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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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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记事起,战火就疯狂燃烧到每一角落。一轮又一轮的洗劫将我的故乡摧残成废墟,士兵们如饥饿已经的狼狗,撕扯女人的肌肤,男人的脖颈。而军队走后,我们还要面对匪徒的搜乱。父亲总会把我和母亲关在地窖里,似乎这样就能躲过一劫。

我做出十指交插握紧的动作,母亲在父亲应对士兵或匪徒时就这么做。我们再祈祷死亡远去。

烛光摇曳,我感觉浑身冰冷,脑袋混乱不堪。母亲的脸糊不清,她好像做了三个表情:惊讶、害怕、恐惧。因为大脑混乱的缘故,我觉得我笑了。但是似乎有水珠打在脸上,它滑到了嘴角,是咸的,是眼泪吗?母亲有一双水灵的眼睛,这双眼睛在笑的时候如月芽般可爱,她不应该哭泣,至少不应该为我。我使出最大的劲抬起胳膊,但她的脸太远了……我安慰不了她……

干草扎得我又痛又痒,而我却无法动弹。一个怪女孩拿着草枝戳我的小腿,看见我没有反应,她更大胆了。她摸了摸我的肚子,用麦穗杆掻弄肚脐。我愤怨地大叫一声,她吓地后跳,但是过不久,女孩又走上面来。她为了报复我吓她,竟然脱掉了我的上衣,把我翻个身,让我正面躺在干草堆上。还没有结束,这个坏家伙故意把干草使劲往腋下堆,拿一撮干草在背上胡乱刮擦。我痛得像老鼠一样吱吱叫唤,但我发现身体可以动弹了。

我抓住时机立即转身,趁女孩还未反应过来抓住她的胳膊,猛得朝我这儿拉。我骑在她背上,挥着拳头砸向她。她也不甘示弱,在吃惊其力气之大时,她反扑了回去。我们扭打成一体,她时不时朝我吐口水,用我听不懂的话亢骂。我的胳膊被扭得青一块紫一块,而她头上有三个大包。最后她累得筋疲力尽,我的拳头也变得软绵绵,难以置信一个女孩这么能打。我倒在她身上,这孩子有光泽漂亮的黑发,灵动的黑眼睛,身上还有不知名的香味。

“小兔崽子!”她用我的母语骂道。

我对她吐口水以示回敬。我拿回上衣,多了个大囗子不能穿了。“衣服归我了。”我脱掉她的上衣穿在身上。

“逻各斯杂种,想死就滚出去。”她遮住胸部,埋怨地瞪着我。

我轻蔑一笑,她把我当男孩了。理所应当地再给她点教训,我强硬地拉开她的手,并在上面使劲揉。她一边呻吟一边骂我混蛋色狼,这让我更兴奋,我用力一抓,她羞红的脸上滚落滴滴泪珠。

我勒索她:“把镯子给我。”

“不行!爸爸的信物不能给你!”在绝望中她奋力一推,把我推倒在地。

“小杂种,把衣服还我。”那女孩指高气昂命令我。俨然是忘了刚才的教训。但这又怎样,在心理上我输给她了。我随手捡起块石子,无力地朝她扔去。

“别烦我……”

那女孩又把我推倒,她拿回衣服并把那件坏衣服套在我身上。她似乎很欣赏我,她告诉我她的名子:“小娘儿”卡门。

卡门比我大一岁,她用干草捉弄我只是错把我当成了醉鬼。她很喜欢听故事,由其是逻各斯故事。我不知道逻各斯是什么,在地窖睡着后我就醒在这儿,然后和一个陌生人相互殴打,诡异极了。

我必须满足小娘儿(卡门要求我这样叫她)的好奇心,讨好她对我了解这儿很重要。

“……冬天河面结了三英尺原的冰,为了钩鱼我带领手下们把收集的火药把装在罐头里。他们先挖出一个小洞,罐头就放在里面。再拉出系在一块的引线,最后最神圣的点燃仪式必然由我来完成。可我还没点燃引线河冰就突然破裂,后来才知道是鱼儿们为了不被抓住,一齐撞破了河面。它们还想把我们溺死,吃我们泡烂的肉!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很生气,这群贪婪的畜牲,我要给它们颜色看看!我利用古老的逻各斯魔法在火药还未浸湿前引爆了火药,罐头像水雷炸死了那些畜牲。我们迎来大丰收,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魔力!”

