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更衣镜前，站着一个人影。
她有着灰色的过肩长发，灰色的睫毛，灰色的澄澈双眸，都抹上了浓郁的悲伤。仿佛这道影像就是由悲伤凝固成的一样。
她身着素白连衣长裙，身段轻盈，柔若无骨。双手轻轻提起裙角，静静立在镜前，对着镜子挤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那是嘴角的一抹转瞬即逝的弧度。也是一个少女凝聚出的毅力与信念，支撑自己努力下去的关键动力。
“今天……也要努力地贴寻人启示啊。”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样说。这是为自己打气，也是为接下来的工作添加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信心。
因为这一周来的“工作”都没有丝毫结果，不但警察局那边杳无音信，家里的电话也极少被人打响。
“呼……好了，今天去南城区。”说完后，她从墙壁的挂钩上拿起手提袋，转身往房间门口走。
打开门，往左前方紧闭的房门深深看了眼，随后收回目光，沿着走廊走向楼梯。
母亲看到了走下楼来的女儿，远远地喊道：“注意安全啊，南城区那边比较偏僻，特别要小心那些大白天没事干喝酒的人，千万不要让自己处于路人的视线之外。”
“知道了。”她没有回头，只是同样高声回应了一句。很平淡的语气，与她以往的风格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几乎，只能说是几乎一样。
因为一周前，就她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不能再跟以前一样了。她现在要出门，像昨天一样，把他找回来，把以前的感觉找回来。
然后回到从前。从前的那种能够三个人一起坐在餐桌前晚餐的日子。
母亲扭头望了眼女儿的背影，便重新低头洗起了碗。
——
其实连衣裙就是一件下摆加长的短袖，没什么大不了的。
纳尔仿照自己套短袖的思路，将连衣裙也套在了身上。当然，因为没有贴身衣物保护，经历时间洗礼而略显粗糙的布料，穿起来有些难受。特别是胸前……走两步就蹭一下……简直让人想把那块布撕掉。
啊哈……只是说说而已。别说裙装，任何衣服，撕掉胸前部分，大概都不能穿出门了吧。
菲力克小姐是一位知羞耻有分寸的正派女子。也是个好孩子。因为她其实没有离家出走，所以不能被叫做坏孩子。
假如善恶也可以这么简单地区分，那该多好啊。
站在更衣镜前，看着一身裙装打扮的自己，就和看见妹妹穿了一身裙子一样。
可恶啊……纳尔又是一阵恍惚，自己现在的模样，每次照镜子时总是让她以为妹妹在玻璃后面瞪着她。
几乎一整个白天过去了，还是没有适应诶。也……也对，毕竟用了那么久的脸，一朝之间……一周之内说变就变了，总得有些缓冲时间的嘛。至于忘记过去重新做自己……对此！我要再次郑重声明一遍！我！纳尔·菲力克！永远不会忘记我的十八年的生活！
无论重新问起多少次，都要在心底大喊出来。
因为啊……这是这个可怜的曾经的男孩子，为数不多的倔强了。
她狠狠地在脸蛋上揉了一把，随后转身走向房门。
也随手撩起额前的发丝，思考了片刻，然后把它们搭在耳朵上。这真是一个好地方，不仅能夹香烟，还能夹头发，简直是方便又实用——耳朵，您值得拥有！
咳嗯，不皮了，回到正题。
下楼之后，纳尔很快就锁定了老人的身影。他坐在沙发上，戴着单片眼镜，手里捧着一本厚实的紫色封皮书本。
听见了纳尔的脚步，他很快就放下书，回头看着她。
“啊，挺合适的呀，还真是巧呢。本来是准备给我女儿的，没想到你的身材和这身裙子这么搭。”老人似乎是爱笑的人，嘴角一扬，眼角一皱，就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像是看女儿一样。
虽然纳尔没能解读出这一层意味。
对此，纳尔只能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回报对方。整了半天，准备了老久，社交层次的小知识她只学会了笑。对，笑，笑就完事了。各种意味的笑，各种场合的笑。如果说现代人类社会有一个最通用的表情，那必须是微笑。
人类与野兽的唯一区别，就是身上这层“礼貌”的衣装。
“对了。”纳尔环视了圈空荡荡的客厅，向老人问道：“您家里就您一个人吗？夫人和小姐呢？”
一说到这里，老人的笑容就消散了。
看到对方渐渐黯淡的表情，纳尔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歉。“对不起……很抱歉提到这些……”
但只见老人摆摆手，面色恢复如初。“没关系，这么多年来，早就看开了。我的妻子十多年前就离世了，儿子也在那时搬出了这个家。这么多年，除了几个打扫做饭的老仆，都是一个人生活……房子空荡荡的也在所难免。”
“……”纳尔再三思索，决定问一问这个问题。“虽然这么问可能会很失礼……请问，您的女儿……”
“哈哈，其实我没有女儿。这条裙子是我和妻子当年打赌买的，我说是个女孩，然后准备好了从出生到二十岁的所有衣服。结果……就这样了。这件裙子给我妻子穿太显老，于是便一直闲置着。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也是种不错的结果。”
