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笑颜开,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娘,还有他的弟妹。他飞步跨过田野,趟过小溪,在交通的纤陌间奔走。熬过严冬的人们见到的第一抹春色是怎样的景致?漫烟川流间的芦草,满城纷飞的柳絮,还有随风入夜的细雨。毕竟苦寒之后便是春归。
“我燕三要转运了!”他每见到一个人都要这么说,无论相识与否。
他的将军给了他一大笔赏赐,那是他未曾想象过的财富。有了这笔钱,他可以治好娘的病,他可以建一栋新的房子——容得下几口人,没有老鼠和蛇,冬天不漏风,夏天不漏雨。他甚至还能娶上一个心仪的姑娘。这一切行将化为现实,他推开门,弟妹惊诧着看他,年幼的弟弟一身旧得不能再旧的布衣,脏兮兮的,擤着鼻涕;妹妹自然不比弟弟好到哪里,瘦黄的面颊,身体单薄宛若枯草。他告诉弟妹,他们有钱了,可以赎回被黄四爷收走的田地,甚至可以盖房子。见弟妹不信,他便把将军赏赐的银子拿给他们看。弟弟看到银子好一会才回过神,随后蹦蹦跳跳,大喊大叫地去到娘的病床边。妹妹也舒展愁眉,说要好好规划这些银子,又问起事情缘由。
倘若人生凝滞于此也好。
缓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正被巨狼衔在口中。
狼疾驰于荒原,浅灰的身躯宛若月下白风,莹绿的眼在夜里划出弧线。卖药男人正紧紧抱着巨狼的脖子骑在背上,似乎在说些什么。他努力地想听清,却只是隐约地听到了“抬头”。于是抬起头,看到正浮空盯着自己的无常们,又吓得叫起来。
“我说别抬头。”
无常们与他们的速度不相上下,他甚至能听到锁魂的铁链正叮当作响。狼在巨岩间穿梭,横越沟壑,试图利用狭窄的地形限制甩开紧跟着的无常,但每一次跳跃腾挪都只是令无常们更接近一些。相较于山野中常见的狼而言,这样的身躯确实巨大,其块头甚至比田地里的耕牛大上几分,只是即便如此也难以在承受两人重量的情况下如此疾奔。狼从巨岩上跃起,落地时前爪踩到松动的石块,于是又一次跃起,才平稳着地——她已经累了。喘气声逐渐盖过耳边风声,步伐也开始紊乱,再有一次他们恐怕就要落入沟壑中。狼的速度仍旧没有放慢,并非是惧怕身后如影随形的阴神,只是心中的良知令她无法看着这个可怜的男人就这样被带走。她并非人类,但奕山仍把她当成人看待,他说人和妖怪最大的区别是人能守住良知。一旦失去良知,即便是人类之身也已经与妖怪无异。
燕三看着如影随形的无常们,怖惧顷刻爬满心头,这份恐惧是随着无常而来,无根无源,只是他们在便有了。不知为何他觉得如果此时被他们带走,自己不可能再回来,纵此前已经返回多次。他又听到铁链的声音,脚踝有丝缕凉意——在不经意间他的脚踝已经被锁魂的铁链扣上了。他们此刻逃进一片树林,一部分铁链挂在树枝上叮铃作响。他发现他们竟然在树林里兜起圈,这铁链仿佛没有尽头,一圈又一圈地挂在枝丫上。他看到狼向背上的男人使了颜色,而男人则解开了自己一直带着的黑布长条。黑布落下,包裹其中之物得以显现。
一柄古刀,其式样能追溯到汉家一统天下的时期。
