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静雨走了都快一炷香后,南音才放下心来,轻身跃到临近的树杈上坐着,小手依然捂着胸口,犹有余悸。
五月微熏的风吹来,头发上的合欢花不健康的颤栗着,也所幸她还是个修行未成的妖,没能真的拥有人的身体,否则现在肯定已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她抿抿嘴唇,有些不安的发冷。
南音低头看着那依旧碧绿的玉笛,随后把它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心底的某个地方温暖起来,微微的排遣了些许不安。
许久,波动的心情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但南音依然贪恋着那若有若无的温度般,一动不动的,甚至闭上了双眼。风吹叶子落在她身上,风吹枝桠扫过她发丝,风吹得绿色的裙裾和墨绿的枝叶纠缠在一起,她就像是睡着了一般的静着,就像融在了画里。
未来的一切令人恐惧的未知,都在想着宁儿时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这一直持续到临近黄昏。
黄昏时分,天边带着妖娆艳丽的红。这个时候,潜龙镇的人都该收工的收工,该回家的就往家里赶,忙碌了一整天,都已是十分疲惫,谁都没有留意到头顶有什么东西飞快的掠过,不留影踪。
夜合山庄今日本就不练功,显得十分冷清,偌大的山庄仅有寥寥数人。刘姨已经在准备晚饭了;江流云则将书房的蜡烛点着了;江静雨则在房间里蹙着眉思索,时不时起来走走,看来是有些坐卧不宁。
荒芜人烟的后山更是不会有人注意到了,夕阳的红的光映的野草成了嫩黄色,风吹过就刮出一层的浪,响着荒凉的沙沙声。
南音忽然从宁静的追忆里惊醒,嘴角淡淡的笑意隐去了。
宁静的夕阳,宁静的夜合树,宁静的湖。毫无预兆的,凌厉的剑气从夜合山庄上空从天而降,剑刃的破空声让人头皮发麻。
然而却是在半空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无声的化去了。
顿了几个呼吸,想必这道剑光的主人也甚是诧异。可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又一道的剑气,将那道无形的屏障不断的击打着,天地灵气激荡,呼啸的声音让人心悸不已。
南音只窝在夜合树的枝丫间,抱着玉笛一动也不敢动,明亮的小兽般的眼睛哀求似的看着那灵气的爆散处——不过一碗饭的功夫,仿佛是镜子碎掉般的,有轻微的清脆的声音响起。
于是再也没有什么阻挡,凌厉的剑气落下,直让她打个寒颤。
一人蓦然的出现在夜合树前。
这人提着随意的提着一柄做工普通的断剑,穿着破旧的道服,右手打着绑带,头发随意的用树枝束着,单薄的背影让人很难联想到出来这人是怎样风驰电掣出现在这里的。
正是凭借着识妖符感应追踪到此的明书。他也是怕惊扰了镇上的人,才选择了这样的时刻前来夜合山庄除妖。不过此刻的他可不是那市侩的卖药道士,一如往常的,他要在人们不知觉间除去为恶人间的妖类。
为什么?
他其实只是讨厌麻烦而已,每次他除了妖,都会被热情的人们缠着道谢。他懂剑,但是不太懂应付人,而且他和他师父都很不喜这——这也从此导致了他不论除妖还是做事都不仅不留名,甚至还不留痕迹的坏习惯。
这些都是后话。
明书刚落地,便熟稔的一拍腰间的葫芦,灵光一闪而过,手中已是有了一沓灵符,共九张。他一只手看似随意的掐决,嘴间却已是同时熟练的念咒:“九天太清·九宫符。”
话刚毕,那一沓灵符竟化出八道金色流光飞射而出。明书握着手中的主符再度掐诀,另外八道灵符便于穹顶间成阵,最后竟化为淡淡的光幕将夜合树周围一大片面积,包括那宁儿香消的湖都笼在了其间。
这九宫符乍一听很是厉害,其实对于厉害的妖也只是能稍作阻拦罢了,实际上明书经常用它的原因,也只是为了遮掩接下来的动静,免得惊动了普通人罢了。
准备工作完毕,明书抬起手中的断剑,眉间隐隐的泄出几分煞气:“出来罢,不用躲了。今日道士可是特地为你而来呢。”
南音的小脸惊恐的看着外面,那略显年轻的道士的脸,甚至还可以称得上俊俏,不过她此刻并没有半分心思去在意这个。她感觉到了杀气。
这道士是来杀她的啊。这是为什么呢……她想到了江静雨手中的符,难不成是她去请来除妖的么?
