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 AM,柏林,南城区。
太阳已经升起,女仆正忙碌着,准备开启这平凡而朴素的一天。
只见她翻箱倒柜,从一众黑盒子里取出了平平无奇的一个,拂去表面近乎全无的落尘,从中取出了支银色的小号。
旋即取出号嘴,用洁净的湿布拭了一遍,装在号上,凑到嘴边试了试音。
对于劳拉来说,这是每天必要的程序中的一种。无论风和日丽还是风吹雨打,她都会一丝不苟且有条不紊地,一步步踏上台阶,走到那扇门前,用些小撬门打开它,然后举行这必要的仪式。
……
某少女正沉浸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世界。
她骑在一架单翼的,涂着铁十字涂装的飞机上,大腿下的驾驶舱空无一人。
飞机不断做着各种惨绝人寰的高G机动,而她却安然无恙地稳稳骑在玻璃舱盖上,连头发都没怎么飘扬。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
就在她开始观察与她一同伴飞的另一架造型奇异的飞机时,她听见了一种声音。
“唔……”
睁开了眼,发现是劳拉姐站在床边。
诶、今天没有上到床上来掐我的脸吗……挺好啊……
诶、不对。
少女发现了华点:劳拉此时正端着一支银不溜秋的金属,对着她放送震耳欲聋的音乐。
那分明是支小号吧……这是怎么一回事?呼唤起床的全新方式?
她再怎么想也不会得到答案的,这种情形已经超出她大脑的处理能力;换句话说,就是懵了。一大早地从一架不科学飞机上醒来,一睁眼就正对着银色的小号与黑洞洞的洞口,这也难怪嘛。
“干嘛拿这个来吵醒我……”
“让你熟悉熟悉乐器,准备演奏。”
“……”
“……”
“演奏什么啊,我又不是艺人……”
“多条路嘛。”
劳拉把小号放下,双眼直视床上躺着的少女。“哪天走投无路了,好歹能够有这么一项谋生的手段。”
“……你是认真的吗,劳拉姐。”海娜因被“起床号”惊醒而有些差的脸色,再度阴沉了几分。
“当然啦,狡兔三窟,人也要有三条出路。万一哪一天被死弗里茨裁员了,而你又不会别的技艺,不就要饿死在柏林街头了吗?”劳拉的话完全没有道理。
于是,海娜阴着脸逐条反驳起劳拉来。“首先,弗里茨不会炒了我;其次,人有两条出路就够了;最后……再怎么落魄,这个时代下,也不至于饿死。”
然后,劳拉也学着她的表情反驳。“首先,我当过相当长的一点时间光杆司令,手下的仆人们一个不剩地全被弗里茨辞掉了。其次,你没有两条出路。最后,十几年前的海峡对岸,被饿死了几十万人。”
“才不是这样理解的!”面对劳拉十分牵强的反驳,少女予以坚决的抵制。“弗里茨那么好的人,不会裁掉我的!而且,塞壬再厉害,也只是在海里逞威风吧!怎么想都威胁不到我们陆地上的铁路和粮仓啊!”
她本以为劳拉会同样提出几个理由再次反驳,却没想到对方这次只有一句话。“你确定?”
这个问题更扯。确定?当然确定。难道弗里茨不是好人吗?难道塞壬能上岸……
理所当然的想法瞬间停滞了,惊讶定格在她的脸上,像是照片一样凝固着。
她想起了一些事情。
弗里茨·哈伯先生曾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化学家,直接导致了伊普雷攻势的发生,也直接导致了几十万人的伤亡。没有他的化学毒气,铁血就没有底气在西线展开大规模的战役,也就没有那几十万人的伤亡。而没有他的合成氨工艺,铁血就没有底气发动大战。世界就没有那一条条壕沟,一串串数字,一片片废墟,一道道伤疤。
纵使大战已经过去了四十年,这片土地仍然没有将那些伤痛遗忘。
她还想起了一些事。
某位德高望重恬不知耻的穆勒元帅曾经告诉过她,陆地也并不安全。“长刀之夜”事件中的诸多疑点,无不透露出诡异与危险。
“我……不知道……”沮丧地低下了头,她被劳拉一句话问倒了。
她接触过的知识层面远超一个见习小女仆应有的范围,因此她只能尽力地把自己当成一个年方二八的女孩子。然而,遇到那些曾经见过、听说过的名词、词组之时,她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去思考那些没有必要的事情。
寻常的女孩子遇上“你确定”,可能只会说“当然,我确定。”而她会不断地反思自己的观点,并且亲手从各个层次击破它。
“所以,听我的,去排练吧。”
“嗯……嗯?我还没吃早餐呢!”