难以置信,我在编故事方面这么有天赋。根本没有鱼群撞破冰面的事,只不过是那群傻子炸裂冰面而已,事后他们还被父母吊在梁上以示教训。

可小娘儿还没有满足,她像只没吃饱的小猫在我身边咕噜叫唤。我用麦穗干戳了戳她的鼻子,她笑了笑,我也有些喜欢她了。

“白头发的女人力气都很大,白头发的男人则小一些。母亲在掰手腕上从来没输过谁。所以我打架很厉害,我是我们村庄的孩子们的头领,没人打得过我。父亲一直要我装做男孩,他让我帮助喂牲畜,在地里耕耘,看,我脚上还有很多老茧。”

“咯咯,小家伙挺厉害嘛。”她拍了拍我的后脑勺接着说:”听好了,村子里的人都不喜欢逻各斯人,他们认为他们有招来噩运的体质。所以你必须装做哑巴,不要讲又臭又难听的逻各斯话!”

“即然嫌弃逻各斯话,你又是怎么学会的?”

“你问的太多了。算了,天主的子民不屑隐瞒自己的观点,我爸爸是逻各斯人,我会逻各斯语再正常不过吧。行啦行啦,跟我去见神父。“

小娘儿带着我走出后院,我们来看教堂的前堂。里面潦草地摆着几把椅子,一把黄铜烛台摆在讲台上。墙壁满由石砖堆砌而成,苔藓从砖缝渗出。神父是个慈祥的老人,他穿着黑色长袍,搭配白色衣领很是漂亮。小娘儿对他做十字,她与神父的对话我听不懂,只得先乖乖站好听从他们的发落。

神父让我过来,他缓缓地摸了摸我的头,口中念叨着轻快的语句。小娘儿出去了,过不久一个农夫与她一同回来。神父说了什么,农夫的脸色很难看。神父摇了摇头,他拿着装有圣水的杯子往我头上倒。神奇的是,我的头发竟变成了黑色。

农民崇拜地看向神父,神父笑而不语。小娘儿让我去吻那农夫的鞋子,这样我就可以有落脚之处。

我照她说的做,农夫把我拉起来,讲我听不懂话。小娘儿说:“你要给他放羊,他才能收留你。”

我再次吻了农夫的手面,他迟疑了一会,神父又安慰他说了什么。小娘儿翻译说:“每一个星期都要来这儿,神父会把你身上的晦气和霉运洗掉。”

我随那农夫去了他家。他有十多只羊,五头奶牛和很多只母鸡,我猜他是猜这个村庄最富裕的农民之一。他有两个儿子。长子十八岁,他脸子长满了疹子,背朝前弯着,像个老头。次子十六岁,相比起他的哥哥他更为精神。每天我都要避开他们俩。他们对我有很大的敌意,我放羊的时候他们就拿石子砸我或惊扰羊群。而在我那破旧潮湿的住处,蛇和老鼠接连不断的凭空出现,这也是他们做的。

幸运的是每天都能见到小娘儿。她总是挎个篮子匆匆忙忙跑来跑去,偶尔才能搭个话。而礼拜日,本该碌忙的日子神父却让她体息。我对她说,我从未体验如此悠闲的生活,在我的记忆里大人一直在打仗,好多村庄被焚毁,无数尸骸遗弃在路边。我们一家一直在流浪,从东边跑到西边,从南边漂泊至北边,战火却紧追不舍誓要烧死我们。