南音有些不舍的将手中的玉笛放在的树杈间,然后控制本体将其稳稳的卡住。“可不要把你弄坏了。”她小声道。
“为什么?”
从枝叶间传出来的声音很是清脆稚嫩,明书倒是古井无波:“你们这些妖也真是有意思,每一个在死之前都喜欢问这种问题,真的有意思么?”
枝叶间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固执道:“我做错了什么呢?我在这山庄修炼近千年之久,从没有害过人,甚至守了这山庄平安近千年。为什么要这样的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妖。这一点就够了。”许是这妖的声音还是一个小女孩,明书一改往日的怕麻烦的坏习惯,还是很耐心的跟她说着:“你还未完全成人形,离不得本体,不然我还可以收了你作随从。”
“你不是那么想杀我么?”南音像是说着个不好笑的笑话,那临着死亡的危险仿佛变得有些恍然了。
明书拄着剑,嘴角一撇:“天下之间,同为生灵,既无贵贱,亦无分别,只循着天地的规则活着。我又怎想造那么多的杀孽。”
“哦?道士你还慈悲为怀的么?”
“不。”明书说到这,倒是骄傲的仰起头:“我无论是杀人还是除妖,皆是一剑致命,绝不会有任何痛苦的。”
“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南音冷哼。
“就是不曾作恶的妖,我也曾杀过许多。”道士如今已修炼至‘斩灵’的境界,对万物灵魂感知很是准确。他知道面前的妖没什么煞气,也就闲庭信步了:“我刚入道门时,遇见的前几个,我可没有杀。当时也是心生怜悯,想着这妖也是善良,说不得最后能修成正果。”
“结果呢?看你悔恨得样子,难道后来她成了恶妖了么?”
“你这要死的妖,话还真多。”
“呵呵……”南音蹩脚的假笑。
“倒不一定都会变成什么坏妖。”明书顿了顿,手中拄着剑,似乎是想让自己能说的轻松些:“唉,我给你随便讲一个吧——
我没杀的其中一个妖呢,是一只普通的燕子,修炼了多年,甚至都可以完全化形了,平日也隐藏得挺好,就是在后来借宿时偶然的喜欢上了那屋檐下的书生。然后没忍住就化身和那书生去相见了,只求一夕欢好。
我当时也是路过那小镇,见他身上有妖气,也怕有妖物害人,便给了他一道金刚符和破妖符。没想到当日那燕子就被那符现了形,那书生害怕极了,也就来找我除妖。我去见了她,念及她修行不易,而且也不曾作恶,便与那书生一家细细的说了,而后放了她走。”
“那后来呢?”
“后来啊,妖倒是没有变成什么坏妖,不过因着那书生的缘故,她还是一直住在那屋檐上。而后不久,她与那书生也是日久生情,我想着这或许还能成了一段佳话,当时还庆幸自己没有彻底的冷血。
不过那书生的母亲得知后很是厌恶。
但无论是妖还是人,坠在情网中,也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所以那书生和燕子被他母亲拆散了?”