狼用尽最后的气力跃起,跳向铁链中心,奕山拔刀出鞘。其后发生的事宛若奇迹,男人只是一挥便斩断数根枝丫,铁链像是收到命令一般向中间收束,而余下的树枝恰好成为了支点,只在一瞬,无常们被自己的铁链锁住。狼则稍快一些恰好躲开,重重地摔在地上,其余二人也狼狈地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最先爬起来的是奕山,他丢下古刀,一瘸一拐地来到狼的身边给她查看伤势。在简单处理擦伤之后,他轻轻地拍了拍狼的面颊。狼已然没有了力气,却仍旧缓慢支起身子轻轻舔舐他脸上的伤口,随后又无力地瘫倒。燕三这才意识到,巨狼便是那个跟在奕山身边的女孩。她在无常们即将给自己套上锁魂铁链时显露真容救走自己,千钧一发。他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奕山示意安静。后者脱下长袍盖在瘫软的巨狼身上,巨狼的身躯此时正逐渐缩小,毛发褪去露出浅褐色的肌肤,于是狼又变回了那个一直跟着他的小姑娘。**着,她那小小的身体恰好被衣服包起。奕山抱起她,用衣服裹好,又寻了一处开阔地,再把她放下。此时已见不到被锁住的阴差们,霞光探入林间,隐约可以听到村落里公鸡的啼鸣。
“为何救我。”青面虎在奕山面前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坐下,面朝着这个古怪的外乡人。
“不是我拿的主意,要谢就谢咱姑娘吧。”外乡人的回答稍显冷漠。
他注意到奕山说话是北方的腔调,口音却是南方的。他看了看被严严实实包着的纳吉——她毫无姿色可言,即使面相有几分清秀,也因身材而被忽略,何况那脸蛋总是脏兮兮。却正是这个姑娘让自己莫名其妙地被绑起来,是她说破了那个真相,而此刻她为救回自己而力竭昏睡。
“有何打算?”卖药人问他。
“……我还有多少时日?”他反问。
奕山没有回答,只是拂去滴在纳吉脸上的露水。
他在卖药人的沉默中读出了许多,他知道无论如何,后面的事外乡人都帮不到他,彼此都不过是过客。
他默默地起身回望,阴差们已经没了踪影。于是他朝着霞光照耀的方向走去,投下的阴影落在奕山的脸上。
他曾是兵卒,见惯死亡。他见过尸体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战场上,爬满菌斑,崩裂的汁水四下横流,花花绿绿,臭气盘桓——这些尸体在数日前还是活生生的人。战争向来残酷,其所招致的灾难远不止于此,唯有亲眼见其残酷,才会珍惜难得的和平。反倒是自幼便见不到世间残酷模样的人,会把此事当成儿戏。在归入将军麾下之前,他在母亲的尸首边哭了一夜。战乱蔓延到村子时,弟弟在慌忙之中落入古井尸首尚未找到,而母亲因受到惊吓,恶疾发作,无助地死去。于是他便只剩下妹妹,他唯一的牵挂。作为兵卒,他并不惧怕死亡,但作为兄长,他必须活下去。早在这时他便意识到自己的遭遇和这块令牌一样的东西有关,但无论怎样丢弃,这东西都会因为种种机缘巧合回到他身上,于是他便放弃了。这些年他一直以书信联系妹妹,给她寄去银两。哪怕在逃亡之后,仍旧营造假象来蒙骗她,使她不至于担心。
她说家里的房子修缮好了,他便终日喜笑颜开。
她说自己看上了隔壁家的后生,他便喜忧参半,茶饭不思。
她说自己要出嫁了,他便和弟兄们忙活起来筹备嫁妆。
而他在信中一直是将军的得力干将,镇守边关。事实上他和几个弟兄一直在干着拦路打劫的行当——劫富但不济贫。得益于在军中练就的武艺,他从未失手。官府不知道他们的真面目,而那片地方的人也没胆子告发。他们不招摇,有节制,使得这路不至于没人走。直到最近这阵子来了另一伙人和他们抢生意……
不到正午就看到青弋江干涸的河道,河床上的苇草在午间微风摇曳,一如往常。先前的事仿佛一夜醉梦,当他踏入自己那间不大却也像样的房子,一切又似乎复归平常。
“头儿!”
一个又高又瘦的年轻人见到他后便叫了起来,随后的其他人也一个个凑了过来。除了他们对两个外乡人的身份漫无边际的猜测,以及对之后发生的事的猜想,剩下的便是妹妹的消息。
“阿蝶过来了?她在哪?”
