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上弧线亮起,她没有看见夜幕褪去。尼尼薇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维多利亚旧时代的村落就像是为她量身打造的摇篮,把她退化成孩童。每一刻这样的黎明时分,尼尼薇都带着灰色的童年碎梦前来造访,但这还是第一次,让她惊诧地发觉到平日里司空见惯的事物竟陡然间变得如此陌生——挪不走的葡萄园正在开花,细小脆弱的洁白绒蕊从花骨朵里抽出来,凝滞的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种发散不开却又微不可闻的芬芳,幽幽的气味固执地萦绕在鼻尖进行挑逗。
尼尼薇对这里毫无印象,延展开来的细节却真实得可怕……无故细腻的感官只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大脑构建出来的记忆信息远比某个时刻的亲身经历还要更多,涌来宛若海潮:侵入鼻腔的甜腻花香熏得她头晕眼花、葡萄花的根根绒毛在金黄色的阳光下微弱颤抖、小镇另一头溪流冲抵岩石的水花响动清晰可闻。
有些时候,尼尼薇真的怀疑自己和过去之间存在着一道巨大而又诡异的壑沟,摩西只需要一抬起权杖,过往时光中无数个被遗忘的瞬间便能停止漂流,瘫伏在记忆的灰色海洋底层。
这些东西全都如同赤裸,供她一一辨认。热环流刮起的微风只会在树梢之上吹动,新鲜空气迟迟不肯重新灌注到地面的间隙。尼尼薇在拐弯处驻足,企图站立原地,抛锚一样沉下去,低头使劲看着两只沾土长靴的磨损部位之间厚实的灰黑路面。
到昨天为止,甚至只到一瞬之前,带来安全感的熟悉事物便已不复存在。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某几个维多利亚印象的凭空生造,陌生而虚幻,恍惚间就能崩裂成零落四散的碎片,反射出无数个她不曾留意也不曾了解的侧面。
尼尼薇不得不在回忆里辨认现状,花了三个月勉强把这些碎片拼凑出童年的大致形状。
好吧,想象中的童年。粉饰自己空白的过去是一段有意义的过程,新的历史便在其中诞生,而真正的记忆早已被遗落在泰拉大陆的某个角落,遥远到不可挽回。
这三个月的大部分时间,尼尼薇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呆在与世隔绝的暖阳光照里,在泰拉大陆濒临灭绝的原始大自然当中重温生活。果园把这节夯土路挤开,系着红格子围裙的一帮佃妇在一株株地给葡萄掐去穗尖,她驱动身体笔直地撞进园子,还有肥料残余下来的恶臭。丰蹄族的果农大妈一见尼尼薇就会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只是因为她租下了一间空闲已久的独立木屋,还用四根赤金一次性垫付了整一个季度的房钱。
丘陵怀抱当中的几间简陋小屋,木烟、微风、清澈的高天,以及水泵卡壳时不间断的机器噪音。每一天尼尼薇都赶在日出之前起床,给自己烤上些面包,早餐总有新鲜羊奶供应,下楼吃麦片、煎蛋和培根。
灰尘般黯淡的滋味还在她的舌根底部打转,脚下的步伐却依旧称职地一刻不停。果园变换到了身后,陷入一片雾气里朦胧淡去。都是事先设定好的,回忆的尽头被擦除成为一片空白,内容永远只是千篇一律的线性叙事。更远处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回忆,没有历史,只是尽头。
离那里更近一点,靠近边缘。紧接着,她便会绕过村庄背后新开垦的小麦耕地,进入一片胡杨林。整个世界的边缘。
尼尼薇开始在阳光下读维吉尔,在田坎背后的一颗树桩上,她是第二位客人。不知何时在风雨中倾倒的树木留出了一个座位,为了侵占这个位子,尼尼薇还挥手赶开了一只原本立足此处的蓝色知更鸟。小鸟拍打翅膀融化在天空,不见踪影。
一个不可控的想法自然而然出现,巧合到让尼尼薇觉得恐慌——维吉尔和她一样,根本不懂维多利亚。哪怕她再浪费百年时光在这里,她也不过只是位过客。
现在,包裹在移动城市巨大而又沉重的阴影里,这种错乱的眩晕感愈发强烈。
既视感的海市蜃楼将她的视野改造成蒙太奇样式的两幅画卷,尼尼薇被迫集中注意,在叠加态的图像上划出条边界线来。
