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湖面而来的清风带着水汽,和着夜合树下的荫凉,让人心醉。
这种天气太适合睡觉了,但南音并没有一点昏昏欲睡的样子。江静雨滔滔不绝的倾诉,南音也侧耳细听着,时不时插上一两句,相处倒也还融洽。温柔的树荫下,喜怒怨嗔,时间过得飞快,天边成了红色的霞光。若是远远的看去,树下的两人几乎都小的看不出来了,只这夜合树,像是地平线上的一个结。
“怎么可以这样,那岂不是他在强迫你嫁过去了,感觉你的父亲好不讲道理啊。”南音也和江静雨一般的蹙紧了眉头。
江静雨到是将大致的来龙去脉告知了南音,但她也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关于江家来历这些要事她自是不会透露出分毫的。“强迫是强迫吧,但是我也明白他的苦衷。而且尚书之家何其富贵,爹也是不想让我在这衰落的家族受苦吧。”
“有什么苦衷能比过得自在重要啊。如果我是你爹,肯定会直接让什么家族什么富贵的都见鬼去。”南音又想到了宁儿,对江流云生不出一丝好感,只不屑道,“这般强行嫁过去了你肯定不会开心,那有什么意思。”
“是啊。”江静雨撇撇嘴,有些无可奈何,“我反正很强硬的拒绝了,但是我爹好像不吃这一套。一方面我是真的不想嫁给一个完全没怎么见过的人,一方面我也不想忤逆于我爹——毕竟他是我爹啊。”
“但是牺牲你总是不对的。一个家族兴衰一在天时,二在地利,三在人和,人力微小,家业的兴衰不应该是很正常的么?做普通人又没有什么不好的。”
“这样说好像也挺有道理,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毕竟在这江家生活了这么多年了,一草一木,都曾照拂,若是有那么一天要舍弃这一切,又怎轻易舍得呢。”
“……这,可是就为了这么个衰落的江家,你这样……”南音欲言又止。
“我怎样?”江静雨摇摇头,“人定胜天。也许我不嫁去林尚书家会让江家被动,但对于天地帮那些匪类,我相信只要我江家同心,未必不能占得一席之地。”江静雨抬头看着远处殷红的天幕,脸上也映上了柔和的红光:“我娘小时教过我一句话,叫‘吾之命,在己不在于天’,人生苦短,有些事肯定得自己争取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啊?”
江静雨正想说什么,忽而脸色一变,奇怪的瞟了南音一眼:“你问这干嘛?莫不是想向我爹告密吧。”
“哈?告密?”南音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还算是和善的小脸:“我看起来很像是那种人吗?”
“我跟你又不熟,又不会读心,怎么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江静雨白了她一眼,然后站起来拍拍衣装上的尘土,远处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只有一小角还露在外面,不刺眼的深红,“天色已经不早了,不如一起回去吧。这个时辰的话,你今天只怕也下不了山了,不如今晚就先在武馆住下吧。”
“不说也罢,”南音知道江静雨是转移话题,也知道今天已经差不多了,但还是有些不舍。毕竟许久没有和人说上话了,今日这般,让她心里郁结的那份孤单平静了不少,这种日子,开心却又弥足珍贵。但是一扯到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南音一下就不好解决了——之前自己撒的这谎果然有毒,毕竟自己未完全化形,元神离不得本体太远,至于留宿就更行不通了,只怕到晚上见了江流云就会露马脚。南音想毕,也只得硬着头皮说:“我走路很快的,今天就不留在山庄来麻烦你们了,想来下山的话时间还是够的吧。”