惊喜与慌乱突如其来,他忐忑着颤抖着看向角落里那个瘦小的姑娘,心中飞快编造借口。姑娘没等他开口,便扑进他怀里。万言千语不过妄虚,此刻无需言说。
随着老嬷剪下线头,机杼声终究停了。
狼姑娘此时蹲在裁缝铺门边大口地咬着馒头——尽管狼狈,倒还算是有个人样。偶有行人诧异地看她一眼,随后又匆匆走掉。这年头毕竟不是什么管闲事的好时节。
“你俩是遇着什么了?脸色这么差。”老嬷把衣服交给奕山。
“有人来找麻烦。”奕山从被打晕的混混身上站了起来,打了个哈欠。
“到底是哪路神仙能把你们两个弄得这么狼狈?你要是乐意,那些小贼兜裆布都能被你扒干净。”
奕山一只手接过衣服,另一只手提起年轻的混混——后者本来只是想敲诈一笔小钱,却不想倒了大霉。此时纳吉恰好把半个馒头塞进嘴里,瞪着大眼睛向两人张望。她披着奕山的长袍,松松垮垮地,如果不留神或许会以为是衣服自己在动。看到奕山走过来,那双茶褐色的眸子便流露笑意,把最后一只馒头递给奕山。后者愣了一下,随后俯下身咬住那只馒头。这时纳吉看到奕山手中的新衣服,于是欣喜地拿起衣服——嘴里还叼着半只馒头——跑到铺子后边的隔间里,没多久她便穿着那件衣服蹦蹦跳跳地跑到奕山面前,手里捧着先前穿的外衣。那是老嬷远行的女儿旧时所穿的衣物,不过在一些部位缝上了软皮革,使得衣服更契合它的新主人。
“一个姓谢的,另一个姓范,那两个人确实有些名气。”奕山一边披上外衣一边回答。
老嬷叹了口气。
“一年到头净会自找麻烦,和人打架的事情我管不着——这次的账也账还赊着?”她又问。
“挣到银子一并还上。”
“口口声声应承,到底不还是一样。我不要你那几个银子,见着我家闺女帮我带句话便好。”老嬷坐回摇椅上。
奕山怔了一下,面色霎时铁青,却又硬生生答应了。
“别总惦记那些不着边际的宝贝,累了就回家歇会吧。”老嬷落寞地抚摸着桌边的木梳,良久,又叹气。
“毕竟世事本无常。”她补充说。
“话会带到,但我还是避着那女人一些为好。”他拖着那混混向外边走去,又突然回头问:“这东西扔哪?”
“就……随便找个地的放着就好,别闹出人命。”
他点了点头,便拖着人,带着姑娘走了。
沿着凄清的街道一直走,见到卖酒的铺子后便右拐进巷子里,没走几步就能见到一个算命的摊子。摊子终日无客,算命先生却仍旧吃喝不愁,他不懂八卦奇门,但为人八面玲珑。给多少银两他便说多少话,而且知道什么话能让客人满意,什么话会给自己惹来祸端。只是这次他的摊子却是空的。
相较于街道而言,小巷子倒是热闹了些。脏乱不堪,几个摊子三三两两铺着,污泥四溅,守摊人却毫不在意。当两人踏入巷子时,喧嚣又瞬间宁息,所有人都看向两位陌生人,不言不语,唯有缄默与警惕。
“奕山,他们是……”纳吉低着声,警惕地看着这些“人”。
狼姑娘没有把那个词语说出口。她不喜欢别人用个词汇称呼她,自然这些“人”也一样。在久远的过去,这里便是他们生活的土地,只是人类将它夺去,建造了自己的城池。他们的反抗过,却险些遭受灭顶之灾,于是便四散逃去。然而失去了故乡的沃土,他们要么在流浪中死去,要么低声下气地回来在最不起眼角落的苟活。奕山说这样的事情在哪都差不多,只要不被认出来便相安无事,一旦身份暴露,人们便会呼喊着那个词语将他们烧死,亦或者打死——运气最好的也是被痛打一顿然后赶走。尽管和他们相关的传闻真真假假,但人们并不关心谁是真谁是假,只因为他们被这样称呼,他们便不得留下。因为它们是“妖怪”。
奕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什么。那些“人”先是沉默,随后有人用相似的语言回复了一句。她隐约记得奕山也教过自己这门语言,他说在相当久远的过去,在精怪们忘却祖先的语言之前,有相当一部分精怪在使用,只是她没好好学,反而缠着他讲故事。
“让他们看吧。”听到回复后,奕山凑到她耳边悄声说。
她明白他的意思,眨了眨眼,狼耳朵便露了出来,紧接着毛刷般的尾巴从身后钻了出来。照奕山的话说,如果一定要露些妖相,这样便是最容易被接受的。