巨型移动装置上的现代化都市和维多利亚偏远的旧时代村落没有半点共通之处。可是神经受到的信号足够强烈,大脑出于本能的暗示丝毫也不停歇,只要一分神,尼尼薇的感官就会擅自把它们两个交杂在一起,混合成一种介于虚幻与现实之间的五彩斑斓的黑色。
一个星期过去了,然后又一个星期,回忆中的那个少女时期的尼尼薇正读到‘在她的国度到处鲜花绽放’,而她现在还排在难民队伍的末端,等待获准进入龙门。
近来又有好几起天灾,逃难的荒地游民和矿石病病人们成群结队地向着龙门进行迁徙。
一波又一波的搁浅者被冲刷到龙门脚下,尸体般堆积在巨兽匍匐的阴影里。命运似乎是一场不带感情的乌萨斯轮盘赌,无关乎运气而纯粹只是概率。平等以一种嘲弄般的方式实现在这群人中间,而尼尼薇和他们也没什么两样。
不可抗因素会降临到每一个人头上,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那时尼尼薇孤身一人前往格拉摩根。
漂流的记忆当中,她人生中的第一次迁徙以失败告终。尼尼薇从未真正地去过格拉摩根,有关于那座都市的记忆全是来源于他人的聊天对话,以及一年只出现一次的城市信使。当她在冲积壑谷迷路三天之后终于登上山巅,那座城市没有在荒原上遗留下任何痕迹,仿佛自始至终它都不曾存在一样。
当时和以后,尼尼薇正式成为了这片荒芜大地上漫无目的的流浪者。
龙门现在不再移动,尼尼薇有空去整理一下她的背包,撕下来半截应急绷带来把断掉了的一条背包带给重新固定好。泥土颜色的背包鼓鼓囊囊,里面尽是些野外的行当,长途跋涉所需的必须品。这身行头花光了尼尼薇三年来信使工作的所有积蓄,其中最昂贵的东西是一个源石浓度检测器,四颗螺丝把它死死固定在硬塑异铁板材的盒子里。因为这是一次性用品,不可拆卸,等到内置引擎耗光所有能源,整个装置就会报废成一堆破铜烂铁。她还从来没有启动过。
要是按下盒子内凹缺口部分的红色按钮,好几万龙门币就白打了水漂,换来的只不过是在周围源石浓度异常增高时自动鸣叫的风险警报,如果天真的把它当作是天灾来袭的预警,那其实它派不上多大用场。尼尼薇为这个东西掏钱的下一刻就感到后悔,她打定主意,入城之后便立马以一个适当的价格把这东西转手出去,然后给自己重新换套衣物。
闭锁大门上方的数字屏幕依然没有任何新的反应。在尼尼薇将背包再度背起的那一瞬间,龙门外围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这种连锁反应偶有发生,好像所有无关紧要的嘈杂都在那一刻停顿。静默中有人试探性地嘟囔,警报器蜂鸣突然响起,然后进出口的指示灯开始闪烁。尼尼薇被人潮裹挟着移动,一股浪涛拍打在通道大门上,可是龙门依然紧闭。
人潮又把尼尼薇送了回来,她抬头观望,发现大门上方两米多长的横屏开始重复地从右向左滚动简单的红色字体——关闭。低像素的字体笔画犹如锯齿。
一天早晨她在陌生的磐床岩上醒来,坚硬且冰凉。
用来当作枕头的背包硌得她脖子生疼,而夜间盖在她身上的被褥则是她那件沾满沙尘的大衣。这是一件玛尔特,但差不多快要是一年前的款式了。过去的某段时期,尼尼薇钟爱于这家著名运动潮流品牌,但伴随着她的上一份工作的终结,这种追随也被一并搁置。金钱只有在特定的时刻才能转化成足以负担的开销,这点对于长途信使来说尤为如此。
身上的衣物不堪久用,最终价值也即将被消耗殆尽,速度出乎尼尼薇的预料。打最开始她还把它当作是一件独特的品牌纪念品,简单地相信了他们投放在各个城邦的广告宣传语,而后脱离了文明的辐射,她才明白这类宣传的一贯谎言。
一帮城市信使对泰拉大地真实风貌的了解都不过只是道听途说,细节上的微妙偏差导致了流水线上总有那么一批次的衣物在性能上不尽人意。真正的好东西总是在量产化之前,要是想让你的装备足以托付性命,那就注定得被客制化搞得倾家荡产。
时至今日,尼尼薇只是徒劳捏着软塌领子,试图把它做出个形状,然后用力将衣服上的积攒的一夜黄土抖落,穿在身上。手指无意识地将下摆的褶皱缓缓抚平。
在她右手边两公里开外,黑色的天灾正悄无声息地酝酿。
局地热力环流的征兆初现,尼尼薇从早晚温差的细微变化中窥得端倪。显然运气不在她的这边,她需要重新拟定路线,无实无形的阻碍已经剪断了原本畅通便捷的道路。为了避开天灾,尼尼薇不得不去绕一条远路,从数十里外的一个平缓角度登上贫瘠的山脉,放弃直接穿行黄铁峡谷的计划。
她攀登上插在地表的岩石,无奈地看着前方的道路。
