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自己父亲客客气气送走了尚书府的人,江静雨隐隐的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据说女人的第六感是很准的。
江静雨是江家的长女,年已十七。其父亲是现任江家家主江流云,独自撑着式微的江家,相当的不容易;其母亲体弱多病,在数年前生下弟弟后便已仙去;父母二人感情笃深,加之事务繁忙,江流云也未曾续弦。江静雨从小到大倒也过得不错。
这本应是后话,这里不多作牵扯。
江流云目送着尚书府的人走远了,一脸疲惫的转身看着一脸不好的江静雨。久久的对视,然后是一声长叹。
这让江静雨更加不安了。
“雨儿啊,你且随我来书房一趟,为父有几句话要与你说。”江流云少见的柔和的对她说,然后摆摆手示意身旁的管家不要跟来,便头也不回的径直一人往书房去了。
江静雨一愣。这温和的语气绝对是极罕见的。
从她记事开始,父亲就是一个严厉的角色。无论是请老夫子来念书还是亲自教她练武,江流云从来都是板着个脸,这还不是个事儿,关键是还动不动手掌心就要挨板子的!这种情况,是等到弟弟也有好几岁大开始习武念书的时候,才帮她分担了些……然而今天这情况,想必是真有什么大事了。
江静雨想了想,大概与尚书府的人有关吧。但她这样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只得乖乖的往书房去了。
书房门大开着,江流云坐在太师椅上,手上正不慌不忙的沏着茶,面前的书桌上用镇尺压着一张不知道是什么的文书。江静雨小心翼翼的走进去,书房里满是淡淡的书卷气,混着很淡的茶香,让她的精神微微的放松了些。
江流云见她来了,便起身去为她搬来了一把椅子。这反常的举动让江静雨受宠若惊,吓得她立马道:“爹,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江流云只是摇摇头,把椅子放在书桌对面。
“坐吧。”江流云在太师椅坐下,将沏好的一杯热茶递到她的面前,“最近江家事务实在繁忙,我们父女两个,也有好久都没有像这样说说话了。”
“嗯。”江静雨捧着茶,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江流云看着江静雨紧张的啜饮着,觉得有趣却又笑不出来。这般看了一会,低头自语着:“这才多少年啊,女儿已经这么大了。清瓷,可惜你无福见到今天这般啊——女儿简直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啊。”
清瓷是江静雨娘亲的字。
江静雨心里暗暗无语。她娘亲去世时,她也已经八岁了,虽说没那么清晰,可也还大致记得娘亲那温婉的笑。容貌上确是有那么几分相似,骨子里却大相径庭。娘亲是书香世家大小姐,她虽也读了不少诗书,但毕竟江家是武术世家,她娘死后又是这样一个严厉的父亲带大的,自然淑女不到哪去。
但也不好吐自己爹的槽,表面依然规矩的回道:“爹这是想起了往日?”
“是啊……就只是一晃眼,九年就这么过去了。”江流云把茶盏放下,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爹也老了!这么努力的去经营江家,却也一日不如一日,只能眼看着江家越来越冷清。”
“不要说这些丧气话,爹还年轻着呢。”
“爹的身体,爹自己最清楚不过了。”江流云有些无奈的说着,“岁月无情啊……而且天地帮那些狗崽子们,又没有办法解决。”
天地帮是一个不小的武林帮派,其势力足足能影响到小半个会龙郡,似乎其幕后又与朝廷官员有关,根本不是现在的江家惹得起的。这些年来天地帮一点一点的蚕食而来,如今潜龙镇的生意大半都被其控制了。
江静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阵沉默。
江流云也沉默了,接下来的话,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自己唯一的女儿开口。
但还是得说啊,江流云暗恼着。
“雨儿……今年,你也年已十七了。”
“嗯……”
“十七岁。女儿当十五及笄,十七也老大不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爹今天叫你过来,就是想谈谈你的婚事。”
“……婚事?”江静雨眉头一皱,似明白了不祥的源头。
“嗯。”接下来江流云便打算滔滔不绝:“我与林尚书年少时上私塾时便交好,只是爹当初学识不够,殿试不中才没能同朝为官。九年前我们江家有难时,人家也曾伸出援手,以我与林尚书的交情,就是你称他一声伯父也未尝不可的。”
