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提到了一个超越时空的花园迷宫。
这个迷宫并没有具体的形态,而是一个象征性的、包含无限可能和概率的时间迷宫。在无数个现实错综复杂的交织中,所有互不相干或彼此矛盾的结局都在同时发生,因为叙事的主人公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导致每一个结局又只会是无数分岔的起点,博尔赫斯说,这一来,故事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宛如枝叶纷披。
之后,某个迷失在时间中的夜晚,弗雷敏也对我说起了这个花园。他认为书中的这个花园确实存在,而且要比书中描述的还要大——要大得多。
直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朝着西南方向前行了很远,旅途的步伐好像已淡出了文明的边缘,视野只剩下廖无人烟的荒原,脚下的柏油公路却还一直在向前方无限的延伸,我不禁怀疑,难道真如传闻说的那样,公路本身就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非物理的概念,动机只是一味的寻找着生活迷失之人?
在艾克兴公路夜晚的篝火旁,弗雷敏第一次提到自己的童年,他说自己其实不止一次去往过这个花园。随后又说自己小时候只能待在自家的农场里,直到15岁时才走出偏远的奥尔维拉,去往英国伦敦求学,学习理论数学和现代哲学。但他说自己依然在花园里,并且自始至终从未离开过。见我有些茫然,弗雷敏便解释说花园不是一个地方,而是所有地方,是一个渗透入内心灵魂的理念,即便这个理念本身也只是它其中的一种性质。花园的存在才是导致我们打开同一扇门而出现不同房间的原因。说罢,他开始哼唱起一首西班牙童谣。
此刻我脑袋有些晕沉,因为弗雷敏口中提到的农场的童年时光和我的童年如出一辙。我试图回忆,去唤起脑海里模糊不清的童年农场以及家族在乌尔巴克的稻穗田。然后,我居然也回忆起自己在那座花园里散步的种种细节。细到自己都觉得害怕。我逐渐迷糊起自己的经历是否属实,踏上艾克兴公路后一切的时间感都乱套了,就像阅读着一本页码被打乱的《剧院情史》,我有些开始慌忙的寻找着书的角标页码试图返回线性的秩序,好像我的童年正清晰的向我展现出无数个其他不同的可能。我盯着弗雷敏,赤红的篝火在我们之间熊熊燃烧,一时间,察觉他和我的联系从未如此强烈,仿佛我们就是故事里做出了两个不同选择的同一主人公。而在我们脚下,艾克兴公路不断交织的岔道也正已最大的递归方式继续分支扩展,每时每刻都将那些可态的现实副本嵌入无数个宇宙集群与时空维度中,使得我的身心可以同时存在于任何地方,成为任何事物。
这时,我抬起头看向远方,发现在艾克兴公路的荒原上,正燃起无数个我们同出一源的篝火营地。火光点缀在孤寂之地,如同漫天的繁星,好像每一个时空的我们都叠加存在于此,那些光源同样在荒原的夜晚之风中摇曳,显露出人影。可这场景一瞬间又转瞬即逝,周围也重归黑暗和寂静。如果此刻不是十分清醒,一定会觉得那是幻觉。不知怎么的,恍惚间,我的耳边响起了母亲的声音,视角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那片玉米地,她贴着我的耳朵,对我述说着艾克兴公路和狂欢之旅的真正含义,以及公路与狂欢两者的不可分割性,如同一个古老又完美的图腾。
在这片大漠荒原上,独自一人站在生命未能踏足的地界,意识仿佛又回到了之前那个古怪的公路仪式,一切精神与灵魂结合成一体,沿着宇宙的螺旋阶梯通往更高的空间。
我逐渐意识到,那是一种超越完美、超越绝对存在意义以及万事万物错误矛盾的终极无限。
弗雷敏说,花园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答案。正如艾克兴公路本身一样,将一切的起始与终结首尾相连。
他说,我们生存于一个时间混乱又自相矛盾的宇宙,我们所生活的时空结构也只是一个个间断的量子泡沫,就像放映机一样存在图片与图片的间隙,所有的互动都只是荒诞的镜像延伸。
我们如此无助,如此孤独。
我看着营地逐渐熄灭的篝火,火焰在木炭有限的空间中拼命的翻腾,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动物。
篝火里的火焰不断渴求薪柴的填入,渴求生命的延续,但我只是默默地观望,一言不发。直到一切重新陷入黑暗。
黑暗中,我们不再能看清对方的脸,干燥的空气也开始变得潮湿,经过一段莫名的沉寂之后,我开口问他,我们接下来会去往哪里?目的地又在哪儿?
弗雷敏却说,其实我们早就到达了目的地。答案也早已揭晓,我们现在需要摸索的是和答案与之对应的那个问题是什么。
于是,又在一个不属于任何时间的清晨,我们继续踏上了狂欢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