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载的“太虚即气”开始,理学里有了气的概念。
不过张载的理论,并没有得到后来者的认同,反而招致批评。
这也是中国传统哲学发展历程中缺少的一个东西,那就是传承。
西方的哲学在发展过程中,是有一条清晰的脉络的。
前人提出一个问题,后人负责解决问题。
这种方式延续了数千年,后世数学界经常看到的“什么什么猜想”就是一种体现。
而儒家的思想发展过程中,后人经常做的,就是反驳前人的思想,然后再去提出新的理念。
如此一来,就造成了各种理念层出不穷,互相影响又不交融,使得每一种思想都呈现碎块化,而难以构成体系。
在张载之后,二程就对他的“太虚即气”提出了批判。
天地安有内外,言天地之外便是不识天地也。人之在天地如鱼在水,不知有水,直待出水方知动不得。立清虚一大为万物之源,恐未安,须兼清浊虚实乃可言神,道体物不遗,不应有方所。
批判了,又没彻底批判。
以至于“气”的概念依旧被理学继承了下来,但因为不够完善,就成为了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砖头。
当黄宗羲质问何为道时,张采给不出解释,便搬出了张载的道既是气的理念。
这当然无法说服黄宗羲,他又追问了什么是气
张采所有的功夫都在经义上,要想解释这些问题,自然需要典籍的支撑。
他还是挪用了张载的理论。
“气乃万物生长之源,道乃万物生长之本。因此世间大道,惟气与理也。”
黄宗羲十分严肃,紧随其后。
“这个气是什么样的这个道是什么样的为何气是万物生长之源、道乃万物生长之本”
张采陈述的是事物呈现的形态,而黄宗羲追索的则是事物的本质。
就连左梦庚都不知道,黄宗羲的哲学理念已经开始往黑格尔的“本质论”方向靠拢了。
而他的问题,等于是在直接质疑理学的合理性。
理学建立的“道”“理”“气”的学说系统,经过数百年发展已经深入人心,但黄宗羲的目的,是要让理学家们解释清楚这三者的本质。
总不能你说气乃万物生长之源、道乃万物生长之本,就一定是这样吧
虽然从自然学科来看,这个说法其实并没有错,但黄宗羲是要理学拿出解释的论据来。
张采能拿出来吗
没有科学的支撑,他当然拿不出来。
被黄宗羲拿捏住,找不到破局的办法,张采隐隐有些破功。
“此乃先贤至理,人所共遵,黄兄焉能不知”
这是要用权威来压制质疑了。
黄宗羲岂会怕这个,踏上一步,声音嘹亮。
“南郭先生顾左右而言他,何须推诿于古人时移世易,沧海桑田,今日之局面比照古时早已不同。事事均遵古意,岂不知乃缘木求鱼之愚”
这话一出来,现场当即炸了。
骆从宇忍不住喝道:“大胆”
郑三俊慌乱不休,眼神四处乱瞟,恨不得立刻离场。
其余人等,对黄宗羲指责者,更是不知凡几。
在这些人看来,质疑先贤,无疑是大罪过。
群情汹涌,黄宗羲却怡然无惧,横眉冷对千夫指。
“邵康节邵雍驳周濂溪周敦颐成道为一之论,二程道体物而不遗,不应有方所。朱熹理气一体终至大成。汝等尊奉之先贤无不勇于质疑、推陈出新,今日汝等却愚守旧理,违背当下,不思进取,害己害人,世之祸矣。”
这一下可骂的狠了。
直接将张采等人打入了因循守旧的行列,甚至说他们违背了先贤的宗旨。
邵雍质疑周敦颐成一家之说,随后二程质疑邵雍又进一步,朱熹又在二程基础上完善理学。
可以说,理学有后来的成就,就是前面几代大贤这样勇于辩驳和创新而来。
如今的张采等辈却只会翻故纸堆,盲目尊奉先贤言论,而不考虑当下,自然被黄宗羲骂了个狗血喷头。
南京诸人气的火冒三丈,然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反驳
理学先贤的事迹世人皆知,黄宗羲以之驳斥众人,正所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无论怎么辩,都成了我骂我自己。