“你可别勉强自己啊,我家虽已经不见的有多好,但歇息的地方还是有的。”江静雨转身道,脸上有些担心:“这潜龙镇虽然这些年来治安还行,可毕竟你一个女孩子,又不会武功,这么晚回家只怕还是有些……要不我送你一段路吧。”
“这个……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南音这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不妨事的。我反正现在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儿。”江静雨见她面露难色,心下觉得这小姑娘还真是替人着想,对其的印象一下就好了不少,回想起刚才对人家的疑言相向,心中还是有些歉意的。如今自然也不能让人家落下坏印象,江静雨和悦道:“我们这就一起走吧,不然天色就更晚了。”
“哦……好吧。”南音有苦说不出,只能深吸一口气,尽量露出笑容。
江静雨在前,南音在后,两人就这般往山庄门前而去。因着江静雨以为南音急着赶路,脚步迈得略急,一路上倒也无话。依着这时的天色,大多武馆学徒早都已经回了家,人本就不多,再加之南音本身就长得很小只,紧跟在江静雨身后,倒也无人相问这陌生的小女孩。如此,南音胆战心惊的出了夜合山庄,直到完全没人在意到她,才让她心间松了口气。
出了夜合山庄,往山下不过一条山路。山路不甚陡峭,却是迂回得紧,只有近山底的一段路陡一点点,是铺的青石阶,雨天挺滑,这种天气倒也没有什么关系,路两旁虽都是山林,但是每天往来的人还是挺多的,而且来夜合山庄学习的武徒们或多或少的都懂些武功,因此四周亦没有野兽。
“南音妹妹,你家离这里远么?”江静雨两人已经走了一段路了,南音矮矮的,实在走的不甚快:“要不你还是随我回夜合山庄吧。”
南音微微的皱着眉梢,觉得胸口有些闷——这是因为元神离本体有些远,都快离开树根的覆盖范围了。必须得快些找个借口脱身,南音心想。“我家不远的,不远的。不如你就送到这里吧,我也不好再耽搁你时间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真的没有关系。”南音有些焦急的打断她,但见她满面的担心的样子,还是尽量冷静道:“江姐姐你也快些回去罢,别让江教头担心了。”
江流云是夜合山庄武馆的教头,所以大多学徒也会叫他江教头。
“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也不强人所难了。”江静雨皱着眉头,“那你路上小心些。”
南音这时已经走远了,可她却奇怪的回望一眼,道:“嗯,你也要注意点啊。”
回头的这一眼意味深长。江静雨有点莫名其妙。叫我注意一点?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她想,但想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佳人已去,自己的终身大事还等着自己操心呢。唉。江静雨转身往山庄走去,天色已经很暗了,天边的山的轮廓青的发黑,路已经看不清楚了,只有山庄的门口的灯笼发着微黄的微光,缥缈。五月的晚风吹着还有丝冷意,这地段荒无人烟,四周很静,江静雨的五感几乎是到了极致,这让她不自主的加快了步伐。
关于自己的终身大事,江静雨自己已是有了一些打算了。但南音这种初识之人问起,自己当然不会全盘托出,即使南音看起来并不像是那种会告密的人。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婚是非逃不可的,但是方法却是得有些讲究,她心中暗想。