小娘儿难过地说,最近也不太安宁,好多军队在征兵,村子有十几人被强制征召了。

我咬了口面包,我说:“放心,我有办法带你逃走。附近有片森林,准备好马儿,一有变故我们就往那儿冲。”

“那大家……”

“你不能保全每个人……”我垂下头不让小娘儿看见我的表情:“能活着就不错了。”

风吹到过山谷,向下飞到低处的到草地。我坐在地上,告别了小娘儿。我眺望远方,哪里究竟有什么?羊儿悠闲地吃着我手边的草,太安详了,安详的让人觉得如玻璃般易碎。一个苍蝇大的黑点吸引了我,不久后更多黑点出现了。它们向这儿移动,形状不断变化。我眯着眼,黑点们的样子逐渐清晰,当我看清他们的模样时,我浑身颤抖不止:黑色的斗篷、不同于衣一般治安队的服装、擦地锃亮的头盔以及背后的步枪,我要跑回村庄,我必须告诉每个人:死亡骑着白马来了。我丢下羊群,发了疯般往回跑,马蹄践踏大地的声音愈发响亮,那死神正挥着鞭子驱逐和平。一名骑兵发现了我,他取下步枪,瞄准我扣下板机。幸运的是,我与中枪只有一步之遥。可是,骑兵也早已远去。

我回到村庄时,并没有想象中的遍地狼籍,可以说只是飘过了几朵乌云罢了。农夫发现了我,他二话不说抓着了我回了家。他不顾一切地脱掉我的上衣,把我吊在梁上。他拿出沾水鞭子,用力抽打我的背。每一次挥鞭都听到他在叫骂,因为骑兵们掠夺了他的财产?我忍住不哭,鞭子像钝刀子划出一道道伤口,背部早已皮开肉绽。农夫累了,他扔掉鞭子并拎起水桶泼我。冷水仿佛如火焰,点燃了伤口上的火药,我挣扎地扭动身子,就像被猫狗挑逗的烂肉。

旁晚,只有二儿子赶着羊群回来,与他形影不离的兄长却始终未出现。我倦缩身子,尽量不活动,我想逻各斯人的晦气把他的儿子送给了骑兵。我应该逃走,早晚有一天他会杀了我。两天后农夫强迫我再去工作,他还扬起鞭子威胁。我吃力地爬起来,我知道仍然要忍耐一会儿,我必须要逃离这儿。等我走到门口时,他又踹我一脚还啐了唾沫。我不甘受到这等羞辱,可我这弱小的躯体又能做什么呢?

太阳已经升起,鱼白色的天空有了湛蓝色,我扯掉粘在身上的内衫,这件内衫闻着又腥又臭,我把它抛到河里,看它远去。我到河里冲洗一下,水并不冷,而且不脱掉裤子,谁知道我是女人!羊儿没有乱跑,它们吃贯了河沿的草,所以哪儿也不去,我只需看着它们就行了。我捞起一块漂亮的鹅卵石,它像块大理石,在阳光的照射下十分漂亮。我想起了母亲,在我心里她比圣母还漂亮,她有一头秀丽的白发,而在风中飘舞的样子就像……就像蒲公英随风远去。

我长大了会像她那么漂亮吗?我是否该留一头长发?我摸了**脯,这里是否会变得丰满呢?

羊群传来一阵骚动,它们纷纷怪叫,仿佛有幼狼咬住它们的蹄子。我没有放在心上,绵羊都是胆小鬼。农夫的次子站在我身后,是他惊扰了羊群。他面色凝重地盯着我,他一直说话,手指不停笔划,他扑到我身上,用力捶打我的头。他捞起鹅卵石猛得砸我的头,忽然,仿佛有炸弹在我脑袋中被引爆,暗红色的液体从缺口涌出。我的脸被他压在水里,水从鼻腔冲到肺部,顶出仅存的空气。但是他突然从我身上跳下,哀嚎着跑远去。小娘儿拉起我,是她救了我。在一系列的抢救动作后,我逐渐恢复了意识。当夜,我没回到农夫哪儿,小娘儿恳求神父收留了我,并且不必承担农夫的任何损失。我叹了一口气,只有小娘儿难过的看着我。