张采暗恨,早知今日,便不急着弄这论战好了。等张溥回来,合二人之力,或许便不会这般被动。
奈何此时张溥远在京师,还没有从初涉官场的新鲜劲里走出来,他也只能独力支撑。
张采讲学无数,见识过的场面不知凡几,倒也有些急智。
“那以黄兄之见,何者为气”
这也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张采就不信了,他钻研儒学数十年都没有所获,黄宗羲一个小年轻能说的清楚气是什么
既然你也说不清楚,那你的质疑就不成立。反而理学的气论,会重新成为正统。
只可惜,他问的是黄宗羲。
倘若他问的是刘宗周,或许还能取得成效。
刘宗周是大宗师不假,但到底还是传统文人,只专注于学问。
黄宗羲却受左梦庚影响至深,于新知识始终勤学不辍。
偏偏他又儒学扎实,可谓是儒学和科学双修,面面俱到。
“气,共分两种。一种为气节,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便是如此。世人读书,磨砺心智,去除心中怯懦、贪婪、罪恶,以气节塑身,终成君子”
这个解释,在场的人毫不意外。能做出这番解释的,几乎人人都可,并不稀奇。
但黄宗羲说的另一个,就不是他们能够理解的了。
“另一种气,则为自然之气,时刻存在于我们身边,为万物生灵生存之必需。”
众人惊疑不定,不停巡视四周,可除了感觉到微风拂动,根本看不见黄宗羲所说的气。
“黄兄说气便存于吾等身边,然谁人曾见妄作大言,难诓世人啊。”
李雯出声,就差直接说黄宗羲是个骗子了。
黄宗羲不以为忤,只是道:“李兄如果不信,尽可用手捂住口鼻,且看会发生什么。”
李雯将信将疑,还真的试了一下。不光是他,许多人都悄悄尝试起来。
结果不需多说,仅仅二十息不到,李雯等人就窒息的几欲昏厥,连忙松开手,大口大口喘息。
就着他们的狼狈,黄宗羲笑道:“李兄喘息之时,可曾感受到清凉的气息进入体内这气息,便是气。在我山东,称之为空气。一旦隔绝口鼻,使之不能呼吸,则会窒息而亡。因此空气和我们的性命息息相关,不容忽视。”
众人表面安静,实则不停呼吸,都在感受着空气的存在。
从不曾想过,如此寻常的行为里,竟蕴含着“气”这样的大道。
“除了我们的呼吸能够感受到空气外,日常所见的风,其实就是空气流动造成的。而且这空气也并非单一,尚分数种。具体有多少种类,目前不得而知。相信假以时日,必有大能解惑。”
“哈哈哈,实在是荒谬。”
又一个张采的学生站了出来。
“黄兄说我等呼吸之物为气,在下不便置喙。可这气大家都看在眼中,无色无味、无形无质,简单明了。诸位谁曾见过这气还有其他模样”
南京诸人哄笑连连,都觉着黄宗羲在哗众取宠。
可黄宗羲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那人,道:“这位兄台不懂这空气之道,却也不怪你。然在我山东,已有人得出一别样气体,中恒命名为氢。氢气更比我们身边的空气要轻,而且遇火既燃,火苗幽蓝,与我们日常所见之红火迥然有别。此人目前正在想办法从空气中分离出别的气体,如今已有眉目。空说无凭,这实打实的例子在,足以证明我们身边之空气,并非单一。”
那人语滞,本能觉得事实应当如此,但还是嘴硬道:“山东远在万里之外,怎知你所言虚实”
黄宗羲哈哈大笑,朗声道:“山东再远,去过的人不知凡几。再者黄某所言之事便在那里,兄台随时可去查验。”
这话说出来,在场的人便知道,黄宗羲所言非虚了。
否则的话,他就成了妄言之辈。
不但他自己要被天下人嘲讽,黄尊素和刘宗周的名声也败坏殆尽。
没有哪个读书人敢这么做,拿先人、老师的名誉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