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既是希望的摇篮,也是苦难的温床。
躺在病床上的人不一定不幸,但守在一旁照顾的人大多不会轻松。
希冉放下手中的报纸,抬眼看向近在眼前的少女,她似乎年龄不大,五官小巧精致,画着和年龄不符的浓妆,然而本该用以增色的妆容却肉眼可见的糟糕。
她仿佛是刚刚毕业,想要偷偷化妆惊艳所有人的高中生,十八般武艺通通往脸上招呼,生怕漏掉一项便会被人小觑。
奈何她的十八般武艺样样都不精通。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睫毛则是窗户的窗帘,少女有着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如同窗户自带高档的丝绸窗帘,她偏偏要将睫毛夹成夸张的月牙状,再搭配上方粗细不均的眼线,宛如把一大盆墨水泼在窗帘上,并宣称这是意境独到的泼墨山水画。
除此之外,她的眼影也画得格外令人昏阙,晕红色的高光眼影没完全抹开,眼角斜上的亮片堆在一起,强光中仿佛藏在白昼中闪烁的星星。
“你让人眼前一亮。”
希冉把情商拉到平流层的高度,委婉地说道。
“谢谢你的夸奖。”
少女坦然接受了他的说法,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的毛巾拧干,放在床头柜,然后伸手去解希冉病服衬衫的衣扣。
希冉神色如常,尽管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仍然任由她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削瘦的上半身。
少女同样淡然,她弓着身子,用毛巾仔细擦拭希冉的前胸和后背,娴熟的动作像是专业的医护人员。
希冉心安理得接受着她的照顾,余光瞥到她胸口荷包里的手机,问道:
“你们工作的时候能携带电子设备么?”
“原则上不能,”少女头也不抬地回道,“但原则就是用来突破的。”
“我喜欢这句话——所以你能把手机借我几分钟吗?”希冉询问道。
“不行,这是规定。”少女摇头道。
“......你不觉得刚刚的两句话自相矛盾?”希冉吐槽道。
少女不为所动,说道:
“规定是规定,原则是原则。”
“别人可以束缚你,但你不能束缚你自己......你是这个意思?”
希冉说着,耸了耸肩。
少女像是听不出他语气中的讽刺,平静地说:
“我的意思是——金钱可以束缚我,但道德不行。”
希冉哑然失笑,说道:
“他们到底给你开了多少钱?”
少女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弯腰在脚边的水盆里清洗起毛巾。
“很多家属都不愿意来这里,更别提来这里照顾一群疯子,”希冉说着,看向水盆里少女的倒影,“你年纪这么小,是因为家里有困难么?”
少女依旧不作回答,她用力拧干毛巾,冰冷冷地说:
“抬手。”
“你比前几个来的都负责。”
希冉也没纠缠,他微微一笑,随手将报纸搁在枕边,顺从地抬起两只手臂。
少女仔仔细细擦拭起他的腋窝,方才不算愉快的对话并未改变她的工作态度。
直到少女给他重新穿好格子衫病号服,伸手想去拉开他的被子,继续清洁其他地方,希冉才再次开口说道:
“来这里之后,我一次都没和家人联系过,医生总说会影响我的治疗效果......我只是想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摆脱了我这个负担之后生活有没有变得更好。”
希冉的话大概触动到了少女,她手中的动作一滞。
“你觉得自己是负担?”她说。
“在正常人之间出现一个异常者,对所有正常人来说都是负担。”希冉笑着说。
“但那不是你的问题,是疾病在作祟。”
少女情绪上终于有了些明显的波动,她很认真地说道。
“金钱可以束缚你,但道德不行......”希冉重复了一遍她不久前说过的话,接着说道,“你认为疾病和道德关系更大,还是和金钱的关系更大?”
“......”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少女咬着牙,从荷包里取出手机,递给他。
希冉眼睛微微一亮,抬手准备去接,少女却忽然又把手缩了回去。
“你说,我来给你打字。”她说。
“就几句话,你借给我,我马上就能打完。”
希冉坚持道。
“那我来也是一样的。”
少女丝毫不松口。
两人都皱眉看着彼此,陷入僵持。
“你用二十六键还是九键?”