就这样,我过上了清修的日子,每日诵读经书打扫教堂,虽然伙食比不上农夫家,但至少不用忍受各种偏见。

有一支军队住扎村庄,听神父说是因为前线非常被动,己经出现了大规模的崩溃,换句话说,这里即将变成前线。我对他说我们应该逃走了,他却笑着拒绝了,他只是说上帝保佑无辜者。我日渐紧张,不仅是因为战争,更多的是害怕驻扎士兵。白天士兵们都待在村庄附近的兵营,而夜晚就会有大量的士兵涌入村庄。因此,某家的姑娘或妻子——有甚者连男孩也不放过——就失踪了。农民不敢招惹这群匪兵,因而他们手上有枪,那东西在农民们看来就像上帝呼风唤雨的权杖,是危险而神圣的东西。慢慢地士兵们大胆起来,他们或多或少违抗了表面上的规定,事实上有些长官也参与其中。我见到一群士兵闯入富裕农民的家里,他们以农夫私藏枪支为借口,掠夺了农夫大半的储存。土兵发现地窖的私酿酒,于是他们依照法律抓逮了农夫一家。从这之后这所宅子就空了,直至几天后农夫的尸体被发现,这场悲居又引起一点波澜。有流言说,士兵们蹂躏他的妻女,而他因为反抗杀死了一名士兵,其他愤怒的土兵用枪托锤击他的身体,生殖器也被割下。又过了几天,从上游的兵营处漂过来两具残尸。

在晚夜自发形成了宵禁,而农民与农民之间则不在攀比富有,相反他们在努力使自己看着贫穷。教堂成了士兵经常光顾的场所。士兵们总是企图抢走银器——虽然是锡做的——但有个信教的军宫制止他们破坏教堂。于是他们就在教堂周围游荡,恐吓农民运离教堂,对些神父只能无奈叹息,他现在常说:“不好不好……”

小娘儿向我抱怨,神父出门她才能出门。士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简直是天生的魔鬼。我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我把它说给小娘儿听:“士兵们在没成为士兵时,可以是任何人。他们拿起农具就是农民,拿起锤头就是工人,拿起笔就是知识分子。但是他们拿的是枪,不仅这样,他们还被赶到前线去打一场不义之战,为野心家卖命,这样的他们又怎么可能不作恶。”

神父肯定我的话,他还表扬我说露希娅语说的很好。

小娘儿还有些不认同,她嘀咕着:“坏人就是坏人……。”

但说实话,我也不认同。

夜里,我在后院喂驴子。以前都是小娘儿干这活,而现在归我做。围墙外有许多灌木丛,经常有小型动物经过,但发出的悉萃声会惊扰驴子,所以喂食的时候一定要谨慎,我牢记父亲的警告:激怒驴子的话,它就会踩断冒犯者的腰。就在我工作时,一个戴钢盔的士兵出现了。他喝醉了。他的同伴撞到了他,两个人互相骂了几句,然后他们发现了我。他们肯定不知道这是教堂,他们翻过围墙直奔向我。我撒腿就跑,士兵则轻意抓住我,另一个士兵用枪托猛锤我的小腿,我很清楚有骨头断掉了。他们把我抱起来,其中一个士兵用他充满酒臭味的嘴亲我的脸,另一个使劲捂住我的嘴。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大胆,我知道他们会做的事,恐惧冲昏我的大脑,我张大眼睛,可因为剧烈疼痛,我实在无力挣扎。忽然,做动作的士兵摸了摸胯部,我惊恐地合扰双腿。那个家伙抽出手,他扇我一巴掌让我老实点。他说他没摸到那东西,接着两个人都猥琐地奸笑。

他们会扒掉我的裤子,用他们身上那恶心的虫子捅入我的身子,搅坏我的内脏,让我残废!让我坏掉!让我死掉!