道士摇摇头:“那之后不久,那书生的父亲,是一个教书先生,平日身体本就不咋地,梅雨天一不小心得了风寒死了。
祸不单行,那书生的母亲也伤心过度生了病,自己因着接二连三的事弄的十分抑郁,苦读多年,后来才乡试之时竟就落榜了。
人的猜忌心实在是可怕的。那书生的母亲觉得一切都是这燕子精在作祟,觉得是她杀了这书生父亲,也觉得是她偷了这家的人气,断了书生的仕途,气急身体也每况愈下。
后来这书生出于孝顺,便劝她离开了——可实际上他们还是藕断丝连经常暗中来往。那书生母亲心底里也是清楚的,想来这人也是怕自己儿子被妖精迷了心智,耽搁了成家立业,便花重金又请了其它的道士来除妖。”
道士顿了一下,撇撇嘴可惜道:“这回那燕子可没那么好运,被那道士给捉了她去,最后还被那书生母亲要求炼魂七七四十九天直到魂飞魄散,以祭死者英灵。
听着那老母亲声泪俱下的话,那道士又尊敬那死去的教书先生,也就不理那书生的苦苦哀求,只当他是鬼迷心窍,觉得那燕子为祸不浅,还真弄得那燕子魂飞魄散。
我也因此少赚了许多,那燕子也枉受那般炼魂之苦,不得超生。那书生也落得个沉迷美色不忠不孝的名声,后来到我离开那处时亦是郁郁寡欢。”
“这件事也直接让我从此无论是杀人还是除妖,都能找到不是理由的理由。”
“……巧舌如簧。故事讲的很好。”
“生生死死,不过是又一次轮回罢了。”道士倒是看得很开,“这天下被人害死的人,又何止千千万,人世不过一场虚空大梦。你不出来,我就直接将这夜合树拦腰斩断,不过那样也许会更痛苦。”
这天下被人害死的人,又何止千千万。
南音指尖颤抖,贝齿紧咬着薄唇。宁儿……你当初也是怀着这般无奈的心情,走投无路,方才踏入这湖心的么?南音,也许这就可以去陪你了呢……生死轮回,不知道你如今是仍在彼岸花海畔,还是已经成了茫茫人海中她不知名的谁呢?她瞥了眼泛着柔和绿意的玉笛,颤巍巍的抱着夜合树枝干滑了下来,背对着明书。
明书即使知道这生死不过是万物轮转,但面对着对面这几净的灵魂,他还是被沉重的感觉压得胸口发闷。他将手中的断剑捧在掌心,对着北方起誓:“贫道乃天意门第十七代传人,明书。在此以天意门门徒的身份起誓,绝不会伤及你魂魄半分,散去你修炼数百年的妖力后,便送你入轮回间。”
天意门?南音脑海里不合时宜的回应着某个声音,却仿佛与她本身无关般的,她毫无察觉。
她实在是没有什么反抗之法,只安静的闭上了双眼。
“来吧。”想着也许还可能见到宁儿,她也就没那么怕了。
明书手中的断剑一阵战栗,似是在为生命的消亡而兴奋。“九天太清·八之剑·落星。”明书一掐诀,断剑便随之飞起,化作数百道剑气,剑气激射间,隐隐的虽无八灵之神,却已有八灵的威势。
这是他剑术修行还不够罢了,都是后话。
八灵剑气快若闪电般的向着南音冲去,每道剑气都隐隐与其它剑气互有感应,似乎是有些玄妙在其中。剑气环着南音滴溜一转,南音只觉全身一震,眼前便是一黑,晕了过去。
落星乃是拟八灵星之威,封禁四周的灵力。南音本就不会使用法力,而且她化形不全,身体全然是灵力所化,这一瞬便被封禁之力阻断了意识。明书再度掐诀,将所有的剑气以某种阵型落下,要散去她的修为。
刹那间,剑气便离南音不过咫尺了。明书收了断剑,紧紧的握着,几欲将其嵌进自己掌心的肉里。
接下来的弹指间,一切却生了变故。
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红色的灵光轻易的将剑气击散了。
这突然的一幕让明书的眼皮一跳,心中隐隐的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但是更让他难以置信的事情,还在一件一件的在他眼前展开……
南音缓缓的睁开了双眼,只是那本来人畜无害的眼瞳却已是变得晚霞般的深红,那无暇的小脸上,奇怪的变得毫无感情——就像是换了个人般的,她转过身来面对着紧握着剑的明书:“九天太清诀,好久不曾见到了呢。你们这些天意门的崽种,这般的可怜可爱,你们竟也下得去手……”
明书只是看着转过身来的南音,人就愣住了——一切的杀意瞬然的消弭。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是一直以来住在他脑中的,那绝不会忘记的脸啊……甚至于还和十多年前他未曾来到这里之前一般无二,一模一样。这天下间,竟还会有这般的巧合么?