不远处的荒漠和峡谷连接成一个整体,被黄沙覆盖,在阳光映照下发出如同金属般的光泽。那些全是直径微小如尘埃的源石颗粒物,混杂在沙砾之间,在不时刮起的地表风当中做布朗运动。这些细小的结晶反射阳光,让沙漠地表闪出白芒点点,聚集起更多的热量。野外最能代表丛林法则的一批劫掠者时常潜藏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中途有一条干涸的河流提醒尼尼薇,有些事情总不会像她想象的那么干脆,饮用水已经所剩不多。她料想到了储备水短缺的情况,也作好了应付天灾的一系列备用计划,但两件意外经常一同来袭。
长途信使能主动选择的机会不会很多,况且,她也不想在沙漠中心地带浪费时间来等天灾过去。气流的扰乱,沙砾的震动,夜幕时分郊狼一声声嚎叫,再加上昨夜甚大的风尘,统统暗示着这次的天灾声势浩大。尼尼薇十分确定,如果她不能在绕过黄铁峡谷的同时再撤出足够的距离,她肯定会后悔没有像个保守主义者一样停留原地。
她把背包挎在背上,另一条背带已磨损断裂,唯一剩余的负重带死死勒住她的肩膀。
“该绕路了……”尼尼薇冲着自己小声嘀咕,开始调头向后方走去,沿着干涸河床朝上游步行。曾经古老的水流将乱石嶙峋的枯山开凿出一条供野兽上下的通道,她踩着已经风化碎裂的鹅卵石,和月亮一起升上山巅。
夜间的风从这里发源,龙门远在那一头,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整整两天连续不停的跋涉都是跟原先计划的路线背道而驰,幸好她背向龙门行进的路途到此为止。冰凉的空气穿梭在她的发梢,尼尼薇坐在悬崖边缘,眺望她的城市。视野的尽头是一道大地表面上洁白的弧线,是一片幽邃夜空中璀璨的繁星,龙门在远方灯火通明,灯光也如星辰一样闪烁。那是所有移动城邦拔锚前的通用交流信号。
三天后,在尼尼薇的身后,从东方源起的沙尘海浪般灌入峡谷。再过五天,浪潮就会退去,届时便只有遍地源石以及她这唯一一个见证者能铭记历史。之后只要再来一周,此事便无人提起,如同垃圾般被抛弃。
如果没有天灾信使的话。
从某种想当然的天真角度出发,天灾信使就是这片大地的记录者,为它书写一切能被观测到的伤痕的历史。要是能碰上天灾,尼尼薇也会兼职一下这份特殊的职业,她的职业操守或许比不了学院派的专业人士——毕竟……捞外快也不需要多么的专业——不过在派别划分上,其实她属于中立的一方。天灾信使之间流传着一张通用的表格,用于详尽地记录天灾的一切信息,涵盖了起因的推测、形成与演变、影响范围、欧利基穆斯系数以及结晶丰纯度等诸多琐碎方面。
这种表格尼尼薇随身携带。裸露地表的几堆岩石形成的土石结构成为她在沙尘暴中的天然庇护所,尼尼薇在岩石的坑洼表面按住不住翻飞的纸张,往上面记录数据。
现在才是天灾成型的前期,狂风掀起的尘暴就已经遮天蔽日,峡谷特殊的地势加剧了气流肆虐的程度,被漫天沙尘隔绝在外的阳光也进一步加强了下垫层性质的差异。尽管无法亲眼见证天灾的结束,但表格最重要的两项数据已填写完毕——晶簇凝结地点,以及尼尼薇推算出来的结晶丰纯度。
淘金者会为了天灾残留下的高纯度源石而大打出手,然而更讽刺的是,却正是天灾本身,让形式上的和平出现在永远饥渴的欲望之间。
天灾遗留下来的信息异常宝贵,每一条都不会明码标价。矿业公司舍得下重本来购买有利可图的天灾情报,可即使是沃哈克斯派的天灾信使也从不把这些东西放到黑市上去。职业操守,何况天灾信使们懂得如何维护他们来之不易的独立网络,他们有着自己的方式。按照尼尼薇本人的习惯,她把一式两份的表格誊写完毕,一份留作备案,另一份则随时可以挂到危机合约那儿去。
不消说,龙门的位置肯定又离她遥远了数里,钢铁巨兽缓慢地在大地上拖动身躯,一丁点的风险都得要彻底排除。移动城邦专门为了躲避天灾而建,观测所的一次橙色预警就足以驱动龙门向西行进。可是就算停留原地,这次的天灾也无力波及到那么远,对龙门造不成任何威胁。只有吹拂沙砾的狂风,具备让整个周边区域变得乌烟瘴气的能力。
每个移动城邦都会养着这么一帮天灾信使,他们仪器精良,待遇优渥,隐姓埋名,地位却十分尴尬,属于那种学院派和沃哈克斯派都不怎么待见的那类人,专门给一个城市工作,合同的有效期限完全取决于执政者的在位时间能有多长。尼尼薇一点也不羡慕。
只是在收起那张数据单的时候,她想起来那么一群追着天灾走的人,天灾不会停歇,他们也是一样。
