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孤独园,是个什么地方呢。
大家都知道孤儿院吧,“孤独园”其实就是孤儿院的升级版,里边不仅有没爹没妈的,还有没儿没女的,这些人大多是在战乱中失败者的家属,不过也有一些是罪臣的子嗣,比如说我,和我那不争气的随从。
翌日清晨,春日的鸟叫格外清丽。
我从睡梦中惊醒:
“今日将有大事发生!”
“哥,你睡糊涂了。”随从好意提醒我。
好意归好意,但她总是摆着张冷脸,一大早看了给人心里添堵,再加上为人闷头闷脑的,我这一天的好心情顿时消去大半。
“昨天的账还没跟你算呢!”我叭叭叭拍她脑门,“不会说话就把嘴给缝上,露馅了责任你担吗?”
“我…错…了,下…次…不…会…了。”她合着我的拍打道歉,等我拍够了,起身去翻抽屉。
我知道她这是真要翻出针线来缝嘴巴了。
“回来回来,真是,都多大人了……这次就放过你,再有下次绝不轻饶啊。”
随从木讷地点点头,转过身去拧毛巾。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咳嗽了一声。
随从继续拧毛巾。
我又咳嗽了几声。
“哥,着凉了吗?”随从回头问。
“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知道。”
“什么日子?”
“哥今天生日。”
知道你还……疏忽了,这家伙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若是不问她,她就把心思全都藏起来。
“有什么表示没有?”我正襟危坐。
随从甩甩手,四下摸了摸,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块香囊,递给了我。
还算有心。
“自己做的?”
“自己做的。”
当然是她自己做的,旁人可做不出这么简单枯燥的香囊,不说外表毫无图案纹饰,气味也极清淡。
“石菖蒲、佩兰、薰衣草,还有一味……是什么?”
“不知道,随便做的。”随从回头继续拧毛巾。
真是柴夫砍柴木头到家了。
随从以前的名字叫姜慕兰,是临安侯姜家公孙氏的女儿。
想笑就笑吧。
她和公孙辞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仅有一双肌理细腻的好腿和一尺温软柔韧的好腰,还有一张雷打不动如同冰川般冷厉的面孔。
但在我初入孤独园时,她不是这样。
回想起那时候师傅也是成天板着个脸,救下我后没和我说过几句话,被我纠缠得不耐烦了,就把我丢进了孤独园。
那天也是阳春三月,柳絮纷飞,孤独园里石山瓮潭丝竹流转。
我初入孤独园时迷了路,远远听见有人叫骂,循声跟了过去。
“恶狗!傻子!砸死她!”
一群半大孩童正围着一只蜷起的动物嬉闹,其中几个怀揣着些沙砾,不时抓一把丢出去,被围着的动物只是一动不动地承受着,缓缓啃着手里的食物。
我躲在假山后边,眯着眼看,依稀看见了那张熟悉的侧脸。
“女将军个屁!乱臣贼子!不要脸!”
“有个反乱的娘,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人群一边骂着,一边又补了几轮石子儿。
我心想公孙辞还在那会儿,她作为公孙氏的女儿可是风光无限的,姜慕兰比其他孩子都要早熟,从小熟习五礼,饱读诗书,即便如今失意了,也不该遭此待遇。
呱呱——
池里的蛤蟆响了。
我和蛤蟆对视一秒……
一拱手,对不住了,蛤兄。
我不假思索地抄起蛤蟆扔进人群,孩子们顿时惊呼起来,像是往鱼群里扔进了一块石头,不一会儿就作鸟兽状散了。
我大摇大摆走过去,蹲在姜慕兰面前,问她:
“认得我不?”
她也不看我,继续啃手里斑斑点点的馒头。
“喂!别吃了!”我赶紧去抢她手里的馒头,“都霉了看不到吗?”
