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周朝瑞沉冤得雪,临清诸事彻底结束。
侯恂、刘宗周等人要北上京师赴任了。
他们的心情并不好。
钱谦益对于他们的劝说置若罔闻,打定了主意要去争夺大学士之位。
这货在临清的时段,每日里觥筹交错、放浪形骸。
在无数文人士子的追捧下,肆意文章,邀名博利;又在青楼名妓的簇拥下,纵情声色,歌舞风流。
这就是个典型的封建士大夫,道德文章无可挑剔,才情容貌堪称上流。
纸醉金迷时说起天下大事,口若悬河,挥斥方遒,无所不能。仿佛满天下就他一个智者,余者皆庸碌无为。
其实骨子里尽是精致利己,毫无大局。
只见了一面,左梦庚就看穿了钱谦益的本质,但他并没有苦口婆心地去劝阻侯恂和刘宗周。
不亲自经历一番,他们又怎会对所谓的同志彻底失望呢
左良玉一扫回家时的颓丧,又变成了那个雄心勃勃的悍将。
“虽去不成辽东,但保定也大有可为。孙阁老如今安享清福,但有变故,朝夕起复,就是老子的机会。”
孙承宗的老家在高阳县,正属保定府。
左良玉任职保定都司,就可以时时出现在孙承宗的眼前。
别看孙承宗如今还赋闲在家,但左梦庚清楚,到了明年,孙承宗还有一次高光时刻。
有孙承宗照拂、提拔,左良玉的官运必定亨通。
“左严,上次让你筹备的钱粮呢老子此次赴任,孙阁老、各位上官可要仔细打点。”
“这”
听到左良玉问起钱粮之事,左严面露难色。
庄户们的租子让左梦庚给免了,他哪儿拿得出钱粮来
一想到左良玉可能会暴怒,左严不寒而栗。
正不知所措时,左梦庚适时开口。
“孩儿回来时,便听到严叔说起此事。咱们左家根基,全在于父亲一身。所以孩儿不敢怠慢,早早做了准备。”
他示意了一下,左贵上来,将一个精致的木箱子放在了左良玉面前。
箱子打开,满满当当的都是银子,怕不是有千两之多。
左良玉狐疑。
“庄子上的租子有这般多吗”
左梦庚自有说辞。
“孩儿这些时日伺候两位老大人,颇得欢心,博了些许赞誉。一些朋友有心结交,孩儿也退却不得。”
这番话合情合理。
尤其是那日刘宗周以弟子待左梦庚后,左梦庚的地位就不一样了。
能成为天下文宗的弟子,谁不羡慕
有心人刻意结交,赠送金银,在当今社会份属寻常。
左良玉误以为左梦庚将私人小金库的钱都掏出来了,不禁对这个儿子十分满意。
“待为父在保定站稳了脚跟,你再过去。跟着为父历练几年,再为你某一个前程。”
左梦庚笑着称是,也不拒绝。
他最希望的,其实是左良玉赶紧离家。
这位老爹给他的威压实在是太大了,而且有左良玉在家里蹲着,左梦庚许多筹划都没办法去弄。
只要左良玉走了,左梦庚那便是天高海阔、任意遨游了。
后院,黄氏和左羡梅也在给徐若琳准备远行需要的东西。
“闺女,真舍不得你走啊。”
黄氏拉着徐若琳的手,依依不舍。
至于为何不舍,说不清。
徐若琳也有些纠结。
“若琳在这里多日,夫人待我如同己出,羡梅妹妹贴心可人,便是在家里,若琳也没有这般自在。如非得已,若琳只想常伴夫人和妹妹身边。”
黄氏垂泪。
“好孩子,咱也舍不得你。日后有暇,常来临清,莫要忘了缘分。”
徐若琳跟着哭,重重点头,似乎真的想来。
微垂的螓首下,隐晦的目光只盯着某人。
左梦庚感受到了,却什么也做不了。
徐若琳是必然要回去的。
哪有黄花大闺女住在别人家里的道理
再说了,如今徐家指不定急成什么样呢。
第二日一早,临清北门,送行者云集,怕不下千百之数。
当然了,大部分都是来送钱谦益的。
如今这些文人邀名之举,就和后世的明星差不多。花里胡哨地搞一通,不明真相的群众就会盲目地追捧他们。
反而做实事的人却没有几个被记住的。
冷眼瞅着钱谦益在那边众星捧月,这边送行的队伍别有一番气氛。
“各位,相处虽短,情谊不倦。此番诸多奇遇,还望诸君共勉。他日天各一方,只愿平安顺遂。”
这个年代的告别不像后世,再见很容易。
这时的告别,真的有可能就是永别了。
众人拱手回礼,纷纷送上礼物,供侯恂、刘宗周路上吃用。
刘宗周着重关注了左梦庚和黄宗羲。