龙门的下一个停靠点在哪里?她不知道。庞大的都市昼夜不停,行进的速度依旧不堪。尼尼薇眼看城邦黑影在暮色下沉入地平线,她给自己的鞋底补订上橡胶,继续前行。所谓的前行就是跟在龙门后面,沿着它在荒原上犁出的横壑。没有停歇。
她一直前行,直到龙门。
挂在电线杆上的扩音器里传出来‘呲啦’电流声。某种冷冰冰的骚动沉默地在人群当中传播,原先的悉索的交头接耳被压抑得死寂。面前的近卫局警员们拉起来了一条警戒线,劣质铁栅栏排成一排,人群在其中移动。
近卫局干员的警棍套在黑色的胶皮套里,敲击栏杆锈蚀的部位,发出一连串沉闷的‘梆当’响声,尼尼薇走上前,排在一个陌生感染者的后面。她不得不在这个栏杆构塑的狭长队伍里蹒跚而行二十多米,敲击声音断断续续,永远在催促下一个人排进队伍末端。
尼尼薇背着背包,指尖传来钢铁特有的冰冷细腻的触觉,观望的视线越过站岗的蓝灰色警员,还有他手边的量产型雷神沸腾者防爆盾牌。隔离区域又向前推进了一公里,带有龙门标志的小型集装货车扬起尘土,胡乱停放在腾出来的空旷区域。一队穿着新制服的人七手八脚地从货箱里往外抬哥伦比亚电机。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用这堆建材零件攒起来一个信号站,让他们的对讲机和扩音器不再只是个摆设。
噪音引擎日以继夜的轰鸣声盖过其他人的窃窃私语。
近卫局的重装干员埋头对着绑在肩上的对讲机讲话,一个一个放人到一张桌子面前进行审查登记。
“下一个。”
一道横杆打开,尼尼薇表现出配合的样子,重装干员却只是简单示意了她一下方位,空闲出的左手用力把杆子拨回原位,重新锁住。
前面那个感染者灰头土脸的走了,露出来做登记用的桌子,文职工作的干员在这里也是全副武装。
“证件?”
桌子后面的工作人员公事公办,他对所有人都要重复这句询问,尽管这里的大多数人生平从未去过一次城邦。尼尼薇把护照递给他。对方接过来,取下护套,他把护照抽出来的时候抬眼打量了一下尼尼薇。
“维多利亚。”
“是的。”
板着脸的工作人员检查完毕,护照被递了回来。尼尼薇把那张证明身份用的长卡片再度塞进厚实的皮套当中。“所有进入龙门的人员都需要进行源石病血液取样。”这句话听上去不带感情,男人起身在一台仪器上操作,然后拿出来一张新鲜扫印的卡片,“任意一家龙门市区的事务所都可以用这张卡片更新护照信息。”
尼尼薇将卡片握在掌心,背着背包转到龙门的最底部,进入城区的安检入口。全身套在白色防护服里的检疫人员正在等待,门口矗立着一个士兵,漆黑的护目镜让尼尼薇不知道他是否在注视自己。尼尼薇绕过小路障经过他身旁的时候,这位干员不动声色地耸动一下肩膀,上面龙门近卫局L.G.D的标签格外显眼。
“请注意——受天灾影响,龙门全域处于停航状态。龙门5区所有入城关口将于2小时后关闭。”扩音器终于接收到了信号,尚不稳定的传输让电流杂音盖住了广播话语大半,“请积极配合工作人员进行矿石病检疫。”
“重复——”这广播终究没能够再重复一遍,声音伴随着电流爆炸戛然而止。
尼尼薇心里揣测会是哪个倒霉蛋去修理那个破烂机器,但很快就轮到她来进行安全检查。她取下她的背包,把它放上一个不断回转的圆形传送带上,持械士兵谨慎地拿着仪器对上面的行李进行扫描,她自己则是来到检疫人员的面前。连体的防护服并没有把对方包的严严实实,无缝拉链只到他的脖子上部,帽子下面是一个古怪造型的防毒面具,眼睛部位的镜片呈现出藻类般的绿色,如同纽扣般向外凸起。
对方要求尼尼薇交给他之前的那张小卡片,然后套着白手套给桌面上换了一张源石指示卡,又从纸盒子里抽出一根注射器,手指拔开针筒上面的塑料头,把那垃圾和之前泛橙的指示卡随手扔进回收篮里。暴露空气中的尖细针头闪着寒芒,尼尼薇伸出手臂,任由对方将针头推入肌肤,看着自己的血液注满大半针筒空腔。
抽血完毕,现在对方要将血液样本混入活性催化试剂。“对了,”尼尼薇趁着这个空当扭头向那帮进行安检的士兵提醒,“我的包里有一把手持源石铳械。”
检疫人员摇晃完了混合试剂,开始用滴管把猩红的液体滴到预备好的源石指示卡上。指示卡的表面有一层源石粉末构成的薄膜,能够迅速激活血液中游离的源石成分,让它们同化凝结成为晶体。这种检测方式简单便捷且足够有效,或许还带有一丝冷酷,血液源石浓度超过阈值,指示卡就会在光源照射下折射出橙色光斑。现在对方正埋头进行检查……
“这是什么?”安检员还是找上了尼尼薇的麻烦。
“鸟卜探索仪。”
“那这个呢?”