江静雨心下思量着自己逃婚大计的具体实行,不一会儿就快到山庄门前了,心头微松间脚步也慢下来了。她眼前不由得又回想起南音那意味深长的一笑。
不对!江静雨身形一僵,而后却又一如之前的继续往回走着。
回了夜合山庄,江静雨便直接往西厢处自己的房间而去。
在路上时果然有人跟着的,而且跟着她的人武功不差,才能让她这么久都毫无察觉。只不过尾行的人在跟着她进了山庄后,就没有什么动静了——江静雨忽然有些难过,啧,养育了自己多年的爹都信不过自己了,想来也真是悲哀。但是转念一想也哑然了,毕竟是亲生的啊,自己在想些什么做父亲的又怎么会想不到。这夜合山庄易守难攻,除了进庄的一条路,一面是青嶂峰,其余两面都是不矮的峭壁,有人守住了夜合山庄的大门,只怕自己的逃婚大计要胎死腹中。
怎么办……江静雨苦思着,抬头间却已到了自己房前,房间里烛火通明。
“刘姨,辛苦你了。”江静雨推开门,果然是刘姨还在打理着。
刘姨停下收拾衣物的手,转身和江静雨打招呼:“小姐回来了,热水已经备好了,快去沐浴吧。这五月天的晚上啊,还是有些寒气的,小姐一定要好生保重身体啊。”
“嗯,谢谢刘姨。”江静雨微笑道,而后也就绕过里处的红漆屏风,沐浴去了。这是江静雨的一个习惯吧,她比较喜欢练剑,或许因此也喜欢在练完剑在热水里泡一会儿,无论是严寒还是酷暑,都是在练剑后要好生沐浴的。对她而言,在热水里泡一会儿,一天的疲惫似乎就会消去许多,然后再睡上个好觉,第二天又是精神百倍。
“小姐对我还说什么谢不谢的。”刘姨也慈爱的笑笑,把整理好的衣物放在屏风旁的凳子上,“小姐,衣服就放在原来的地方,我先走了。”
“嗯,刘姨你去休息吧。”
“好的,小姐也请早些歇息。”
江静雨听着刘姨关门的声音,眼睛渐渐的合上。爹有所准备了,江静雨一阵苦恼,逃婚之事,看来还是得从长计议啊。
至于南音,倒没什么可说的,再确认江静雨走后自己再也不想忍这神体相离的痛苦,直接用了自己唯一会的几个天赋法术之一:土遁。在夜合树的根系范围内,她可以再这根系范围里自由穿梭,也就半盏茶的功夫,她就已经躺在了夜合树的枝丫上。躺?是的,她回了本体处好一会儿,那种胸口气闷的感觉才终于消失了。呼,未化形完全就擅自离开本体,果然是挺危险的一件事儿,南音扶着额头,有些后怕的想着。
但总是蒙混过去了,至于之后又当如何那又与她有何相关。南音摸摸头上这合欢花样的发饰——自然不只是发饰,这是她未能化形完成的最后一部分了,只要再熬过五十余年的清苦岁月,她便化形完成,能自由的离去本体了。便能离开这困束了自己这般多年的夜合山庄,能与常人一般的闻着花香,尝着美食了。
想想心里都还有点小激动呢。
温和的阳光擦着大门处‘夜合山庄’的牌匾照进来,江流云身着白色武衣,身前已是有稀稀拉拉的几个武徒在向他问着一些武学问题了。此时太阳不过初升,叶子上的露水正一粒粒的滴落在润湿的土里。悄无声息。
又是晴朗的一天。
江静雨自然也从一大早就开始张罗了。天不过微明时,她就已经起床梳洗,虽然她最后也只是和平常一样的扎了个简单的马尾。但毕竟是女孩子,一起妥帖时,太阳已经挺亮堂了。从起床伊始,她就在继续思量着逃婚之事,毕竟她也只是十七岁的孩子,对于江流云这般的有几十年江湖资历的人来说,无论是想法还是谋略只怕都差了不止一个档次,别的不说,就只说昨晚那跟着她的人,想必她都完全没有办法。
打理好了后江静雨便从西厢直往山庄中间,那是夜合武馆操练的中心地带,一般情况下江流云这时都还在指点着她的一堆师兄弟姐妹,直到吃早饭的时辰。果然,自家父亲还在一脸严肃的在人群里说着啥,江静雨简单的问了早安,便邀他去用早饭。早饭自是刘姨做的,用饭的也不过三人:父,女,还有弟弟江静龙,食不言,一如往常的冷清。刘姨是下人,不入坐,虽然江流云和江静雨等人是不那么在意主仆之别,但她总是介意的。
