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着一面镜子里的自我,发现看完《都灵之马》的人通常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选择继续勇敢的苟活余世,另一种则是明智的选择将生活弃之而去。
弗雷敏是后者,只是过了很多年我才发现他更遵循前者的精神,从阿德罗格的咖啡馆分道扬镳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当然,这是发生在一切之后的后话了。
我踏上艾克兴公路狂欢之旅的原因牵强附会,认识弗雷敏的事更不知从何谈起,思考良久方才觉得一定是经历了在1996年前后的那场糟糕会面引发的,如果那场会面不是指引我旅行的主要原因,那也是把我压垮的最后稻草。事到如今,我没有理由回头了,脑子乱乱的,于是干脆再把时间往回调个几年,重新回到我的哥哥踏上了艾克兴公路旅程的时候,那时哥哥比我还年轻,他和我的目的又不一样,可是公路似乎会选择主动迷失的人,我在梦中见到他出走时背着一个红色的背包,并搭上了一位卡车司机的货车,货车本是开往智利的圣地亚哥,中途会沿着马波乔河并横跨整座安第斯山,司机说那条公路其实在密西西比,但从亚美尼亚也能到,走后者要绕个远路。不过他很乐意送上一程。这个梦发生在我会面的前一天,之后的故事又大可按下不表。
1996年不是什么特殊的年份,那年我才19岁,自以为才华横溢,相继出版过两本文学书,说它是书而不是作品,因为它里面传达的只是部分的时代精神。我的责编是一位在葡萄牙报社工作过的人,男性,39岁,长相像走廊尽头的镜子投射出的人。他的责编生涯堪称一绝,参加过《英美百科全书》1917年第三版前二十六卷的葡萄牙译版的翻译工作,又负责过1985年费丁南·奥约诺的《黑非洲作品集》的编译。我们在咖啡馆见面时,正是一个燥热的下午,他斥责我不该在我的书里夹杂那么多书名,因为其中很多书都是虚构的,他说这里又不是乌尔巴克,就算是,那也是不同于所有人印象里的一个新地方。
咖啡馆里有一面镜子,就在我视野的正前方,也在他的背后。我能从镜子里看到他惊人的脊椎骨,弯曲得不像样子。镜子里又有一个混乱的,唯心的世界。知晓我有一段时间不待见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他建议我在虚构的书下面加上注释,表明自己的立场,我大胆的承认我并没有读完《佩罗德·巴拉莫》或者是《燃烧的原野》,也不符合拉美文学第三次大爆炸的潮流,而是一意孤行地选择成为了一位结构现实主义流派的作家。非要有个缘由,可能在更早期的40年代初,埃德华多.马耶阿亦或是博尔赫斯这样的大师还未在拉美文坛中彻底兴起时,我自己祖先的家风就已经彻底拜倒在启蒙主义的麾下,导致未曾有过任何一丝人道主义的熏陶。他默不作声地听我解释完,又询问起了我父亲的事,这下牵扯的记忆又会关联到我的父亲那间书房,我便像往昔那样,只能根据父亲对往事的回忆来想象文学现有的景况。
说实在的,我并不了解我的父亲,至少是关于家庭方面他总闭口不谈,只有在母亲不在身边时,会向我短暂的攀论起异常思念故乡的心,终日长吁短叹。
他说母亲总是忘不了年轻时的情人,老是想回去看看,但在父亲的坚持下终于未能成行。我母亲是一个东方人,祖辈居住在一个叫“夏利”的国家,许多年后,碍于腿脚不再方便,她一直试图让我替她了却心愿,回到家乡。一个燥热的夜晚,我陪她在玉米田边散步,她突然提到艾克兴公路,提到公路上的狂欢之旅,说自己只要一直沿着它走就能回到夏利,母亲希望我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回到家族的另一个故乡,我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艾克兴公路的名字。直到真正踏上公路后,我注视着母亲的眼睛曾注视过的景物,一切都未改变。现在我将这双眼睛带来了,因为她给了我这双眼睛,让我看到洛斯科里莫脱斯的隘口,看到草原飞腾的羚羊,眼前呈现一派美景,碧绿的平原点缀着熟玉米的金黄色。一阵风吹过,便形成了金色的漩涡。漩涡像旋转的咖啡表面。
我母亲看着玉米田,咖啡也继续旋转,直到叙事又一次从镜子回到咖啡馆里,好像我们的现实在刚刚经历了一场痛苦无比的重构,事物秩序无休止的流动,使任何在理解上的东西都付之东流。这种无能为力感清晰的表达了阿基米德的焦虑∶我们永远也追不上那只乌龟。
我的身后有一堆学生打扮的家伙,聊着关于春游、棒球比赛之类的话题,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谈到学校里的某些门总是自己开开合合,每一次打开会是一个新的空间,好像那些门能够通向任何一个地方。
我望向编辑,他的表情看上去很痛苦,有那么一刹那我突然觉得我和他本是一体的二重身,谈话中夹杂着不可思议的矛盾博弈。我们谈论的知识更像是超脱局限客观世界的产物,迈向一个自欺欺人或是更大意识对镜像画面模仿的模式。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在书中这样写到∶宇宙是由许多六角形组成的回廊,数目不能确定,也许是无限的,中间有巨大的通风井,回廊的护栏很矮。从任何一个六角形都可以看到上层和下层,没有尽头。
对此我也更愿意相信诺斯替教派的主张,认为有形的宇宙只是个幻影,用抽象方法,舍弃个别的、非本质的属性,抽出共同的、本质的属性。比如将教科书抽象成书,将人抽象成生物,可如果将宇宙抽象得到的又会是什么呢,又有多少是和宇宙拥有共同的、本质的属性的事物,也许超脱理性的世界之上,还存在着许多不能由数学理智预见的超理论界说也不一定。
一杯咖啡见底,编辑也拒绝了我出版的可能,留下几句建议和安慰的话就准备走了。离开前他问我之后打算做什么。
我盯着手稿,斟酌许久,给出自己想要去艾克兴公路看看。
直到我走出咖啡馆,独自一人准备打车而去时,身后的人拍了拍我,我转头发现是刚才那堆学生中的一个,一头金发,穿着整洁。他说他叫弗雷敏。
他说,他听到我有打算去艾克兴公路的事情。
他还说,他愿意和我一起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