抢半天,抢不过来。
我擦擦汗,这家伙不仅饱读诗书,还自幼习武,属于文武双全那一类的。
“怎么不去膳房和大家一块儿吃?”我拿出了生平最温柔的嗓音,试图让她放松警惕,好抢走那块馒头。
她还是不理我,小口小口地啃着手里发霉发硬的馒头。
倒也无可厚非,人不吃饭就会死,她这是饿得慌了,谁都不认。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直到一阵风吹过,天上的柳絮飘得越来越多,忽然间,一只小小的白虫落到了她的头发上,我看着那只白虫,心中清明些许。
春天经常会看到这种白色的小虫。
这是一种害虫,学名叫做“榆四脉绵蚜”,它们会在身上分泌出一种蜡质形成棉毛,每到春风吹起的时候,它们就和柳絮一起飞上天空,寻找合适的落脚之处。
当人们看见柳絮满城纷飞,一开始觉得很美好,但是如果知道了柳絮中其实也混杂着虫子,就会害怕起来,即使眼前飘过的是一团真正的柳絮,也会惊恐地避让开来。
这就是人学习的能力,也可以说是对风险的过敏,越是敏感的人,越难以从这种恐惧中脱离出去。
姜慕兰其实就是这样一个敏感纤细的孩子,当她遭受困苦的时候,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困苦的了。
看来已经没办法和她讲道理了。
我伸出手,轻轻拂去她发间的柳絮……
然后一个饿虎扑食扑了上去,接着掀波逐浪捉了她手臂,再是霸王敬酒推开她胸口。
这些稀里糊涂的名称我自个儿都不知道是什么招式,但是我最终成功地从她手里抢来了一小撮馒头,可以说是里程碑式的胜利。
“不会吧?呼……呼……我以为多厉害呢。”我喘着粗气吃下手里的馒头。
她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
凤目中不复清丽淡雅,而是空洞,她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我在她的眼里,什么都看不到。
“认得。”她突然出声,眼里也终于积了点泪光。
“认得……认得……”她慢慢爬过来,非常沉重地,用额头一遍又一遍撞击着我的胸口。
我和姜慕兰的关系原本也没有多么密切,就算生活在同个府上,也不过几面之缘,只是如今颓唐落魄,见到故人,一切伤痛和惊恐都有了宣泄的地方。她只是个六岁的幼儿,难以想象她被母亲抛下后是什么感受。
“好了好了,别管人家怎么说。你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满朝文武只要是个人的心里都明白,再不济你娘天天打胜仗,不像有些人的爹娘,仗打了还没到一年就让别人给打烂了!”
我故意说得很大声,那些藏在梁柱后面或者花丛里面的公子小姐们顿时就坐不住了,好在我姑且从公孙辞那儿学了几手,基础的把式还是会一些的,等我撂倒几个熊孩子后,剩下的也就不敢上了。
我居高临下地问姜慕兰:“为什么不还手呢?这么些乌合之众,打服就好了。”
“因为不疼。”
“……那你还挺抗揍的。”
我看着她身上隐约露出的淤痕,觉得好笑,从前我见过她从院间小道端庄走过,石亭之下与文人士族问答如流,马场搭弓只一箭就命中靶心,但现在她匍匐在地上,就像是一条连个土窝都没有的败狗。
“能不能别像条狗一样。”我抬手想一巴掌打醒她,手却迟迟落不下去,我无奈叹气道,“虽说你我并非宗亲,不过公孙辞好歹也算我半个妈,现在公孙辞不在了,侯爷也不要你,那么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如果你找不到活着的意义,那就把我当成你的意义。”
她仰头盯着我看,看了很久,才终于咽了口唾沫,缓缓爬起来,接着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松了臂,馒头也脱了手,走过来牢牢牵住我的手。
我笑着问:
“怎么,馒头不要了?”
她非常认真地看向地面,眼中薄薄的泪也干了:
“因为哥说不能吃。”
那天晚上,我肚子疼了一宿,她还生龙活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