“他有一次子,叫林建文,年方十九,九年前去林府时你们也曾一起玩过,倒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如今数年过去,爹也去亲自拜谒了林家,这林建文的确是能书善画,学富五车,相貌俊美。也算是一表人才了,如果我们两家能结为秦晋之好的话……”
话语被江静雨打断:“爹!我不想嫁。”她白了江流云一眼,明明是一个武学大师却一下得用这么多四个成语,想必这腹稿是打了很久的……
“为什么?”江流云的声音平静下来了。
“小时候是小时候,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又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才不想嫁给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更何况他也这么多年未见过我了,又怎么知道我是不是个丑八怪。”江静雨嘟着嘴,有些生气。
“人家林尚书家都已经答应了。”
“他连我都没见过就答应了?切,就算是尚书府的又怎么了,像那种什么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言听计从的人,我可不期待能有什么大用。”江静雨不屑一顾。
“你!”江流云想要发怒,想到什么却又忍下了:“简直和你娘一样倔。”
这是大实话。江静雨她娘亲可是书香世家的大小姐,和潜龙镇这颓靡的江家确实是不大般配,但是她娘亲硬是顶着家里的重重阻拦嫁给了江流云,当时具体事情如何已经不可考,但两人的情意,在这潜龙镇确实是传颂一时的佳话。
“这不是你最喜欢的娘亲的优点之一嘛。”江静雨轻笑。
但是江流云下一句话就让她笑不出来了。
“雨儿。”江流云说及此处一顿,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着:“爹也已经答应林尚书家了。”
难以置信。
江静雨用陌生的眼光看着对面的人。她实在是很难相信一向被她与弟弟拥戴的父亲竟会做出这种事。虽说父亲对她们一向极其严格,可是平日里的关怀从来都不是假的,生病时会嘘寒问暖,练武时遇到难题也会悉心指导。做父亲本就不易,娘亲去后他又当爹又当娘的就更加不容易了。
只是今天,怎么忽然就擅自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卖了?
“爹……”她还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江流云老脸也要挂不住了,毕竟这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自己看着她从小长大,若非情非得已,自己也不想如此的。江流云抽出镇尺下的那张纸,沉声道:“这是婚约,刚才尚书家的人来,两家的亲事商议后便定下来了。”
江静雨睁大了眼睛,从江流云手中夺过了那张纸,颤着手从头到尾的细细看了一遍。
其间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对江流云来说却恍若一个世纪,而他在一个世纪里一言不发。
“爹!”江静雨皱着眉头一巴掌把婚约拍在书桌上,不知觉用出了内劲,荡出的茶浸渍了红笺的一角:“我不嫁!”
江流云对她这样的反应心中早有了预料。“都是爹的错……前些日子去尚书府做客,那个……一时兴起,多喝了几杯……”
“嗯?然后呢?”他冷着脸。
“爹这……爹当时喝多了,只想着咱们两家也算是从小交好,要说家底咱们甚至拍马也追不上人家,想着你这嫁过去怎么也不会吃亏嘛。”他话锋一转,“而且天地帮那帮狗崽子连我们酒坊的生意都抢去了,如今偌大的夜合山庄,就只靠着我们开的武馆维系着,这样下去……”
“可是爹你也不应该卖女儿吧。”江静雨冷冷的说。
“爹老了,只是不想让你们以后跟着江家吃苦,也不想让江家的传承断在爹的手里。”
“断了传承……”江静雨轻笑,她有不是那种千金大小姐,从小习武学文吃的苦头还少了不成,“江家虽然落魄,却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而且弟弟在文治武功上也颇有天资,爹这话又从何说起?”
江流云神色一正:“雨儿,你可相信‘命数’一说?”
“命数?”江静雨又是一声轻笑,不屑道:“爹,你可莫要说我与那林尚书的次子命中注定是要成婚的。”
“这倒不是。”江流云看着门外的一方天白,视线飘的很远,“事情不那么简单,说起来,要扯到我们江家先祖那个年代了。”
“江家先祖的时代……那不是许多许多年前了嘛?”江静雨眉梢一挑,“爹,你该不会真以为那些说书先生的杂七杂八的传说是真的吧?”