小巷里又是一阵喧嚣。
“大家稍安勿躁,他是我的熟人,和前面那伙人没关系。”豹子脸男人从暗处走出。
纳吉想起自己前些天和奕山过来时确实和这个男人见过面,只是那时男人还不是豹子脸。男人用通用语说了一遍,又用奕山先前用过的语言说了一遍,这时其他人这才散去。奕山悄悄告诉她,豹子是这里的头。
“老徐被带走了,你和他最熟,你知道点什么吗。”豹子脸带着两人来到空无一人的算命摊子前坐下,自顾自地就从桌子上翻出茶水倒了起来。
“他什么都不知道,指定是给又老徐摆了一道,过来要个说法了。”苍老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纳吉东张西望,却仍没找到声音的源头,最后奕山指了指桌子,才发现桌面的纹路好似一张脸。
“银子花光了,药又卖不出去,想找个差事做,结果把镖绑了才发现是个生魂,甚至还惹了鬼差。”奕山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搭着椅子背,另一只手晃着茶杯,满是倦怠。“这个老狐狸。”他愤愤地将茶水一饮而尽。
“你肯定知道点什么!”纳吉突然拍了桌子一下,怒冲冲地瞪着上面那张脸。桌子精哀嚎了一声,老脸霎时扭成一坨,这一下甚至把另外两人也吓了一跳。
“姑娘你轻点!我这老骨头遭不住啊!”桌子呻吟着说。
这时奕山拿出钱袋子在桌子前晃了晃——尽管已经瘪下去大半,但剩下的倒还有些份量。见到这一袋子钱,桌子精的眼便直了,一只白嫩嫩的手从桌子侧边伸了出来。
“带走老徐的是什么人?”奕山问。
“安定司的太平使们。”桌子精回答。
奕山松开手,钱袋子便落到桌子精手里。那只手刚想收回去,却又被奕山扯住了钱袋上的绳子。
“这事老徐有份?”他又问。
“有份!有份!”桌子急切地说。
奕山松开绳子,没等桌子精乐颠颠地把钱袋收进桌肚子里,钱袋又被纳吉扯住了。桌子精想使劲,却没能拉动分毫。
“他们去哪!”她接着奕山问。
“醉满仙!他们都在那里!老徐走之前要我告诉你去那找他!”他急吼吼地嚷着,更用力地扯钱袋子。
纳吉这才松开手,桌子精迫不及待地将收进桌肚子的钱袋解开,却发现里面全是小石子。他气急败坏想骂,却又被纳吉吓了回去。
“想来也是,这狐狸精算计来算计去,还天天招揽外边的人,最后麻烦还是落自己头上。”豹子摇着头,拍着奕山的肩膀说,“如果奕兄愿意行个方便,希望能替我把老狐狸带回来,算我们欠你的。”
“老徐是我的故友,自然会带回来。”他答应着,却也是无奈。
酒楼与小巷子隔着半座城,即便是这样的时节生意也仍旧红火,甚至更甚往日。奕山只是随便了个侍女打听,那侍女便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笑盈盈地为他们引路。菜肴的香气令纳吉不停地吞着口水,一小块肉忽然精确地飞进她的嘴里,她惊讶地望向奕山——后者此时正背着手,悠悠地左右顾盼着。不经意间,奕山回头朝她挑了挑眉,若无其事地将嘴上的半只虾含住,狡狯地将咬下的虾头丢到其他客人的餐桌下,而端菜的跑堂仍浑然不知。
她眨了下眼,心领神会。
巧夺天下之后皇上便着手打造他的永世帝国,他既然要“人之世”,自然容不得魑魅魍魉山精鬼魅,因此便有了“安定司”。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安定司的传闻都算不得好,有人说安定司所到之处必定伴随不幸,有人说安定司的太平使们不全是人而是皇上招来的亡魂,但无论那种说法都有一个共同点——绝对不能招惹他们。
房间位于酒楼的第三层,避开吵闹的人群、东倒西歪的酒鬼,留下的便是官老爷们的雅兴。只是除了饮酒作乐,这样的地方也适合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被领到门前的时候奕山迟疑了,行将推门的手停驻了一阵。
“小狼崽,还记得沛公的故事吗?”