“你们其实没有必要把不认识的东西统统都问上一遍的。”尼尼薇在过完安检的背包里掏出来一本《拉特兰周边他国城邦及中间地带出行防身手册》,开始在书页里面翻找她购置枪械时一并申请的HG型铳械使用许可证,“如果我说那是我的法杖,你看,你们不也没什么办法吗?”
“未登记的拉特兰铳械属于一级非法违禁物品……”
对方话音未完,尼尼薇便找到了她的证书,直接伸在对方眼前,好让他看个明白。“我可以走了吧?”取回登记好检疫结果的卡片,尼尼薇等待对方开门放行。
“当然。”队长轻叹了一口气,让她通行,“欢迎来到龙门。”
天意引领一位萨卡兹来到伦蒂尼姆,这够奇特的了;然而,从卡兹戴尔到维多利亚帝国边境,又循着紫丁香那伴着深夜时分浮动起波浪的芬芳雾气及星辰那柔和而坚毅的微光进入环绕着无名之梦的古老原野,这样的命运安排则起于一种阴郁的奇特机遇,这机遇在一片灰尘扑扑的地带产生出新的奇迹。
我们每个单独的个体合成了难以计数的总和:假如把我们再倒回到蛮荒野兽、黑暗混沌的状态,你会看到昨日在卡兹戴尔才刚刚熄灭的那场战火其实起源于四万五千年前‘塔洛斯’的脚步在大地上撼起的震耳欲聋的回响。
导致我们毁灭的种子会在荒野里开出花朵,而拯救我们的抑制药物却生长在镁光灯管下;我们的人生受到普罗维登斯的一位博士的困扰,只因当初格拉摩根的移动城邦没有在大地上留下痕迹。每个时刻都是四万年的结果。一分一秒的时光都至关重要,它像嗡嗡叫着的苍蝇,走向死亡的归宿。每一时刻都是窥视整个时代的窗口。
以下便是这样的一个时刻。
一个名叫尼尼薇的萨卡兹人,后来她化名叫缇娜,在千禧年前独自一人跋涉来到维多利亚的都城。这一个名字来源于荒野上一具就要消亡的遗产。她登上山巅,眺望冲积壑谷后面的无际平原,结果什么也看见,没有天灾、没有城市。
迷路是送给初出茅庐的拓荒者的礼物,她继续游荡,好不容易走反了方向,又错误判断了一道移动城邦行进的轨迹。巨大的折痕很快隐没在广袤土地的最深处,尼尼薇沿着它走到尽头却一无所获,最终失落在蛮荒的原野上。
她踏上了一片令她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深为那块古老土地所触动,自我意识与绚丽的万物在不断融合与分离。在这片亘久的土地上,陷入了自我、本我与超我的无限思考中……
等到一切归于荒野的时候,星星爬满了夜空,地平线边缘的深沉黑影昭示着新的城市的方位。她已经全然不关心身在何处。
这些时刻注定失落在时光里。一如泪水,消逝雨中。
这个萨卡兹人在流浪的时候历经了童年,学会了些用得着的小把戏。入城审查的时候,设法让工作人员相信了‘缇娜’是位天灾信使,轻易把她放进城区。
她独自沦落在伦蒂尼姆,身无分文,毫无保障,却宛若新生。兔子洞基金会好像真的是一家慈善机构,为她资助了维多利亚皇家学院的所有费用。弥丝缇雅博士既是她的出资人,又是她在学院里的导师。作为这笔不菲资助的报酬,尼尼薇注定了在大学期间主修神经科学,并且需要成为弥丝缇雅的实验室助手,用源石技艺为那位博士提供神经漫游方面的协助。
那是某一天的下午,原生质泡沫实验室一条街距离外的一家居家咖啡厅。弥丝缇雅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为她和尼尼薇端来了两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她们都偏爱不添加任何事物的纯正黑咖啡,只不过这时的尼尼薇在都市熏陶下改了新的做派,养成了喝咖啡得配甜点的坏习惯。
弥丝缇雅坐在她的对面,窗外则是伦蒂尼姆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繁华景象。“人是一种消费动物,尼尼薇。”弥丝缇雅对着系围裙的服务员端上来的一盘曲奇挑眉毛,但她还是拿了其中一块往嘴里塞,“我们最容易陷入羊群效应而对事物积累认同感。当你发现自己不自觉更换掉以往的选择习惯,把下午茶的配餐从曲奇又改成马卡龙后,你就得小心了。”
“不是我想吃甜食,我大脑自己就患上了这么厉害的糖分依赖症。”尼尼薇抿了一口咖啡,残留温度的醇香苦涩和曲奇的甜度相得益彰,“而且导师您的蛋糕口味不也每天都不重样吗?”
