的族人不能为此冒险，这个姑娘或许知道了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情。
泽哈瞄着那姑娘方才在的地方，却没能看到她的身影，四下望着，也只有树影——那个小姑娘已经跑了。
七
耶巴在厅堂里来回走着，疲于训斥身前的幼狼。在他看来这幼狼是彻头彻尾的异类，她没有狼族名字，亲近人类，五次三番偷溜下山，带回一些人类的物品，却又不会使用。
“你又去山下，去人类身边，你不像个狼……”
幼狼心不在焉，只是看着自己千辛万苦偷来的稻米。狼群没有粮了，他们偷来的种子种不活，因为没有人会种。她见过人类播种稻米，这些稻米会在树叶枯黄的日子长出黄灿灿的食粮——只要有水有土。她会种，只要这些稻米种下，她的族人就会得救。
“雪，你不要再去人类的地方，你的阿爸不在那里。”训斥结束以后，耶巴又说。
“少狼不会种粮食，雪会，雪可以救族人；少狼不知道人类，雪知道，雪会用人类的办法种出黄灿灿的果——”
“人类夺去狼的家！”耶巴打断她。
叫作“雪”的幼狼不再说话，也没再看着少狼主，赌气着，把头别到一边，蹲坐在地上。少狼耶巴望着赌气的幼狼，只是觉得无力。雪是人和狼的孩子，她的母亲没有按照规矩用古语为孩子起名，而是用从人类那里学来的词语给孩子起名。或许是这个独特的名字激发了她对人类和自己身世的好奇，雪经常偷偷地下山观察人类，兴奋地回来和族人讲述。她和族群格格不入，就像她的母亲一样。她的母亲一直记挂着山下的人家，但是她必须留在族群，和族人一起狩猎。直到一次狩猎时，她被惊慌失措的山猪撞下山崖。她的牙被雪留下，做成饰物，至此幼狼在世上只剩下一个亲人。从那时开始，雪便更频繁地下山。耶巴知道她是去寻找父亲，还知道她不知晓父亲的模样，只能凭借母亲只言片语描绘去找。耶巴在成为少狼以前就是负责照看雪的，因此他是雪在族群里最亲近的人，因此成为少狼以后，他也总是会偏心这个孩子。
看着雪的背影，耶巴不自觉地伸出手，想像过去一样摸她的头。手还未完全伸出去，又慢吞吞地收回了。他缓缓转身，走出厅堂。
“少狼，泽哈发现了其他族群的同族。”早已守候在外的萝多看到少狼出来，便走到他跟前。
“那个同族是恶狼吗？”他问。
“那个同族不是恶狼，那个同族像人类。”
“那个同族可能有同伴，可能是在流浪的孤狼……”少狼思考着，“赶走那匹狼，如果有同伴也一起赶走。”
萝多想说些什么，又被打断。
“头狼死了，山上现在不能再生事端。”少狼解释说。
八
“幼狼说的是新生一代的狼，至于少狼——少狼有时也叫少狼主，就像说的那样，意思是'尚未继任的狼群之主'，少狼及其眷属在狼群的地位仅次于头狼——或者叫狼主，而且……”
奕山和方兆成说着狼群的事情，姑且抛开老方的好奇不谈，就奕山的直觉而言，他们碰上的这件事，对狼群的事情多了解一些不会有坏处。至于阎老四，他能知道一些能让自己少惹麻烦的事情也不见得是坏事。只是奕山确实说得多了些，从导致前朝衰落的“百妖之乱”引发的族群结构变化，到一些细枝末节的习俗，他从正午说到了黄昏。
“至于名字的事情，其实不仅仅是狼群，异人们都会采用古时的通用语起名字，而且都是双音节的词汇，就像'纳吉'——这个名字在古语里的意思是溪流。但古语本身却是被遗弃的语言。”
“照这样说，你也算是狼群的小头头了，你是怎么混上去的？”
“外族要想加入狼群，就要和他在狼群里的担保人结血亲，这个担保人只能是异性，因为血亲在人类这边看来更像是……算了，这是另一回事了。”
奕山说这些话的时候，纳吉的脸倒是红了起来，最后索性又把脸别过一边去。
哀牢山路弯弯绕绕，正午一过就昏暗起来，他们在前去山麓的途中已耽搁许久，如果不是奕山说起狼群的事情，恐怕直到黄昏他们也只能听着阎老四无休无止的叫骂找路。
“你们和妖怪混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阎老四不合时宜地插嘴说，“妖怪贪得无厌，占着哀牢山还要打山下的主意，如果不是有法令管着，我第一个烧了这山——”阎老四话没说完就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拌了，重重地摔在地上。
“四爷，看着点路啊，别光顾说话是会摔着的，上山容易下山难不就是说的这个。”奕山一边说着，一边装作刚踢开挡的树枝，把脚收回来的样子。
阎老四自然是忍无可忍，坐在地上就又骂了起来，唾沫横飞。他说这些年山里的妖怪越来越不安分，不仅擅自封了山路，强占猎场，还经常偷粮食——后来甚至开始掳人进山里，他带人把闹事的妖怪打回山里，是大功德。随后他话锋又转，说起纳吉，一个妖怪扮作人的模样，在人群里来往，指不定就是寻着时机把人给吃了填饱肚子。外表是个乖巧姑娘，内心不过虎豹豺狼，和无所事事的流氓扮作游医招摇撞骗，指不定那天就也把他吃了……
阎老四还想继续说，看到狼姑娘阴沉着脸走到他面前，昏暗的林地让他看不清她的脸，却又能看出透过层叠枝叶的霞光映在姑娘的眼中，就像他前阵子遭遇到的狼群那样，仿佛是自发亮起凶光。
“被我说中了？要杀我灭口？我阎老四是地府的仵官……仵官大王，你敢动我，我便要治你最重……最重的罪……在刀山火海中亿万年不得间断地受苦！”他慌乱急促地说着，几乎要咬到自己舌头，最后眼睛都闭起来，侧着头，像是在等死却又惧怕着死。
一只细细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是一股始料未及的蛮横力道——几乎要扯断胳膊似的——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是狼，也是人。”她板着脸说。
这话是奕山告诉她的。那是她不得已之下第一次在人群面前显露狼的模样，只为救下一个险些被河水冲走的老妈子。没人感激她——人群吓得四散，就连被救的老妈子也当场吓得昏了。她说她觉得心里刺痛，又有点酸酸的，奕山说人们管这叫“委屈”，她于是又问，她是什么？是妖怪吗？于是奕山带着衣服被撑坏，以至于光着身子的她来到溪边，让她照着溪水看看自己的模样。溪水中的姑娘有着明亮的眸子，半张脸上的狼毫尚未褪去。奕山掷出小石子，激起水波。当水波再度平息，她看到的是一张秀丽的少女的脸。“你是狼，也是人类。”他笑着说。
之后的路程里阎老四的确消停了，不知是因为纳吉吓到了他，还是怕奕山再悄悄拌他一脚，他变得比深秋里的知了还要静。随着林地的光线逐渐昏黑，奕山的神情逐渐变得难看。
“有人施了障眼法。”他从路边的草里扯下一片叶子，在手里捏碎，闻了闻。“这种草不是自然生长的，在这样的环境里，见着这草便会开始不停地兜圈，直到……”他把草连根拔起，用刀刺进粗壮的草根里，后者隐约渗出血来。“这种草不是山参，却也有类似的根，时日长了便会有些灵性，会让人在原地兜圈，有人在这里种这些草，大概是不想让某些东西离开——老方，你以前是不是说过这座山经常有人失踪？”
回答他的是狼嚎，此起彼伏，响彻幽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