“记得。”狼姑娘点了点头。
“现在你是樊哙,我是沛公,待会该去见项王了,在外边等着。”
她又点了点头。奕山刚要推门,仿佛注意到了又停了下来,弯下腰严肃又认真地盯着小姑娘的脸。在她险些因为慌乱而脸红时,他伸出手,抹掉沾在她嘴角的汤汁。
“可别给抓到现行了。”他笑着说。
老狐狸躺在舞女洁白的大腿上,牵起她的手。尽管是一副年轻书生相,却几乎与这城同岁。
“姑娘能否赏脸告知小生芳名?”他眯着眼盯着她的胸部,毫不避讳。
“嬉儿。”舞女娇羞地笑了笑,又从容地回答。
“小生想知道的是另一名字。”他目光挪向舞女挂在一旁的黑羽衣。
“哈依。”她平静地说。
褪去羽衣是普通的人,披上羽衣便是姑获,因为老爷们的“特殊癖好”,她们得以以此谋生——这亦是酒楼受老爷们青睐的原因。舞女们的衣着是前朝鼎盛时的风格,裸露出的肌肤隐约能看到些许伤痕。伤痕自然是“客人”们留下的,但舞女们无从恐惧,比起在荒原中流浪,这样的伤痛无足挂齿。他抚摸着这些伤痕,舞女轻叹一声却并无言语,依旧为客人满上一杯,反倒是老狐狸自己的脸上掠过一丝忧愁。
听到门被推开,他倏忽间弹着坐起来。
突然闯入的客人并未打扰其余人的雅兴,琵琶声仍旧嘈嘈切切,《六幺》曲罢便是《霓裳》。此时部分舞女披上羽衣,随后腰间生出黑色羽翼,前臂生出细鳞,脚掌长成鸟足。曲乐一转,姑娘们便纷纷舞动翅翼随乐曲凌空曼舞,绒羽随翅翼的转动拍打脱落飘散,又倏忽间消失。客人们痴迷地看着,有人试图触碰飘散的绒羽,最终发现不过是徒劳。
坐在长席尽头的青年相貌不及弱冠,温文尔雅,看到奕山进来便热情地招呼他坐下,样子倒像是早就认识。后者礼貌地微笑着,坐到老狐狸边上。
“怎么才来?”老徐把酒杯递到奕山面前,又说:“这帮人真看不明白,满桌子酒水竟然一滴未动。”
“我迟来的事还是去问你的那张破桌子吧。”奕山接过酒杯。
“这守财奴又讹钱了?”
“讹了四两石子。”奕山坏笑着将酒一饮而尽,“钱袋子扁了,放点石子让自己安心些罢——先说回正事,这次又是什么把戏?”
“皇上想要找人,那人得治得了鬼神。”老徐似笑非笑,目光却从没有从舞女们丰腴的身体上挪开。
“这种人白天上街就能找着不少,偶尔也能在姑娘们的床上找着。”
两人都笑了起来,随后老徐指了指正在和其他宾客闲谈的青年。
“他是这儿的主人,安定司在这一片的头。”他小声说。
“他不是人?”奕山悄悄地问。
“他是人,只是嗜睡。”
奕山没来得及多问,就看到青年倒头睡下。其他宾客似乎司空见惯,只是各聊各的,并没有多少惊讶。
“前些天他突然找上我,然后给了那张悬赏令。”狐狸又继续说,“他只说要把这人抓来,事后的银子不止上面这些数,但在打听这人的消息时候却发现他的消息自相矛盾。有的消息说明他死了,有的消息却说他在一个荒败的犄角旮旯当起强盗。”
“所以你只告诉我一部分。”奕山有些恼火,却只叹了口气。
“即便我说了另一部分,以你这性子还是会过去碰运气吧。”狐狸笑着说,“作为赔礼,送你一样宝贝,是找那后生’借’来的。”
他拿出了一块令牌一样的东西,一面黑一面白。奕山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味着什么,
或者说他终于明白事情的始末。他放下空酒杯,拿只碗倒上茶水端在手上,然后随便找了个客人,来到其身后,像是随时要将茶水倒在客人身上。舞女们看到这一幕却并不阻拦,而是结束舞蹈,或褪下羽衣,或抱起琵琶,匆匆离开。老徐自然猜到老友接下来的作为,默不作声地离开座椅,试图跟着舞女们一同离开,却被一直守在门外的纳吉抓个正着。于是极不情愿地被小姑娘拉了回来。