江静雨总觉得江流云看她的眼神怪怪的,许是自己心虚,又许是江流云对她真的提防罢,又许是两者皆有。
但江静雨总觉着有些不舒服的,本应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而今却恍若有了无形的隔阂。
终是无话。
接下来的好几天里,江静雨都在思索着自己的逃婚大计。本来苦于跟踪之事的她,在经过了几天的思索之后倒是有了些想法。毕竟有人跟着,想光明正大的走一定是不可行的。那么也只能考虑其它出路:向北是青嶂峰,长年被雪水浇灌的崖壁又高又滑,绝不可能攀的上的;向西则是潜龙山,山势亦十分陡峭,一不留神便会葬身——实际上,夜合山庄的墙外基本都是峭壁,想安全下山唯有南边的正门,更何况夜合山庄的围墙有近两丈高,若是打算越墙而走,那么连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翻墙都成了问题。
所幸对此她已是想到些办法。
不过在这之前,她得先去一趟镇上才行。一是去搜集些能有助她逃跑的东西,二是想看看跟踪她的究竟是何许人也,虽然她心里对此已经有了些揣测。
在婚约的第四天早上,她便早早的起来了。一如往日的问了早并用了早饭后,她便向江流云提出了要去镇上采购些东西的事儿。对此,江流云却是皱了皱眉,想让刘姨代劳来着,但毕竟刘姨年纪也是大了,并不好走这山路。最后在她的要求下,并又一番权衡后,倒也不曾含糊的答应了她,只是叫上了一人同她一起下山。
……
江静雨木然的走在街上,身后跟着个和她一般穿着夜合山庄武馆的衣服的男子,只是比她要高出许多。这男子生的倒也一般,方脸浓眉,皮肤亦是健康的古铜色,只是走起路来无声无息,袖间却在随意挥手间便生出轻轻劲风。她自认是认得的,此人便是在所有武馆学徒中声望与武功俱佳的,大师兄。唉,想必之前跟踪她的也是这大师兄了。爹爹此举阳谋,是想完全断了自己的心思啊。她想着。
这大师兄名为宋黎,可在夜合山庄中习武了十余年了,虽然长得一般,但武功着实学的不错。起码江静雨是完全打不过他的——不仅是打不过,而且还跑不掉。从小江静雨的轻功就学的不咋地。‘狭路相逢勇者胜,学轻功这种逃跑的功夫作甚?’在这般的思想下,她的轻功虽不至于说烂,但确实无法和优秀之类的字眼挂钩。要知道夜合山庄的墙也就两丈高左右,她运起内劲都跳不上去的。
她现在忽然很后悔当初没认真学轻功了。
潜龙镇是算个中小型的镇,有坊市和酒楼,也有一家染布厂以及两家客栈,虽然比不得大镇与城里的繁华,却又有自己的一番韵味。只是这镇上人口实在算不得太多,不过两千人的样子。既是有一定的市场却又很难吸引一些大的商家,久而久之,镇里人也就大多自给自足了。反之也就是说,这地方以前还是有不小的经济前景的——所以天地帮那些混蛋才瞧上了这里罢,凭借着自己的强大底蕴几乎是抢了江家大半的生意,布坊,酒坊。甚至于天地帮的武馆也刚刚开张了,就连武馆也不只夜合山庄一家了。
此时正是上午时分,雾气将将散尽了。阳光十分的柔和,天上挂着几朵泛着鱼肚白的云,这时的潜龙镇早也活跃起来了——卖糖人的吆喝着,算命测字的也摆了摊作高深莫测状,大多的店里也是有人进人出,来来往往间大家的脸上总也是挂着微笑。一眼望去,高高低低的黑瓦房顶鳞次栉比,最高的那座楼是镇上的酒楼,修葺了整整三层,工艺要比其他建筑复杂的多。不多说,如今也是天地帮的势力了。
江静雨踏在青石板的大道上,心情很是复杂的缓缓踱步着,一会儿看看这里,一会儿又瞅瞅那里。明明这镇上她已经来了不知多少次,但这一次她不知为何,突然就很想好好的再看看这一切。
本回总结~南音千钧一发,逃离江姐姐魔爪~江姐姐才没那么多闲心理她呢,自己的事儿都愁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