“妹妹……”他呢喃道,手中的剑一松,仿佛失了灵性般的,也或是从未有过灵性的,跌落在被血红夕阳漫红的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九天太清诀的剑典啊……真巧,我也会一点呢……”
‘南音’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随手一招,红光大盛,竟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柄五尺许长的长得过分的长剑来,小手执着,颇有些滑稽。
此剑剑柄附了宛如鸟颈般的云纹;柄尖是栩栩如生的朱雀头;更让人觉得奇特的是其剑刃,约四尺长的剑身竟薄如落叶,轻若鸟羽般的,给人十分脆弱的感觉,可这怪异的剑身却偏偏有着火红的灵光,轻薄脆弱的剑身也莫名让人觉得锋利无比,无物不削。
‘南音’脚底生风,竟在刹那间穿过数丈的距离,手中的怪剑更是轻若无物的斩过空气,直指明书的心脏。
凛冽的剑气割的明书脸颊生疼,才将他从震惊的失神里拉了回来。眼见着剑尖直向着他心脏刺来,明书亡魂皆冒,这般快的一剑,一般情况下已是极难躲开了。不过明书多年来的战斗经验此刻也是起了些作用,在这刹那间竟极限的将身体一侧。
‘呲啦。’
‘南音’有些惋惜的撇撇嘴。
刚才这一剑在明书的极力躲避下,并未能将他斩于剑下,不过依旧在其左臂划了道很深的口子,鲜血渐渐的渗出来,将青蓝的道袍染得深沉了。明书吃痛的闷哼了声,脸色有些发白了,他立即封了自己手臂上端的穴位止血。
“一体双魂么?”明书感受着这女孩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气场,心里大抵明了了几分。
一体双魂是指一个身体里后天的有了两种意识,一正一反,反元神在与正元神相合前一般都是孤魂野鬼,而两元神相合后,正与反也就成了一个灵魂的两面。
反面是遇着生辰八字灵根相近的身体,被吸引驻进——因着生辰八字与灵根都是相近的,不会为身体所排斥。不过因着孤魂野鬼总是损了魂魄,灵智有失,所以对身体起主导作用还是正面,不会为他人甚至双魂者本身所发现。
这种案例极少,主要是孤魂野鬼的戾气极重,难以为人的肉身所承受,其二是生辰八字灵根都要相合这巧合也太难了些。但明书专干这一行,也还是见过一些,不过下场都不咋地,毕竟人的肉身一般是受不了容纳两个元神融合后那般大魂体的——至于妖……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能有什么元神,敢跑去和妖的元神相合……
咳,这时也不是想这些琐碎事情的时候。
这才将将交战,明书便已是负了不轻的伤。所幸这一剑伤及的是左手,对右手使用剑术的影响没有那么大,但这伤口的刺痛感还是让他冷汗直冒。
看来今日说不得是要先撤了,明书心想。想罢他脚尖一挑断剑,断剑转眼便稳稳的落在他手中,蹙眉看了看正在为手中剑拭去血迹的女孩,有些忐忑起来。细细一想,再结合刚才的话语,这女孩那一剑,分明也是出自于九天太清诀中的剑典。
“阁下可与我天意门有何渊源?。”
‘南音’压根不想和他废什么话,左手掐着奇特的手诀,身体便轻若片羽的浮起了三尺,右手中火红的长剑挽成剑花,妖气冲天而起,灵光四溢,上百道凌厉的剑光朝着明书斩去:“既是天意门的渣滓,又何必啰嗦,受死便成!”
“她果然使用的是我天意门的剑典!”明书按捺住心中的震惊与疑惑,忍着左臂的痛楚挥起手中断剑,拼尽全力将一道道剑光格开——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剑光的后劲打的节节后退。明书感到有些不妙了,本身自己有伤已是影响了自己施法,对手似乎还对自己门派的功法了如指掌,无论何种缘故,再拖下去,只怕是有陨落之危!
江静雨坐卧不宁的在房间里四处走着,不知为何,她今日从后山回来后心里总是想到那叫南音的女孩。那女孩单纯的巧笑倩兮,那女孩的蹩脚的谎话,那清澈眼眸深处的孤单,那总不离身的青绿的笛。这般想着,她心里无可救药的萌生了一个想法:她好像再去见一下这女孩,无论她是什么。
这念头起来了,也就不可抑止的发疯的在她脑海里转悠——江静雨知道,这是她的好奇心又在作祟了,无论自己心底有多纠结忐忑,但是从小就看的志怪传奇,这时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她拿上那护身符,也不管这时已是什么时辰,蹑手蹑脚的就往后山去了。
本回总结:
南音:没想到吧!这就是我的逃跑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