……
“近日,柏林气温稍有转暖,17日气温为21℃至27℃,18日气温为22℃至28℃,19日以后则持续走低,降至最低11℃。请居民们注意提前做好防寒措施,避免气温骤降带来的生产生活危害。”
女播音员标准的发音回荡在房间里,海娜蜷缩着双腿,靠在抱枕上,仰望窗外的天空。
盛行西风是什么呢?北大西洋暖流又是什么呢?今天来的那个“特邀嘉宾”,说了很多她不明白的词语。十几分钟的节目里,她只听明白了三件事情。第一,明后两天会升温;第二,今年秋天会很冷;第三,今年冬天可能会超级冷。
对于气象学、地理学这两个学科,她一窍不通……除了会依据等高线判定地形从而确定阵地位置之外。
不过,她也用不到了。
想到这里,她便收回了望着窗外的目光,转而将它投向门口。下一秒,把手被扭动,门后出现了一个人影。
“早餐做好了。”
劳拉姐站在门口,嘴角挂着一如以往的微笑,说出了一如以往的台词。
“嗯。”
她点点头,下床穿上鞋子,也一如以往。
……
“吃完饭要排练哦。”
“知道啦……你都说了快十遍了!”
“因为很期待。”
“……哈哈,是很好的理由呢。”海娜勉强地笑了两声,继续咬起了手里的三明治。
至于从今天早上就一直被劳拉挂在嘴边的“排练”,当然是劳拉的唐突想法。毫无征兆地吹起小号把她吵醒,同样毫无征兆地宣布要组一个管弦乐团。在入睡之前他甚至还不知道哈伯府有钢琴之外的乐器。
“可是……我……”三明治悉数下肚后,她捧起牛奶,再次发问。“我还是觉得……我不会啊……”
“都说没关系的了不会可以学。”
“但,我是一点也不会的那种……别说琴了,连乐谱都没见过……”她盯着杯中的液面,仿佛能从中看见一个可怜的女孩低着头被大姐姐训斥——因为拉琴拉不对音。
劳拉依然是一副乐观的样子。“别这么想嘛。谁不是从一窍不通开始学起的?莫扎特一出生就会拉提琴吗?贝多芬一出生就会弹钢琴吗?”
末了,还伸出手理了理海娜额角的发丝,“你与所有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何必妄自菲薄呢?不要还未开始便否定它。连试都不试,怎么可能成功?”
微微翘起的嘴角,那弧度仿佛贯彻过所有笑容,平和如水的双眸,那琥珀色仿佛沉淀了所有善意。以现在看来,劳拉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温柔的大姐姐。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只是偶尔有点恶趣味。
“嗯……我……我会试一试……”既然劳拉姐都用上如此温柔的语气,再说“做不到”,那就不是明智的表现了。
谁知道她下一秒钟会不会突然变脸,说出“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再说半个‘不’字你这周就自己做饭自己吃”之类的可怕话来。这事是有过先例的……在……在……反正就是有过!
而且从人情世故的角度来看,劳拉姐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海娜要给她一个台阶下才行。否则便违背了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给脸要脸。人总有不便的时候,给人台阶,也相当于无形中给自己一个台阶。
虽然某海娜完全没意识到这一层次就是了。她仅仅觉得劳拉的话非常有道理。
于是,吃完一如既往丰盛的早餐后,海娜跟着劳拉来到了一间闲置的房间门口。劳拉只作了微微停顿,便推开这扇本应该空无一物的房门。
不会错的,大扫除时,海娜还扫过里面的灰,是她亲手把一个空荡荡的落灰房间变成了“干净的空闲屋舍”。她可从来没做过搬运各式乐器进来的苦力活。
所以……这些都是劳拉姐搬进来的吗……可真勤勉啊。
看见了房间里简易搭成的指挥台,和沿着墙一列排开的各式管弦乐常见乐器,海娜如此感慨。
不不不!完全错了吧!这时候不应该是瞪大眼睛后退两步,惊讶于这些乐器的存在吗?怎么会感慨起劳拉的勤奋美德了呢?
“怎……怎么,这么多?”
按她的猜想,这所谓排练呢,最多也只是一支长笛,配上提琴的简单合奏。甚至在她学会任何乐器之前,都只是独奏。先前所谓“建管弦乐团”的话,也只是戏言。
毕竟长笛加小提琴,的确具备了管弦乐基本条件——管乐器与弦乐器。
没想到,这里还真有足以组建一支微型管弦乐团的乐器,再拉上几个人,说不定还能组建人声和唱团。
这完全不是一座落败宅子里该有的东西吧!
“所以我才敢说,要建一支管弦乐团啊。”劳拉回眸看向海娜,笑容里满是自豪。“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乐器’,对不对?”