“好吧,营养学其实不是我擅长的领域。”弥丝缇雅笑着放下咖啡杯,杯底撞击木纹桌面上烤瓷托盘,声音清脆。
尼尼薇注视着对面那位和她看上去差不多年纪的博士。
“既然如此……从现在开始,尼尼薇,你不能使用源石技艺。”弥丝缇雅说。
尼尼薇步入幽暗的隧道。尿渍颜色的灯光每间隔一段距离从她头顶投射到垃圾堆积的水泥路面,粗细随机的管道爬满通道的外围,尽头直插墙壁,延伸到尼尼薇不曾知晓的结构。这些管道把光影切割成道道条纹,尼尼薇挺直身子行走其间,每一步包含的明暗变化都像是在倒昼夜时差。
如果她继续走下去,就能穿行通过龙门移动装置的表层结构模块,进入建筑意义上的龙门都市。
隧道尽头的白色炫光指引尼尼薇进入龙门。离开那个具有催眠魔力的幽闭空间,视线里重新出现阳光,她这才能够意识到现在的时间。即使是这样沙尘侵袭的昏暗上午,街道上依旧弥漫着鱼类和水果的腐坏气味,每个街边摊贩的脚下阴影都或多或少地沾染有这种腥臭味。尼尼薇迈过一个凸起的红白相间的梯形水泥坎,鸣叫穿行的车辆碰见这个比底盘高出一截的硬家伙,识趣地分道而行,非饱和源石溶剂燃烧残留的焦糖气味多少比垃圾发酵的异味更能令人作呕。
沙尘暴的边缘席卷了这里,一天接着一天,然后轮到中心区域。大型移动城邦的空气质量永远不用指望,现在的龙门更是有着正当理由冲击历史最糟下限。
从地面上升的过程就是一场饱和度与可见度的渐变,灰尘掩埋的天空黯淡得让人看不清破旧棚户区混乱私搭建筑背后的高楼大厦,甚至看不见龙门标志性的核心指挥塔外壁上那象征主权的巨大炎国标志。失去了迷人的广告Logo和公司图标,光秃秃的龙门在天灾卷起的伴生沙尘暴中显得可怜又脆弱。
街道上一成不变的嘈杂声几乎让尼尼薇感到一丝慰籍,进城通道把她扔在了龙门的下城街区。这是她挑了个错误入口的缘故。
龙门的星期日。
置身于文明都市之内,一种错觉般的疲惫感从四肢末端开始滋生蔓延。尼尼薇深吸一口气,仰望若隐若现的玻璃幕墙,想起千千万万个一模一样的高耸大厦,全是由金钱垒起。尼尼薇曾经的钞票也一定成为了它们商业复兴地基中最坚实的一部分。
经济危机发生后,经济的衰退与政权之间的对立让贸易参与者们举步维艰。尼尼薇对交易动力学的唯一印象,是在富贵荣华和贫困潦倒的两极弹跳之间,她把这种转变的背后诱因理解成一种二律悖反。毕业之后,尼尼薇也去混过别的什么实验室,结果却不尽人意,那毕竟不符合萨卡兹的风格,也不是尼尼薇习惯的做派。
雇佣合同里的研究员可没有办法去对付科技公司的股东,那帮家伙只会盘算着提纯一颗源石能简化那些工序。商业附属的实验室就是有着各种各样的通病,徒劳耗尽尼尼薇的耐心,荒野上的事情则简单得多。
如今尼尼薇的身份几经变换,反而体会到一种循环般周而复始的幸福。
她发现自己正停留在一个小巷的门口。悠长寂寥的巷子通路大半被生活垃圾堵塞,一滩未知的绿色粘稠液体流入下水道井盖,这些网络一样的下水道将会把污水给引向何方,尼尼薇不得而知,她只是突然意识到,水流终将汇入大海。