要说起江家的祖先江飞,在一千年前的那个年代可是响当当的传奇人物。从年少参军到镇国大将军的浴血传奇之路,不知道激励了多少有识之士去为家国拼搏。只可惜结局实在不咋地,开国之后就被天子收回了兵权,最后整个江家也都龟缩于这么个小镇。虽然大多人是认为江飞功高震主,整个江家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但也有人说江家是不为功名利禄,只求国泰民安,国已建功已成,自然就退隐了。
“自然不全是这样。”
“当初的天子与我们江家先祖生死之交,我江家先祖本就并没有功利之心,天子才放权于他,封了镇国大将军之位。何来的功高震主之说。”
“若是这样,那江家怎么会落得今天这般田地?”
江流云长叹一口气:“唉……这些事情都太久远了,江家家主之间每一代又都以言语相传,到现在已经无法完全推知当时详情。
据上一任江家家主所言,当年天子有三人追随,一是丞相李信,二是武将江飞,还有一人则是夏王朝建国时的国师。四人乃是生死之交,李信主掌文政,江飞主掌兵权,而那颇为神秘的国师,主掌卜筮以及谋略。各司其职,夏王朝才得以屹立于这苍茫大地之上。
那国师虽然已无法从史书得知其来历,但史书中对其亦有些许描述:‘国师者,大能也。能呼风唤雨,乘剑御风。’当时我江家先祖与之相交甚好,曾请之卜算江氏一族的命运,可结果似乎并不太妙。对此,我江家祖先又怎放的下,遂想求得解决之法。当时天子正修建完九根镇国运的蟠龙柱,便请国师为此再卜了一卦。虽不知道结果如何,但后来江氏一族也便举族迁至了此地,国师更赐下一棵神树——也正是而今夜合山庄这名字的由来。”
江静雨恍然:“就是现在后山那颗很大的夜合树?”
“嗯。”
“可就算是我们举族迁到了这里,如今江家也穷困潦倒成了这般。”
“‘爱卿若替朕镇守这河山,朕则保你江氏延续千年。’”江流云忽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让江静雨莫名的打了个寒颤。
“这句话,便是当时天子给我江家先祖的密旨,这密旨现在仍存于江家祠堂中,作为江家每一代传承的信物之一。”
“可是,这句话……似乎和爹你之前的说法有点不一样。”江静雨蹙着眉头,“爹之前说我们江家是为了避灾邪才迁至这潜龙镇,可是这密旨……却又似乎是说我江家是受皇命镇守此地一般?。”
江流云点点头,有些怅然道:“爹刚继承家主之位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可毕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事实上这一切真的是怎样的,谁又知道呢。爹本来也不想相信这些所谓的神鬼之事的,可是我江家这千年来既没出现过进士及第的人,也没有出现能在武林闯出名堂的人,却能在近千年的时间洗刷下的存活下来。只怕也不只是运气吧,毕竟这近千年来也有过几次不小的战乱,武林也曾有过数次血雨腥风。如果江家留传的传说是真的,如今千年之期将过,我江家……唉。”
“所以爹就嫁女儿?”江静雨撇撇嘴:“人定胜天,难道爹真信这怪力乱神之事?”
“若是别的事倒也罢了,可这乃是我江氏一族传承千年的隐秘,如何不能慎之又慎。明日,天地帮武馆的分馆要在潜龙镇开业,我江家又哪比得上天地帮势大,只怕以后……唉。”江流云实在不愿去想以后江家的未来,只得闭上眼叹气:“这传承了近千年的夜合山庄,爹不想让它的传承断在自己手里……爹不知道江家的未来会如何,可林尚书家里还算优渥,又是官宦世家,为人亦清正廉明十分不错,爹想着雨儿你嫁过去的话,只怕也不用跟着爹过着这般苦日子了。”
“爹……”江静雨低语,“我知道爹你也是为了我好,可是女儿已经十七岁了,不再是那个要爹捧在掌心呵护的孩子。有些事情……女儿希望能够自己做主。女儿希望自己是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了这苟延了近千年的家族,家族有兴即会有衰。女儿只希望自己的终身大事,许多年后再想起时不会后悔。”
“就像我娘亲一样。”江静雨十分倔强。
“你……”
“爹请再细细想想罢,女儿先走了。”
不等江流云再说什么,江静雨便果断起身离去,留给江流云的只是个背影。
氤氲的茶气掩不去江流云眉间的愁思。
清瓷,咱们的女儿和你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啊。
本回总结:江静雨身受婚约之苦啦!管他那么多,跑路就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