驴子突然惊叫,它发了疯地撞倒做动作的士兵,它踩断了他的腰。另一个士兵吓坏了,他慌张地向围墙外逃去。

神父与小娘儿急忙来到后院,他们看到的只有一个被驴子踩断腰的士兵和不断干呕的我。小娘儿赶紧搂住我,我呆呆地坐在地上,我看着被扔在一边的裤子,完全忘记了怎么思考。

“卡伦特!”小娘儿呼召我的名字。这声呼召击溃了我心中的堤坝,那被隔离的苦水倾泻着淹死了别的感情。我对小娘儿说,我要留长发,留一头很漂亮的长发,我要像母亲一样美丽,我有一双蓝眼睛,我不想浪费它们……我渐渐无法控制情绪,人在动乱的时候首先要思考活下来,只有安宁的时候才会回忆痛苦,我抱住小娘儿,压抑许久的哀伤随泪水得到释放,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神父半蹲身子,他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心,安静地为我取名:卡林卡。卡林卡?卡伦特,似乎这样,我完整了。

小娘儿对我说她的全名:卡门?堂吉诃德。我知道堂吉诃德是一个英雄,即使受到嘲笑与误解仍会一往无前的英雄。那么,小娘儿是否会成为我的精神寄托呢。

我逐渐恢复了,小腿能活动但状况不佳。我照着镜子,这一次,我穿上了小娘儿的旧衣服,我不敢相信镜子里那个秀气可爱的女孩竟是我自己。

小娘儿对我说:“去外面吧。”

她搀着我,我一瘸一瘸地前进。我害怕失去正常行走的能力,这对于我来说是最大的折磨。我见过瘸脚的女人,她长得很漂亮,可她走起来的样子却像个乞丐。这是种玷污,是对美的亵渎,我很恼火不得不被亵渎。更可恶的是,我不能干活了。我必须要人养着才能生存,我会成为一个累赘,成为一个碍脚石。无数负面的念头折磨我,我完全没意识出了屋子。微风调皮地穿过双腿间,这时我才意识到天气多么明媚啊!我睁大眼睛,天空出现了只有绘本中才会有的景色,那清澈地如水般的景色与阳光一起洗刷我心中的阴霾,一切似乎豁然明朗了。小娘儿和我在田野散步,农夫们弯着腰在田地里劳作,牧童驱赶羊群前往肥沛的河边,妇女从我们身边经过,她们有说有说,完全没注意我们两个小孩。

我坐在河畔边,小心把脚伸入水中。河水很清凉很舒服,小娘儿站在我旁边看护我。我试着靠自己的力量站稳,可是不行。我让小娘儿帮我找根木棍充当拐杖,她不必一直馋扶我。我有点难过,万一不能恢复的话,我不就残疾了吗?小娘儿安慰我说会好起来的,天主怜悯慈爱之人。天主的确显能过一次,不然头发是怎么变成黑色的。父亲又教育我天主不存在,这可真是矛盾。我问小娘儿我的头发因什么变黑,她泰然自若说答:“逻各斯的障眼法,你不也会啊。”

我认为这玩笑并不好笑,我用极其认真的语调反驳她。小娘儿不以为然,她只说她不喜欢这话题。一下午,我问了她无数次,她都用同一个借口回避了。吃过晚饭,我困得睁不开眼,小娘儿邀请我与她同睡。她突然对我的眼睛很感兴趣,她说眼和手是人认识事物的媒介,手进行劳作而眼睛观察。她又说眼睛比手有灵性,它们光滑灵动,就像寄存在人类身上的精灵。她借烛光梳理头发,我羡慕她的长发,我问她能不能让我摸摸,做为交换,我会让她仔细欣赏眼睛。

她答应了,我抚起一缕头发,谨慎地顺着它的方向滑动。我说,小娘儿的头发很柔顺,不像我,一卷一卷的。她咯咯笑了,她说卷发挺可爱的。

“母亲也是卷发,不过头发留到腰部,在风中飞挥的样子就像蒲公英飞远去。”