“你现在看上去跟它们差不了多少,”尼尼薇冲着一个大号垃圾箱说到,“该去碰头了,换点现金。……换个身份。”
凭着直觉拐进小巷,在建筑背后逼仄的通道里随意穿行,护照登记和工作交接都可以暂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身上不必要的负担给转手出去。
途中尼尼薇经过一个地下源石病诊所,半降下来的卷帘门后面露出手术床碳钢合金的框架,它的轮子不知所踪。两个穿白大褂的身影正在里面动手术,尼尼薇窥见大褂的底部全都沾上了铁锈一样的痕迹。整个过程安静无比,她希望里面是在进行抢救。
抬脚拐进下一个巷口的时候,源石危害的三尖角标记突然出现在眼前。尼尼薇本能地收住两条腿,把那个恶作剧一样的铅封盖踢到黑色塑料袋的旁边。不知为何,每个地区的危机合约都喜欢搞点小特色,还管这个叫‘线下’、‘体验’。这种人畜无害的惊喜随着地区文化和潮流的不同,而呈现出显著的局地风格差异,尼尼薇已经见怪不怪。
她最后建筑物的空隙里找上了棚户区的一家地下酒吧。
门牌上的霓虹灯管组合成鼹鼠形状,似乎是赶上了多年前的一种潮流,而现在却只显得老套。三两成群的恶棍提着酒瓶在小广场上吹嘘,眼神频繁地扫过在‘对角街’酒吧外徘徊的尼尼薇。她在一个下行阶梯末端等候,看着那个刻意做成监狱样式的厚重铁门,上面还熔焊了格格不入的转轮把手。“‘员工’通道”,贴在上面的纸条这样写到。白日里,这间酒吧门窗紧闭,其貌不扬,安装在门框周围的条状霓虹彩灯显露出原始的惨淡灰色。就在尼尼薇犹豫着是否再敲一次门的时候,霓虹灯条自行闪烁亮光,红绿蓝三种颜色旋转两圈之后,铁门‘啪嗒’一声自动打开。
没人开门,尼尼薇自己推门进去。
“沙尘暴刮来了一位新面孔,小姐。”接头人安坐在吧台后面,擦拭着他的玻璃杯子。
用空酒瓶手制的玻璃壁灯发出光芒,灰石桌面笼罩在一片绿色光晕之下。桌上散落着昨夜的痕迹,锋利刀口造成的划痕、气钉枪留下来的豁口、来自姜齐生啤的玻璃碎渣、空酒瓶和半截空酒瓶,以及一个原主人不明的染血指甲盖。
“我想你肯定不是来喝酒的,小姐。”在吧台下面拉出一个高脚凳子坐下,尼尼薇才看见扮演酒保的是一位札拉克。
尼尼薇用手扫开桌上的一堆杂物,冷哼一声,“一杯Brandtini。”
“非营业期间只提供牛奶。”对方不为所动,娴熟地掏出来一盒方形的喀兰鲜牛乳,为尼尼薇满上一整杯。
“外面的天灾不太好受吧,甜心?”
“能不能把这个处理掉。”尼尼薇拿出她的源石浓度检测器,放到他们中间。
“啊,好吧。雷神的货。”对方拿他刚才擦杯子的棉布擦拭他的手掌,札拉克特有的纤细手指比划出一个报价。
“一万二?有一万二我都能搞到个八成新的双极纳米片了。”
“随便什么人可拆不动你这个盒子,”札拉克在柜台后面左右摇晃着他的尾巴,悠闲地跟尼尼薇讨价还价,“里面除了三组改良装置,剩下的东西连份异铁块都凑不出来。”
“源石浓度探头总能值回本钱吧?”
