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究竟是来干嘛的,蓝禾不知道,他看了眼坐在一旁用半边折扇掩着口唇的师尊,觉得她在窃笑,她究竟在笑些什么呢,蓝禾也不知道。
察觉到蓝禾的目光,师尊只是别开视线。
她面上仍是明澈的眼,白净的额,一身双蝶绣罗裙浮沉,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一支鎏金紫玉凤翔钗,螓首银丝半面桃花。
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蓝禾深吸一口气:
“镜辞是我家小妹,我从未知道她犯过什么死罪。”
“她怎么就是你妹了呢,蓝卿你说话可注意点啊,你是戒戎人,她可不是,我记得她是,她是……”
圣上突然逼近,咧开嘴笑起来,嘴角近乎扯至耳畔:
“她不是那公孙叛逆,那贱狗诞下的贱种么。”
“她不是那踟蹰于叛逆的墓前五天五夜被狱卒提着头发拖走的罪子么。”
“她不是那连身后一块方碑都被人毁坏,死前受尽屈辱摧残,死的时候尸骨无存的罪人的亡灵么。”
“她不是该死么。”
嗙——
随着金铁之音震响,蓝镜辞的剑被师尊瞬时炼出的条形铁晶挡下。
后路已绝。
胁之为人质,种下奇毒,持续南下,出了海便可投靠于私掠联盟,届时即便是人质死了,九州也奈他不何。
如此,活下去的概率至少有七成,但若是师尊阻拦,或许只有三成。
蓝禾动了。
单手结式,以精血为引,这是伤及本源的术法。
宝石碎裂连爆八声,齑粉四散。
地面长出第一只细小的眼。
随后墙面也有血色的眼睁开。
密密麻麻的血眼逐渐遍布屋内。
带着无尽的苦楚和怨毒的诅咒,悲恸地收敛、释放。
靡音嘶响:
“观察,测量,测量,因果观察,灵魂,观察,命运,虚妄,虚妄,虚,妄。”
彼时即为此刻,蓝禾的身体之外的热量全数归零,却都只局限于堂屋之内。
本该无光,也无色,但蓝禾对此间虚无已是了如指掌。
无数细小的瞳孔都随着蓝禾的动作游走。
师尊的周身泛起这空间里唯一的光亮,她也动了。
“还是不行么。”
蓝禾面色惨白:
“您终是慢了一步。”
师尊身后落下一颗弹丸,突然爆裂,无数毒针飞出,在师尊身后响起密集的铮铮之声。
蓝禾趁此机会冲刺上前,横置短匕于圣上喉间。
师尊手中的条形铁晶只差毫厘便要刺进蓝禾的脖颈,在此之前她的动作却有一丝微不可查的迟滞。
她犹豫了。
靡音再次嘶响:
“测量,测量,测量,真理。”
时空在此刻复原。
毒针尽数洒落,每根毒针的针尖上都包裹着金属表皮,余下的毒针则是不知所踪。
“姐姐,我所用的任何毒、任何暗器都不敢对您有所隐瞒,唯独有一味奇毒我未曾向您提起过。”
蓝禾将毒针刺进圣上后颈,无力说道:
“这毒的名字,叫做怜紫草。”
他空出手,触及师尊的锁骨:
“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和这种狗贼暗通款曲,您又不是爱慕权力的人,您究竟对我隐瞒了什么?”
圣上眼里的惊讶一闪而逝,开口时却仍是那无脸无皮的语气:
“割了舌头,送去孤独园吧。”
师尊手中的铁晶缓缓消散。
她看了一眼呜呜呃呃的伏水领主,回首时,伏水领主涨红着脸,从口中吐出一块舌肉和一金属片,血也已经止住。
“什么意思?”
蓝禾平淡问道。
圣上勾起嘴角:
“你行刺当今圣上,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问,为什么留我。”
蓝禾要杀圣上,圣上反而迁怒于旁观之人,说明此事不能流于悠悠众口,蓝禾,他要留,行刺,他要掩埋。
“这伏水就送给你了,我回京后,会让政事堂尽快下达公文。”
“你想让我做你的棋子,你记不记得你曾经杀过我两位至亲之人。”
圣上大笑:
“这领主你爱当不当,我走后便和此地再无任何干系,我没来过伏水,伏水领主也是因为窝藏戒戎旧贵族被送去孤独园,此外,没别的事了。”
圣上起身,拂去袍上微尘。
蓝禾咬咬牙,收回了短匕。
“不错,心性尚可。”
圣上笑笑,伸出手:
“解药。”
蓝禾不动声色地瞄了眼师尊:
“每日鱼水三遭,三日后可解此毒,否则五日之内血液凝固而死。”
是毒药,也是诅咒。
师尊微蹙了眉。
“真是奇毒。你就不怕朕回京路上忍不住把你师尊给……”
“中毒的又不是她,她若不情愿,这天下谁敢用强,她若……”
蓝禾顿了顿,从怀里取出解药:
“啧,给你便是了。”
“哈哈哈,你还真是收了个好徒弟啊,有这样的徒弟,你怎能忍心不时刻伴其左右?”
圣上止住笑,说道:
“顺带一提,你和东宫走得太近了,若是你有党臣之外的僭越之举,朕便会将你从计划中除名。”
蓝禾随口问道:
“我逃出来,丞相大人没有为难太子殿下么?”
“他敢!?”
圣上猛一回头,又轻咳一声:
“曹相政务繁忙,无暇顾及你这小贼。”
蓝禾叹了口气:
“再问最后一句,当年的那些事……”
他看向师尊:
“姐姐是否也参与其中。”
“别什么都问别人,自己动动脑子。”
圣上拍了拍脑袋。
“那我还有个请求。”
“烦不烦那。”
蓝禾直视圣上古井不波的眼:
“我想要你跪下给镜辞赔罪。”
圣上先是一愣,然后呵呵一笑:
“朕寻思又有什么事呢,终归还是少年心气啊。”
挥挥手:
“其他人都出去吧。”
等屋里只剩下蓝禾兄妹、圣上和师尊这四人之时,圣上抚平衣物,干干脆脆地跪坐下来,引身而起匍匐贴地:
“朕,愧对蓝姑娘!”
然后在目瞪口呆的蓝禾面前面站起:
“多大点事儿。说来朕这辈子没怎么跪过,若是跪得不好,还请众卿多多包涵。”
蓝镜辞默默看完这一切,冷哼一声,夺门而出。
“那便,牵马吧。”
圣上负手出了屋子。
“备马——回京——”
师尊的银发银发曳至膝后,她也要走了。
蓝禾捉住师尊正远去的手,柔软滑腻不可方物。
却又蓦然脱力:
“姐姐,十年师徒情义便要在此刻化为乌有么?”
师尊并不回头,莲步袅袅,娇柔的身影转瞬便消失在门扉一侧。
“姐姐……”
屋里只剩蓝禾一人呆呆地凝望门槛。
杵杵杵——
一阵急促而卖力的脚步声突然响起。
那娇柔的身影竟是折返了来,埋头蹬着步子,走近,高抬玉足,踩中蓝禾的脚:
“不存在暗通款曲这一说。”
便是逃也似的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