老人就着自己的往事谈笑风生，言语间丝毫不见之前的黯淡，仿佛失去挚爱与至亲对他来说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这是什么思想境界？
“难、难道您对于……那些事情……不会很……唔。”纳尔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会，才赶紧捂上了嘴。
糟了，说错话了！居然在别人面前揭人伤疤……为人处世，为人处世；怎么就这么难呢……
“最开始的半个月里，我确实消沉了一段时间。但，自从我发现怀念与自责还不如继续努力工作，我就不在乎这些了。”老人说这些事时微微抬起头，像是在追忆自己还算年轻的时候。“说起来，我们见面这么久，还没有互相认识过呢。我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叫弗里茨，弗里茨·哈伯。”老人将眼睛上的单片镜取下，塞入胸前的口袋中。
弗里茨·哈伯。
哈伯法合成氨工艺发明人。铁血帝国火药制造推动者（注1）。单凭这两项，这位老人就可以被称为帝国最伟大的人之一。
合成氨给予了铁血帝国粮食，给予了铁血帝国军火；在远洋贸易处处受阻的当下，让帝国的人民温饱，让帝国的军火库充实。
他是一位从空气里制造面包的圣人！从大气里获取氮，转化成化肥，转化成麦子，转化成面包，填充进全铁血人的肚子里！
但是，很多人也称他为魔鬼。
因为他，铁血帝国有了底气掀起大战；因为他，铁血帝国发动“伊普雷攻势”（注2）直接间接导致近百万人伤亡。他让帝国有了火药发动战争，他让帝国有了化学毒气攻击敌人。
所以，因为他带来的恐怖与死亡，无数人抵制他，驳斥他，甚至不屑于与他站在同一个领奖台上。
另外，纳尔知道，他的妻子是因为反对他研究化学武器无果，才自杀的。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怪不得这位伟大的老人能有着……豁达的心态。
可按理来说，哈伯先生为铁血帝国争取了如此之多的利益，为帝国利益做出了如此之多的牺牲，不应该被遗忘在柏林的偏僻宅院里呀。至少也得领个荣誉、勋章之类的吧？
哪怕是纳尔这样的高中毕业生，都有一枚铁十字勋章在寄来的路上了。作为军校优秀毕业生和准军人的证明。不过悲伤的是，她可能有生之年都不能合法地佩戴那枚可爱的勋章。
似乎自从那次诺贝尔奖的风波之后，哈伯先生就没有传出过什么消息了。可能偶尔发发论文什么的，只是能上日报的大事件……已经一件也没有了。
“您……是一位伟大的人。”纳尔毫不犹豫，对着老人敬了个军礼。
这是为了帝国。因为帝国军队服从皇帝的旨意，帮助帝国军队就是帮助皇帝，对帮助过皇帝甚至做出了杰出贡献的人致以敬意，是她应该做的事情。
无论他造成了多少死亡，他的化学武器对于人们造成了多少伤害；只要他为皇帝而战。她就会对他敬礼。
因为她忠于伟大的铁与血的皇帝——威廉二世陛下。尽管权利与余生都日薄西山的，也依然是她的皇帝的一位君王。
说句不好听的，死者基本上是海约（注3）的人；对于帝国来说，哈伯先生的功远远大于过。哪怕放眼人类层次，也只是违反了一条公约；而光是农业上的贡献，就足以抵消掉了。
但是……他却落寞至此情此景，孤独地住在一栋空旷的屋子中，种种天竺葵，养几棵树。
公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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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声明：作者反对一切使用化学武器攻击的行为。也反对使用洗衣粉攻击的行为。任何化学武器及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都是不人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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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哈伯的合成氨工艺让德国拥有摆脱智利硝石矿依赖的能力，可以在远洋贸易被英国封锁的情况下稳定制造军火。
注2：历史上初次使用毒气的伊普雷战役规模不大。此处的伊普雷攻势是作者架空的一次战役。
注3：海约，即海洋协约军事同盟组织。大战时期直至今日与大陆同盟军事同盟组织对立，互相进行军备竞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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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又食言了……今天仍然没在0点之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