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庙一别，老臣从未忘记为人臣子的本分，您在外头看见的那些农户们大多都是戒戎的旧贵族，随着戒戎将亡，他们本是要被抄家处死、卖身为奴的，老臣虽说能力所限，却也算尽了绵薄，三年间救下了共计二十一户、三十七人，后来余党队伍逐渐扩大，我们便逃到南方来，在这伏水领安了家……”
蓝禾点头，示意薛侍卫继续说。
“……二殿下，恕老陈僭越。老臣想说，这么多年下来，大家也都习惯了这地里刨食的生活，心里已经没有了复国的执念，大家现在只想偏安一隅，就这么生存下去。二殿下若能体恤老臣劳苦，就请不要再向其他人提起您皇子的身份吧。”
“若我在此处谈起复国之事，那便是真的无脸无皮了。薛侍卫，国亡了便亡了，从今以后不再有君，不再有臣，您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蓝禾总算能将薛侍卫扶起，一同坐到长椅上。
“唉，听闻当年公孙将军身死，老臣以为您也遭难了，没想到今天还能再见一面，也算是圆了老臣的一桩心愿。”
“薛先生，已不再有君臣之别了。”蓝禾纠正。
“说得是，说得是，”薛老笑道，“当年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的您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大，没想到现在竟然长成这般谦谦君子了。”
薛老比划着蓝禾半岁时的大小，看得蓝镜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镜辞，注意一下仪态啊，”蓝禾轻咳一声，对薛老赌气道，“说起来，当年我的小命还差点交代在薛先生的剑下呢。”
薛老老脸一红：
“这您都记得啊……我怎知道公孙将军和皇后陛下竟是旧识，那日我确实是着急，乱了分寸。”
“我也是听公孙将军提起，都是过去的事了。”
二人又谈起了一些近况，蓝禾只说自己是太子殿下赐封的南下游人，一个芝麻大小的官，薛老就说哎哟咱们蓝禾也是年少有为啊这么年轻就受了堂除，真是了不得。
又来往几句，薛老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说道：
“对了，蓝禾啊，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薛先生请讲。”
“你来时也见过蒹蒹了吧。”
“是。”
“我先给你讲讲那孩子的身世吧。”
蓝禾点头，薛老娓娓道来：
“蒹蒹姓鹿，鹿蒹蒹，她是戒戎国大司农鹿平世的女儿，所谓大司农，就是戒戎财政农桑的主管。鹿平世在戒戎也算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当年戒戎城倒墙塌，外面都说他是和仓廪一同归于一场大火，烧死了，其实不然，他带着妻女逃出了戒戎。但是在这之后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和妻女四处流亡，最终死于疫病，家里没了男人，他的妻子又刚烈，也饿死了，只留下蒹蒹一人行街乞讨，我们在南下途中发现她的时候，她奄奄一息，浑身上下已经只剩下一张肉皮。”
“……”蓝禾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那孩子执念太深，即使饿成那样也没有将她爹交给她的书编卖掉，一直留到了现在。”
薛老眼神变得复杂，叹口气继续说道，
“我们刚到伏水的时候，少有人会农事，我很犹豫，也很焦虑，若是不能复国，我不知道此身究竟还有什么价值，当大家都开始怨声载道、有些人甚至觉得沦落至此不如死去的时候，只有蒹蒹一个人默默提着镰刀，下田去割起草来。那是多么广阔的一片荒地啊……和那片荒地相比，蒹蒹瘦小得就像是一只虫蚁，在我们消沉下去的时候，那道瘦小的身影只是一点一点地割着草，没有半点怨言，所以大家都沉默下来，有第一个人跟随她拿起了镰刀，然后是第二个人，再然后所有人都下了田，直到今天的丰衣足食。”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去，点点星光逐渐浮现了出来，王姨静静从厨房端出一碟蚕豆放在桌上，回去继续炖菜。
“蒹蒹白天光着膀子下田劳作，夜里苦读钱粮之术，到了夏天背后的皮都晒脱了去，冬天泥土冻得梆硬，她上山去勘察地貌，脚上生了冻疮，却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指挥着大家用一块块石头混着陶土做成土沟，来年春日便有雪水从山上融下来、从塘里融下来，直到夏秋都不枯竭。”
“老头子，该说什么就快点说，等会蒹蒹要回来了。”王姨提醒道。
“婆娘别插嘴。”薛老正说到动情之处，抹了抹眼睛，继续说道，“你知道我们问起她为什么这么拼命时，她说了什么吗？她说鹿平世要她复国，她娘也要她复国，她必须等到戒戎的皇帝来接她，然后做戒戎的粮官，做大司农。”
薛老一拍桌子，震声道：
“天杀的鹿平世，非要把蒹蒹一辈子都毁了，他才高兴！”
蓝禾问道：
“也许是年少无知，今后会有所好转呢？”
薛老眉头一拧，敲桌说道：
“蒹蒹她何等聪慧，但就是脑子一根筋，说是就算所有人都不复国，她一个人也要复国。”
“看来是她爹娘留下的阴影无法褪去了。”
“是啊，所以我今日就是想请你劝劝蒹蒹，若是皇子的话，她也许会听的。”
“好，我答应薛先生，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一事不明。”
“是什么事？”
“老实说我觉得蒹蒹这种状态也未尝不好，因为时间会抚平一切伤痕，强行扭转可能适得其反，我先前看她也挺开心的，为什么薛先生这么着急让她放弃复国的念头呢。”
“这……”
薛老顿了顿，直言道，
“你有所不知，我们能在伏水扎根，说到底还要归功于我父亲和现在伏水领主的爷爷有着故交。我们现在受伏水领主荫庇，不仅田里的麦子要比别人多交一成，兵役也繁重一些，而且还要偶尔献几个妇女去他家做奴婢，不过进了领主府，她们现在的生活也都很好。两年前，我和领主约定好蒹蒹十六岁就能进领主府做妾，正好明天就是约定之日了，可她现在一心想着复国这么不现实的事情，我怕她今后的日子会不幸福。”
蓝禾尽力理解薛老的思想，在薛老看来蒹蒹给领主做妾是她赚到了，但蓝禾多少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我觉得……”蓝禾捻了颗蚕豆放进嘴里，说道，“我今天就留下来，明天看看那领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再做决定。”
薛老不解：
“这是……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如果那领主不是什么好人，就别嫁了，由我娶了鹿蒹蒹，我不告诉她我是皇子，只把她带回京城享福便是。”
薛老眉开眼笑，看来是可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