他先对左梦庚道:“你虽年幼,然少年老成,处事自有其道。切记勿贪功冒进,须步步为营。一步错,则满盘皆输。”
左梦庚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晚辈记得了。”
想了想,他对刘宗周也有嘱托。
“此去京师,仕途险恶,若事不可为,当思谋退路。大不了重还天下一个模样,念台公勿做愚忠之举。”
刘宗周没有说什么,默默点头,也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又对黄宗羲道:“太冲,你虽较左家小子痴长几岁,然人情练达远远不及。留在此地,如遇危急,当请教他为上。”
黄宗羲全都答应下来。
“学生记住了。”
另一边,侯恂也在对周游最后询问。
“真的不打算去京师了”
周游摇摇头,态度很坚决。
“朝纲紊乱,人人自危,不是个做事的地方。小侄想好了,便留在本地,跟着左家兄弟,或许能开创一番局面。”
侯恂苦笑不已。
“你们年轻人啊,当真是胆大妄为。算了,我也不拦你,但须知不管做什么,都要多为天下黎民着想。汝父英烈之名,是为了这个天下,而非为一家一姓。”
周游听出了什么,忍不住问道:“叔父既有心思,为何不当机立断”
侯恂凝视着京师方向,神情晦暗不明。
“总要再试试。吾等为之呕心沥血多年,说要放下,不甘心呢。”
周游明白了,也就不再劝。
左良玉凑过来,对侯恂恭谨如旧。
“老大人,小的就在保定。如果吩咐,只需派人来传个信就行。”
侯恂稍微宽慰几分,对左良玉温言了几句。眼光瞥到远处,不禁调侃道:“昆山,想好了和徐玄扈结成亲家吗”
左良玉跟着看去,就见不知何时,左梦庚已经到了马车旁边,正和徐若琳隔着车窗细细说些什么。
看到这一幕,他不但不难为情,反而笑的很是得意。
他也不认为自己一个区区都司,就能攀上名满天下的徐光启。
可假如儿子自己了得,让女娃子心甘情愿呢
左梦庚可不知道老爹的土匪心思,正在和徐若琳说着正事。
“你回去之后,见着玄扈公,还请帮求些西洋作物种子。”
左梦庚不知道玉米、土豆在这个时代叫什么,只好说的笼统。
见徐若琳看过来,他解释道:“临清今年大旱,庄子上也是颗粒无收。我就想着,或许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倘若明年再旱,便试试外来物种如何。”
虽说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玉米、土豆能否取得成效,左梦庚并不抱太大希望。但死马当作活马医,总得试试嘛。
徐若琳仔细记下,轻声道:“左梦庚,你说的那些算学问题,还有那拼音,我回去之后可以钻研吗要是说了出去,有没有关系”
左梦庚拿出一个包袱,递给她。
“知你对这些喜欢,我昨夜都写了出来。你回去之后,如有什么不解的,尽管来信。”
接着包袱,徐若琳心底甜滋滋的。
小心看了一眼做梦跟,竟没有忍住,有些话脱口而出。
“左梦庚,这些日子是我最欢喜的时候。”
一个女孩子,说到这个份上,几乎代表了一切。
左梦庚认真看去,女孩明艳绝伦,有牡丹的浓艳,又有百合的清幽,更有清莲的卓雅。
“我认识的徐若琳,是天下间最独一无二的女孩。只盼何时再见你,如往日那般畅谈。”
徐若琳西子捧心,幸福感从里到外肆意弥散,不敢承受世人目光。
“我我走啦,你你来京师吧。”
车驾辚辚,临清在身后越来越远。
端坐在马车中,徐若琳抱着包袱,嘴角的笑意始终消散不去。
“徐姐姐,你胆子真大。”
侯方域和她同乘一车,目睹了全部过程。
徐若琳回过神来,先是一慌,随即发现只有一个小屁孩,迅速冷静下来。
“等你大了些,就会明白,人生在世,能得一知己,夫复何求”
侯方域还不是那个为情所困的四公子,还很小的他当然不懂。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诗词还是让他脱口而出。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