“这可不怪咱坏你们兴致,要怪就怪你们主子耍了人也不赔礼,还要整这一出。”奕山一只手支在椅子的靠背上,一只手将茶碗举过眼前客人的头顶。
茶水倾倒下,被淋到的客人瞬间露出真容——一副栩栩如生的纸扎人。
纸扎人的做工向来是门学问,既不可太粗糙,亦不可太精细,前者容易招致雇主不满,而至于后者……人们相信以假乱真的纸人会招来邪祟。
“主人交代不可伤及你们性命,但若是必要,稍加教训也未尝不可。”领头的纸人站了起来,随后其他纸人也站了起来。令人不适的风吹起,风中裹挟着刺入骨髓的阴冷。
“胡来也要有个度!”老狐狸气的大喊。
身前的纸人扭头抓住奕山拿碗的手,轻飘飘的手掌此刻宛若铁钳。奕山顺着纸人的力道翻转手腕,划动手臂,卸下这股力,同时调整身体位置。只是一瞬间,前者便像是被他牵着一般从椅子上落下。纸人更加恼怒,却没来得及动作,就被接下来的一脚踹飞,留下的半只纸胳膊还抓着奕山手臂。
“咱只是看到人家身上有些灰尘,帮人洗一洗。”奕山糊弄般地答到。
奕山动作像是诸多风格毫无章法地杂糅在一起,却恰好能够应付当前的局面。时而借由对手顺势发力,宛若流水;时而快速连打,凌厉刚猛。那只消顷刻便令对手倒地不起的技艺与其说是武术倒不如说是仙法,只是恰好借由拳脚发挥罢了。
被落下的几个纸人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纳吉,极不走运地打起她的算盘,却险些被小姑娘蛮横的力道拧成一团。纸人们最终被拆的七零八落,哀嚎着被奕山胡乱堆叠到一起。想要求饶,却因为被打坏了嘴——或是嘴巴整个被撕下来,只能咿咿呜呜地咕哝。纳吉将一个纸人被扯下的“嘴巴”又放了回去——那皱巴巴的嘴到是翕动起来,却仍是说不出一个字。
“看来你们那位大人确实没空。”奕山看了看伏倒在长桌尽头的青年,方才闹出的动静可算不小,青年却仍旧沉睡。“告诉他,今夜我会在郊外等着。”他接着说。
“还有,请人帮忙记得带些银子。”纳吉补充着说。
黑无常赫然是白天设宴的青年,白无常是老狐狸。
无常纵然是鬼差,但单独遇上倒也算不上坏事,倘若对方开心还会带来好运,唯有二者同时出现,绝对算不得好事。
“当阴曹地府人手不足时,亦会邀请阳间凡人来当差,无常也在其列。世人称活无常,或是走无常。”他继续说着。
白无常和传闻一样笑容满面,只是此刻多了些愧疚;黑无常倒是一脸怒容,因为早些时候自己的几个手下被眼前的男人揍了一顿——那几个被打的小鬼没干过什么坏事,只是未入轮回的孤魂,恰好被他收留,为了方便在人间生活才给他们弄来一副纸皮囊。
“我好心招待你,为什么要打伤我的朋友?”黑无常喝问。
“哪有主人宴请客人,自己倒头大睡的道理。”纳吉瞪着黑无常铜铃样的大眼睛说。
黑无常刚要理论,却被白无常悄悄地猛戳一下。
“地府有紧急的公务需要人手,有时并不能顾及阳间的情况,并不是小黑子的本意。”白无常赔笑着。
“谁叫你放跑那个生魂!你知道他后面惹出多大的事吗?”黑无常双手交叠抱在胸前,没好气地说。
“被戳穿以后的生魂活不了一昼夜,只是留他见家人最后一面罢了。”
黑无常的话令他疑惑起来,一种不好的猜测自脑海中浮现。
“他手上拿着令牌。”白无常从黑无常腰间取下那块先前给奕山看过的东西。“只要这东西在他身上,他就能自由来去阴曹地府。”
“那许愿又是怎么回事?”纳吉仔细端详着白无常手里的东西,那上面没有字,只是一黑一白的两面。
无常们沉默不语,看似漫不经心的一问仿佛尖刀洞穿了问题的核心。奕山拍了下小姑娘的背,称赞般地朝着她笑了。随后,他看着两位无常,收敛了嬉笑,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何谓无常?”他问。