希冉冷不丁问道。
“什么?”她说。
“输入法呀,你好像用的是二十六键吧,”希冉指着她的手机,“我习惯用九键,九键比二十六键快得多,所以由我来打最好。”
“九键?二十六键?”
少女仍然一脸迷茫。
“九宫格输入呀,你该不会没用过吧?”
希冉像看外星人一样看向少女。
少女对着手机看了半分钟,突然惊呼一声:
“啊,原来这个叫九宫格!”
话音刚落,少女猛地退后两步,把手机拿得离他更远。
“哪种输入法不都是打字......你到底想用我的手机干嘛?”
“我真的就是发条消息,”希冉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道,“行吧,你来打,短信发给这个手机号——”
希冉还没开始念手机号,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少女脸色煞白,慌忙想将手机藏起来,然而门已经被人用很大的力气推开,门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谁让你给患者使用手机的!”
国字脸的女医生怒发冲冠,她大步逼近少女,毫不客气地从她手中抢过手机,确认起手机上的内容。
“我......不是......”
少女无力地试图辩解着,却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语句。
她的目光频频瞥向希冉,像是在恳求希冉帮她解释。
“是我让她用的,我求他帮我给家人发个消息。”
希冉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他抢在医生责难之前说道。
女医生却像是压根没听见他的话,劈头盖脸地对少女呵斥道: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给患者手机是严令禁止的行为,你自以为干了好事,殊不知你一个小小的举动可能会毁了我们所有医生长久以来的治疗成果,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不负责任、不遵守规章管理,你看看以后谁还敢来我们医院就诊?!”
“我......”
“你什么你!我们会收你是考虑到你的情况特殊,再加上你工作还算认真,不要拿我们的善意当成你可以随意纵容自己的筹码!”
女医生说着,转身就要把她拉出去。
一直唯唯诺诺接受批评的少女却反抗起来,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对不起......但......但我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做完,能不能等我做完再——”
医生犹豫了片刻,没好气地说道:
“你的手机暂时放在我这,工作结束之后自己来拿!”
说完,她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少女苦着脸,在原地愣了一会,咬咬牙,重新从水盆里拿起毛巾。
“谢谢你刚才帮我解释。”她小声说。
“不客气,”希冉翘起二郎腿,悠然地说,“一个友善的提醒——在这里工作,你得多注意摄像头。”
“......摄像头?”少女疑惑地说。
“比如说这个花瓶。”
希冉摊开手,手掌冲向右手边床头柜的花瓶。
少女顺着他的指向看去,瞳孔立刻微微收缩。
正如希冉所说,在花瓶格调雅致的纹路里居然真的藏着一处不留心去找很难发现的开孔。
少女迅速收回目光,假装只是眼睛不小心扫过花瓶。
“等等......刚刚找我借手机难道是你故意的?”
她恍然大悟,瞪圆了眼。
“小点声,你不想再把医生引来吧。”
希冉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为什么!”尽管压低了声音,少女的语气还是难掩愤怒,“你想看我挨骂?因为这能让你开心?”
“天花板、衣柜的格子,还有衣架和门口那个,一个小小的房间里藏了整整5个摄像头,你不觉得奇怪么?”
希冉拿起枕边的报纸,装作津津有味读着,嘴上轻声说。
一听到周围都是摄像头,少女顿时局促起来,眼睛不知该往何处看,只好全神贯注盯着希冉。
“我的手臂有点痒,你再帮我多擦擦吧,”希冉大声说着,撸起袖子,伸出手臂,声音再次变小,“在我刚住进这里的时候,这层楼还有4个和我情况差不多的患者,你猜猜他们去哪儿了?”
少女心不在焉地帮希冉擦拭着手臂,回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8月份的时候,他们出院了,”希冉自顾自说着,“他们出院之前,我偷听到医生跟他们家属的对话,按理来说,他们还需要5年甚至6年的长期治疗才有几率慢慢好转,事实却是他们被治愈出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少女渐渐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
“你应该听说过冰锥疗法,曾经很流行的额叶切除手术。”希冉说。
“捅眼睛的那个?”