小娘儿说:“纯血统的逻各斯人天生卷发,你爸爸真走运,娶到纯种逻各斯人。”

“你很了解逻各斯人。”

“是爸爸说的,他还说逻各斯人喜欢篷松的衣服,女孩在六岁时会留一头长发,直到长到腰部位置。”

“母亲的确喜欢篷松的衣服。”我补充道。

“可是,蓝眼睛才是真正的逻各斯人证明,虽然我有逻各斯血统,但完全不像啊。白头发、蓝眼睛的逻各斯人我只在画册上见过。”小娘儿凑近我,她真视我的眼睛不可思议地说:“蓝眼睛里蕴藏的魔力,能窥视未来,守望过去。逻各斯能驾驶精灵,而蓝眼睛的逻各斯则贯通一切。怎么样,很复杂吧。”小娘儿从抽屈里取出块银色怀表,她珍惜地捧着怀表,她接着说:“爸爸叮嘱我,若是有一天碰到蓝眼睛的逻各斯人,就把这话说给祂听。还有这怀表,我想你并不会巫术……没关系,这块怀表是爸爸送给你的礼物哟。”

银怀表坏了,但这不妨碍它是块精致的怀表,紫藤花花纹雕琢地很细腻。我看出怀表曾经的主人对他女儿的内疚。忽然,我体内潜在的保护欲暴发了,我收下怀表,决意履行与小娘儿父亲的约定:陪伴她。

我们渡过了奇妙的一夜,对彼此精神与肉体的好奇让我们的关系愈发微妙,我喜欢她,我知道自己遇见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的寄托——卡门?堂吉诃德。在这一年内,与小娘儿在一起的日子是最充实的。

战况每况愈下,敌国的部队踏入了露希娅。流言传遍每个角落,战争失利导致了建卯政府政治上的失败,他们为了保证自身的利益签了份不平等条约。建卯政府建立了新共和国。我们成了亡国奴,生活在一个伪政权下,似乎有什么变了,似乎又什么都没变。战争结束了,赶走皇帝的自由人士又成了出卖国家的卑鄙小人,代价则是侵略者对这土地的原住民的奴役。又有新的苛税压在村民身上,就像皇帝在位时。宪兵队强制征粮,凡是有不服从者一律杀之,但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大多数还是抢的多。而且大量的士地被城市里的富商据为己有,他们或是雇佣村民种植经济作物,或是让村民自生自灭。可怕的灾难降临了。神父的身体日益衰弱,他那枯枝般的胳膊快要抬不动了,必须要小娘儿照顾。不仅这样,宪兵队经常调戏我和小娘儿。我们很害怕他们会对我们做恶心的事,但他们好像更喜欢与农妇勾搭。他们喜欢丰满成熟的女人,不喜欢干巴巴还未发育完全的小鬼,因而侥幸逃过一劫。

宪兵队看起来比原先的士兵好的多,一个比较亲和的人对我说:他们十几个人来自城市,受雇于一个有钱人保护他在村子的财产——土地。所以他们并不是宪兵队,只是借用宪兵队的名字牟取私利。他以为我听不懂,无聊的他伸直腰板,然后慵懒地弯腰。我盯他手上的葡萄干面包,他知道我想要这面包,他提出个要求:要我亲他的脸。我如实照做,毕竟有好东西吃。这个吻让他想起他女儿,他又说他女儿跟我差不多大,每次回家她都会亲他的脸。

这时,我意识到他是位父亲。

我向他点了点头,虽然我不想与宪兵队扯上关系,但对于这位父亲,我对他说了句谢谢。他轻轻地笑了,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上游兵营成了我们的新乐园,里面有**、香烟杂志、坏手表和照片。这些东西能在几公里外的集市卖个好价钱,我们不会错过此等良机,可货物始终是稀少的,自然免不了冲突。即使是女孩,那些小鬼下手一样重,打得头破血流很正常。小娘儿不喜欢我去兵营,她说我应该做乖小孩,老实学习知识做一个虔诚的圣童。我清楚哩,她去兵营的次数比我还多。大人无睱管我们,他们有一大堆税债要应付,为了吃口饭他们还默许我们的这样做。