被猜透了心思的海娜连连点头。
“这就要从我们大名鼎鼎的主人,弗里茨·哈伯先生说起了。”罕见地,劳拉说出了弗里茨的全名。并在“主人”一词前,冠上了褒义的前缀。
小海娜听着劳拉姐娓娓道来,思绪渐渐沉浸在她还没有出生时的那些故事里。
……
“那……到底是虚荣心为主,还是怀念为主呢?”海娜好奇地问。
劳拉耸耸肩,“这就要你自己去问他咯。不过现在他出去遛弯了,你肯定找不到他。好了,故事也说完了,是时候开始练习了吧。”
不算成功地将话题转换后,劳拉问起了正题。“想要学哪个乐器?”
既然这样说了,她不用猜也知道,无论选在场的哪个乐器,劳拉都会——全能女仆可不是吹的——她也相信劳拉姐能够驾驭这些常见的管乐弦乐器。
“小号吧。”海娜简单地扫视了一下,很快就相中了不久之前被放回地上的程亮银色小号。也不知道是不是银质的。
至于这么选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她与小号有着深厚感情。包括但不限于在军校寝室里被它从美梦中叫醒,和在教室研习战术时被它残忍打断。
才不是她想着有一天要大清早地拿上小号去劳拉门前反将一军。
“先说好哦,”劳拉给予的贴心小提示:“管乐很考验肺活量的,别到时候吹岔气了。”
“哼哼,知道知道。”海娜还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现在说得那么好听,可别到时候被我的起床号吓岔气了。她暗暗想。
“先开始练习小号的基本功,来,跟我学,这样……”
“嗯嗯!”海娜认真观察起了劳拉的动作,她一定要牢牢将这门技艺掌握。
十分钟后。
劳拉挤出了一点微笑,挥手制止了对着号嘴不停吹气的海娜。看着她因为太用力而憋红的脸颊,微微叹气道:“找不到感觉就别学这个了吧……连振唇都不会……别人在吹号,你就只是在吹气。”
海娜沮丧地放下号嘴,抿起自己被牙齿磕得生疼的内唇。
她没有吹小号的天赋,劳拉姐是在振唇,而她单纯地只是吹气。要么就是在吐口水。
劳拉见她垮起了小猫批脸,便主动提议道:“要不,换长笛?或者萨克斯……单簧管?”
她浅浅地吸了口气,感受着喉部与肺腔的一样,婉言拒绝了。“可能弦乐器更适合我吧。”
“行。”
劳拉把那枚号嘴拿过来放在一边,从墙角拿起一把小提琴。“弦乐器家里也不多,就只有几把提琴。你听听音色,看看想学哪个。”
十分钟后。
劳拉朝着前方鞠了一躬,随后抬起眼帘,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海娜微张的嘴唇,和她仿佛凝固了的表情。
刚刚太入神了,完全没注意到啊……已经是一脸痴呆样了?
劳拉轻咳一声。“咳嗯。”
“……啊!好!非常好!”海娜后知后觉地卖力鼓起了掌,那架势仿佛不把手拍红是不会停下来了一样。
至于吗……
劳拉歪了歪头,有些不太相信她这是发自内心的。
而海娜的心底早已翻江倒海,之前因为无法使用小号吵劳拉起床而产生的失望,在琴弓擦动琴弦的十余秒后,如青烟般消散了,心中只剩下一个声音。
小提琴!小提琴!!小提琴!!!
“我要学小提琴!!!!!”
她大喊了出来,印证着她此时此刻激动的心情。
“好吧……”面对这般热情,劳拉当然要支持一下。但她还没有演奏完,一切要等那时候再说。“不过,说好了要听完,就要听完先。”语罢,放下提琴,拿起了另一把稍大些的。
“好好好!快点快点!”对于劳拉的任何话,海娜都会言听计从了——因为她已经陷入了“小提琴狂热”。哪怕劳拉要像揉面团一样揉她的脸,只要事后肯教她提琴,她也会一口答应。
“那我开始了。”劳拉先试了试音,随即缓缓拉动琴弓。
三十分钟后。
最后一曲终了,劳拉吐出口浊气,又拂去额角的几滴汗珠。“怎么样?想学哪个?”
与尽情演奏后精神畅快的劳拉不同,海娜的表情相当沉重。仿佛是参谋长驻足于地图前,思考应突袭比利时还是挥师坦能堡。
也只有许久以前,元帅逼着她给人生做出选择时,才有这般难以取舍的选项了吧……
所以——
“我全都要!”
也没有人规定只能学一种对吧?更何况这些提琴看上去仅仅有大小上的区别而已,应该是互通的,能自行举一反三的那种。
当然,是不是海娜过于自信,时间还没给出答案。但至少……
这是一个被琴音萦绕的上午。中午。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