山岗,川流,树木,鸟兽,迁流无息,不舍昼夜,世间一切皆无永恒,必然处于生灭变异,世人谓之无常;旦夕福祸,人心向背,世人亦谓之无常;生于无常之理,行于生死之间,行无常之职能者,世人仍谓之无常。
黑无常刚想高谈阔论,又被白无常止住。
“就是管死人的,而且只负责抓。”白无常回答。
奕山盯着白无常,没说什么,却显然不满这个应付的回答。
“无常执掌的不仅仅是生死,而是无常之理本身。因缘坏灭致使事物变化,不可知不可控,然而因缘坏灭之理不是具有人类意识的无常能够掌控的,因而化为令牌,当持有令牌时无常方为无常。落入凡人之手,便会借由人事行使无常之理,自身也会逐渐不受控制,其影响甚至会改写现世。”白无常又解释说。
“还是说的简单点吧。”奕山叹了口气。
“那个生魂手里的东西,放久了会作妖的。”白无常总结到。
“东西什么时候丢的?”奕山接着问。
“我刚当上无常的时候。”
“当了多久无常?”
老狐狸翻着眼,又挠了挠头。
“两百年。”他说。
黑无常反倒先沉不住气,瞪着铜铃眼望向白无常。
“老狐狸精!你不是说才丢了两三年吗?”
后来说起这件事,纳吉总会问奕山:“人类的眼睛是不是真的会喷火?”“那毕竟是无常爷。”他总是这样搪塞她。
平息黑无常的怒火废了他不少口舌,直到纳吉开始打起哈欠黑无常方才勉强收敛些许。老狐狸告诉奕山,他本以为让奕山戳穿青面虎真相,他们便能趁着其片刻的动摇将其抓走,却不想反倒成了和他们作对。而性急的黑无常马上就派人找他商量补救,却又闹出误会。他本想要在宴席上和奕山好好解释,却又因为黑无常的临时差事搞了吹,最终成了这样一出闹剧。老狐狸说他本想在一开始便直接把这件事委托给奕山,当看到奕山身边跟着个小姑娘的时候,他犹豫了。他从未想过老友会有软肋——奕山的身边并非从没有过女人,可最后不是女人跑了,就是他自己跑了。这回和过去全然不同,再次见到的奕山仿佛是在照顾幼狼的头狼——仍旧威严,却终是多几分柔软。他想问这个女孩是什么人,他想问这个女孩究竟是如何留在他身边的,但最终都没有问出口。现在他需要老友帮助,他也知道倘若老友答应自己便不留退路。那个姑娘或许有些能耐,但他和奕山相处的时间更长,卷进这样的事不是“有些能耐”便能全身而退的。于是他利用奕山的信任,撒了个谎,倘若情况不对,他可以逃跑,可以保护那个留在他身边的姑娘。
奕山坐在不知道哪找来的石头上,双手支着头,有些难以置信地听完了老徐的讲述。纳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头转到了其他地方,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打咱俩认识开始你就总是瞒着这瞒着那的,今天又突然说自己当了两百多年鬼差,明天该告诉我自己是天王老子了。”他调侃着,却又没有半分调侃的语气。“你说你丢的那个东西能影响现世,就当这事也是它闹的吧,这气前边也出了,一笔勾销罢……只是没有下次,再有这种事咱只能拔光你的狐毛。”
老狐狸和老友一同笑了,黑无常仍是板着脸。狼姑娘这时转过了身,紧紧地扯住奕山衣袖,眼神前所未有地坚定,红着脸。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你去哪我就去哪。”她下决心般地开口。
小姑娘没头没脑的话的确让他愣了一小会,片刻后他的脸上又挂起狡狯的微笑。
“真是蠢姑娘,没有你咱哪都不去。”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