我打算在兵营里过夜,小娘儿要照顾神父所以没来。木板床没有垫子睡得很难受,只有一条臭毛毯可以盖。不过找到两张照片,能换很三十戈比。天黑让我看不清照片,我摸着它好奇它的内容,会是什么呢?我把照片收在口袋里,怀揣喜悦合上双眼。我睡得正酣,我梦到父母了,梦里我是亭亭玉立的长女,父亲母亲和弟弟欢迎我回来,我们团聚了。尖啸声打碎了我的美梦,枪声把我打回现实。乌鸦惊叫着远去,夜晚不在静谧,橘红色的光中有杀人者的影子,他们躁动着,叫嚣复国叫嚣惩戒,叫嚣捍卫皇帝。我不敢动弹,他们来回流窜,一但被发现就会死,不,更可怕的是……我咬住舌头,祈求死亡远去。幸运的是,他们没有发现我。等他们走远后,我悄悄地检查尸体。这是个十六岁左右的男孩,他的身上有三个枪孔,其中一个在头部。他手里攥着报纸,一个分文不值的东西让他丧了命。

我抓紧跑回村庄,可小腿一使劲就会痛。等我到回来时,宪兵队己经被歼灭,白匪白对村子展开了屠杀。所有男人被集中在旷地,白匪架起机架肆意的扫射。女人们眼睁睁看着丈夫和孩子被杀死,她们崩溃地叫喊,可噩耗马上降临到她们身上。白匪像对猪猡似的,他们把蹂躏完的女人的**割掉或者用刺刀……,他们不会放过孩子老人……我不能再说了,我要去找小娘儿,我只希望她没事。在确定白匪不急着去教堂后,我立刻绕回教堂,教堂黑得像墓地,我从后院翻进教堂。我轻呼小娘儿,我的声音在空荡的教堂里回荡,我不安地再喊一次,仍然无人回应。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小娘儿出事,我来到神父房间。神父安静坐着木椅,他一动不动……我碰了碰他,忽然他僵硬地倒在我身上,他压得我不能动弹,我绝望地睁大眼,再过不久白匪就会来教堂,他们发现我就一定会就剥我的皮。我感觉胯部湿乎乎地,哈哈……小娘儿知道我回来了,她唤我的名字,我让她挪开神父,我们高兴地互相拥抱。

小娘儿惊惶问道:“卡林卡,我听见枪声了……发生生什么了……”

我尽量让她冷静,我只得说我们处在十分危险的环境,最好马上逃走。

“可可……可是,爷爷他也……呜哇啊……”她清楚村庄发生了什么事,最后一个亲人也离她而去了。我心酸地看着她,她捂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现实逼迫我们离开。我与小娘儿马上跑到后院,迅速地翻出墙外。白匪发现了我们,他们大声恐吓我们。我们不能停下,小娘儿使劲咬住嘴唇,她瞪大眼睛,我不知道她是奋怒还是恐惧,总之表情怪极了。但是白匪的追捕停止了,他们只是打了几下空枪,然后悠哉地回去,我们有惊无险进入森林。

我们停下来休息,白匪不会追到森林里。小娘儿的脸因悲痛变形了,她咬破了下唇,鲜血染红了她的牙齿。我告诉她,可以哭了。

“呜啊啊……啊啊……”

“放开哭吧……没关系的,放声哭啊……白匪不会追到这儿……”

“这是死掉的感觉吗……卡夫卡,告诉我呀,你经历过多少次……”

“对不起……记不清……”

我扭过头恼悔地抱住脑袋,我跪倒在湿润的土地上。我背对小娘儿,我在她面前哭过一次,不能让她再看见我哭了。“每一次,每一次都这样,原本活生生的人,匪兵一来,全部死了,死光了啊……我们做的面包,酿的啤酒,做的**,他们凭什么夺走啊……我们就那么低贱嘛……”