“没有配套的软体和漏断保护,那玩意儿比一次性玩具好不到哪儿去。科技公司的一贯路数,要不了五秒这个针状探头就会自己把自己搞爆炸。”
“而且外面还是天灾,这装备派不上用场。”对方眯起眼睛,又给尼尼薇喝掉一半的牛奶满上,“再加上这几天根本没有信使在外面跑单子,它也倒卖不出什么高价钱。如果你不介意等个几周的话……”
呵。尼尼薇一脸嫌弃地把盒子推到对方面前,收好那一沓厚实的蓝色钞票,没有再额外附赠什么拆解服务。龙门这个地界让天灾信使都学会了商人脾性。
“还有这个,”尼尼薇歪斜身子,好把手伸进背后的背包侧面的一个小夹层里,拿出来张满是财富的表格,让接头人审视,“随便你怎么处理,挂在合约上也行。我要快钱,转到玛格特罗伊德信托银行。剩下两成给我现金。”
“有意思。”坏心眼的札拉克不禁点头。
面对接下来麻烦的提问,尼尼薇以大型天灾为由搪塞了过去。
摆脱那只烦人的酒保,尼尼薇从巷子里拐出来,在一个倒下的路牌上看到了旺侨街三个字。半截柔软的青菜叶把褪色的‘街’字盖住一半。
她路过小吃推车,水果摊,一台注着水装满活鱼的北海牌冰箱,还有个用二手音响循环不断播放烂俗歌曲的音乐供应商。龙门停靠的这段时间,街上不一会儿就会出现些不知所措的新面孔,但旺侨街的大潮还是龙门人。
分辨出这些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谁又能仅凭一眼就能知道那个佩洛从哪里来,而下一个沃尔珀又要到哪里去。不要自找麻烦,尤其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尼尼薇跟着人潮随波逐流,不去管身边的人行色匆匆,不愿让他人看出来历。
拐角的每一个方向都很陌生,她停在街沿,手里拿着一张地图,寻找前往龙门市区的另一条道路。那个自称是‘德特人’的札拉克奸商连点零头都舍不得多给,她只好自己讨回些小赠品。
原来的十字路口堵得严严实实,任由这些车辆按碎它们的喇叭,黄灯还是一样亮在横杆上,没有变色的意图。尼尼薇瞥了一眼便失去兴趣。事故的起因是一辆直行的改装民用轿车撞上了左转的货运厢车,两辆车都在泄露溶剂引发的火焰中燃烧成为一堆废铁,近卫局前来把四个路口都用警车堵上,现在正在喷洒泡沫剂来清理掉危害性源石物质。
真惨,她想。近距离观看这堆变形的汽车骨架,尼尼薇可以想象出撞击当时的巨大力度,急刹车痕迹拖出数十米,可就是无济于事。任何事情只要是在贫民窟发生,就难保不会成为一桩奇特的景观,几米外贩卖勾兑饮料的街头小贩神色如常地往纸杯上插泡沫吸管。再怎么说这里也有近卫局的人在办事,站在黄黑色警戒线后面的近卫局干员刚把上一波驻足的游客赶走,就要马不停蹄地看住下一波看热闹的人群,提防他们不要惹出什么乱子来。
尼尼薇看罢这场车祸,跟着一群无关路人转身,不愿意继续被这些个破事给耽误。她现在只想找一条路进入龙门市区,见见她的新衣服们。
冲天的气浪和巨大的响声提醒尼尼薇回头。好像发生了二次爆炸。两辆车黏在一起的铁皮残躯这下子彻底七零八落,小轿车的引擎壳子飞上了天,旋转了几圈之后重重砸在地面。原本微弱的火势再起,伴随每一个崩毁在外的碎片熊熊燃烧。沥青路面在高温下一片焦黑,泡沫剂面对这样的状况再起不了什么作用。
一帮警察迅速退到了隔离线外,开始联系消防署的人。按照着某种约定熟成的规律,围观者都在迅速撤开,从窗口背面的无名黑暗、巷口咽喉般的狭小拐角,还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街边人群中一个个地消失不见。事态的发展不再那么新鲜了,龙门每天好几起车祸发生,其中有一半都是源起于帮派冲突。
从警车后面好像窜出来一只紫色的卡特斯,一路拿人群掩盖住她那个显眼的耳朵。
她给这个穿着深色套装的紫兔子让路,看见那人深藏在夹克里的手腕上还套着一个撬到一半的铝合金制式手铐。她是认真的吗?尼尼薇心想,那只兔子的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按住一小枚钥匙,但它好像不能打开那个锁拷。卡特斯跑动的途中还在拨弄卡在手铐锁扣上面的一根铁丝。
一个迟到的男人逆着人流前进,好像要去亲眼看一遍车祸的惨烈现场。他拿肩膀拨开人群,让那只忙着撬锁的好运兔子撞在了尼尼薇身上。兔子小姐的运气到此为止,她在尼尼薇的怀里发出一阵呜咽,刚才的撞击好像让铁针断在手铐的锁里。而且近卫局的一位侦查员也像是发现了状况,开始在人群中搜查。
“吓!”
尼尼薇还没明白这个拟声词的具体涵义,她就被兔子小姐给拉着手,拐进了龙门贫民窟错综复杂的巷道网络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