我抹掉眼泪,我望向天空,星星凝视着我们。我想要保护小娘儿的力量,我想要……一把枪。

火柴盒里仅剩三根火柴。半截蜡烛被我埋在小土堆前。我点燃火柴,火柴在我和小娘儿之间,美丽但易逝。小娘儿拿过来火柴,蜡烛应由她点燃。我们在奠基亡者,因为烛光是亡者迷失世间的灵魂,当烛光熄灭,亡者就找到去往天国的道路。我们只有半截蜡烛,而亡者却有几十人,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天主的至善,希望他能带领迷失灵魂前往天国。

烛光熄灭,我停止诵读经文。我对小娘儿说森林不安全,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可天太黑了,四处乱跑更容易陷入危险中。我们只好原路返回,可以肯定白匪前去往他处了。我牵着小娘儿的手,她手心全是汗,我安慰她别紧张,只要一直祈祷。天主一定听的见。我在骗谁呢,天主并不存在。大树的枝条就像女巫干枯的胳膊,一不留神,它们就会掐死我们,大人们不都说女巫最喜欢落单的孩子吗?可天主不存在,女巫也不该存在,因为女巫是天主的一部分,不不不,不对,它们都是假的,都是维护特权的精神产品。枪是真的,有了枪天主和女巫什么都不是,还有白匪,人世间存在的魔鬼,枪一定能消灭魔鬼。可有枪了,我也会堕落吗……

“你还好吗?卡夫卡?你的样子好可怕。”小娘儿攥紧我的手。忽然又是一阵挫败感,我甩开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后,我向小娘儿道歉:我不该这么粗鲁。小娘儿疲惫地点了点头。仅仅一会儿,小娘儿憔悴了不少,我伤害了她,她己经够惨了,我为什么还要再伤害她。月亮与我们同在,我们回到村庄边缘。大火烧毁一座座房子,教堂也无法幸免。我们呆呆地站在一旁,见证曾经的家变为灰烬。现在还不是下雪的时候,可灰烬飘落的样子太像雪片了。我们只能等火势熄灭再探索,我劝小娘儿体息会儿,一直紧绷神经对身子不好。她躺在我身后,我蜷腿坐着,小娘儿和我看着火焰一点一点变小,她问我:“我们该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火熄灭了,化为废堆的教堂就在眼前。小娘儿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面对这一刻时,她仍然哭了。我让她不要过去,我不会她再受刺激。石墙全部倒塌,石砖烧得发黑,木梁和阁楼的地面变成灰尘铺在泥土上。我鼓住了勇气,因为我面前是神父烧焦的尸体。我四处搜索,但很遗憾,教堂被洗劫空了。

我们深入村庄,以往熟悉的屋子掺杂木炭的尘堆,我们每一个都搜索过,最有用的发现只有烧熟的家畜,当然,我们只感觉恶心。尸焦味愈发浓烈,小娘儿止不住地呕吐,但她却可怜地望着我,她只是说应该坚强点了。那尸焦味的源头找到了。白匪村民们的尸体堆在一起,浇上油一把火烧了,在尸堆的周围,还用几个较远的焦尸,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可以肯定他们生前挣扎过。

“走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跑啊,快点跑啊,跑远了就看不这一切了……”我们也许疯了,我们握住彼此的手,我们迈大步了,一会哭一会笑儿,我用沙哑的声音歌唱,小娘儿也跟着唱。我们两个孤女扯着嗓子大声哭啊,大声唱啊,在黑夜里,渐渐远离曾经的家。我们躺在空荡的平原上,冷风吹得我们直发抖,我们只能抱紧对方,分享彼此的热量。

在梦里,我看见四匹奔腾的野马,骑在马上的不是天使,而是地狱归来的骑士。他们永不停歇,他们挥动鞭子驱住军队前进,他们指向那里,那里就烧起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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