少女大概联想到了什么,呼吸变得急促。
“准确地说是捅这里,把锥子伸进大脑,然后破坏额叶,”希冉举起无名指,抵住自己的眼窝底部,“这是个很便捷的手术,因此在某段时间大受推崇,那些家属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种疗法,他们要求医生给患者使用冰锥疗法。”
“怎么可能!”
少女斩钉截铁地否决道,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自己音量有些大,小心翼翼地瞄了眼房门,确信没动静后才沉声说道:
“冰锥疗法的流行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任何有常识的医生都不会动这种手术,这肯定是你幻想......不,大概是你听错了。”
“你说得完全正确,医生不会动这样的手术,我们姑且称其为手术,但实际上冰锥疗法并不需要多么厉害的专业技能,这里是宫市最大的精神病院,能完成这项手术的人藏着不少,这些人可不是医生,不会在意医生的行业操守。”
希冉撸起另一侧的袖子,这边少女需要够着身子来擦,少女马上意识到这是希冉在示意自己离得更近一点。
“他们会在选中的人床头摆上一样的花瓶,然后在8天之内动手,之后病人很快便会‘健康’出院。”
“医院难道不做检查的吗,一检查就知道——”
“我们是负担,”希冉打断她的话,“负担的意思就是人人都想甩掉的东西,对亲属是如此,对医院是如此,对社会也是如此。”
“你太悲观了......”
少女神情恍惚地说。
“今天是第6天,离最后的日子只有2天。”
希冉抓住她的手,希望她能感受到自己指间的颤抖。
即便是负担,也会想要活下去。
“我不觉得有人会做出这种事——我去帮你喊一声吧,你可能需要吃一点药,好好睡上一觉!”
少女急匆匆地说,迫不及待地去按床边的呼叫铃,像是动作稍稍慢上一步她便会忍不住怀疑自己。
“今天是第6天,已经只剩2天了......”
希冉紧紧拉着她的手,眼睛执拗而绝望地盯着她。
短暂而漫长的对视后,少女的手掌还是碰上了呼叫铃,却迟迟没有按响。
“......说实话,我没办法信任你,这里的每个医生都嘱咐我千万不能把你们的话往心里去,你们可能会坚信许多不存在的东西,并为此找出很有说服力的证据,但不存在的东西就是不存在。”
少女颓然坐回床边,有气无力地说。
“你不用相信我,因为我同样不相信我自己。”
希冉松开她的手,取过她手上攥着的毛巾,一边擦干自己在少女手背上留下的手汗,一边接着说:
“在你之前,照顾过我的护工一共有3个,发现这件事的不只我一个,还有那个最后照顾我的护工,她也发现了医院里隐藏的问题,但她没勇气去揭发,7月份的时候选择了离职,临走前她嘱咐我要注意——”
希冉话又没来得及说完,门口再次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回推门而入的不再是女医生,而是希冉的主治医生,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
他一踏入房间,希冉立刻话锋一转:
“你怎么就是听不懂我的话呢!院子里那个梧桐树站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每天8点都站在那,天天准时准点呀,比我们那个保安还勤奋,有人路过都像是没看见她一样,她肯定是死在这个医院的女鬼!”
“小赵,你先出去吧,他最近精神状态不太稳定,我得给他做些检查。”医生对少女说。
“王医生,她不相信我,你得相信我的话,真有女鬼,我跟你说呀,医院不只这个女鬼,就我看到的还有其他6个鬼呢......”
希冉不依不饶地讲着临时编造的灵异段子,朝少女使了个眼色。
“那我先出去了。”
少女忐忑地看了眼希冉,埋着头往外走。
希冉并不知道,原本气冲冲离开的女医生一直把着空轮椅,守在房门外。
少女见到女医生,脸上再没有丝毫恐惧,她面无表情地坐上轮椅,语调平淡地说:
“他约我今晚八点在梧桐树见面。”
女医生满意地露出微笑,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
“太好了,你今天的治疗很成功,这次有效果的话很快就能康复,到时候你就能自由自在去外面玩啦。”
少女扯动嘴角,看不出是在笑还是单纯的面部痉挛。
女医生见怪不怪,推着轮椅缓缓向前。
轮椅驶进电梯,最后回到一间和希冉房间一模一样的病房。
“等下我给你带巧克力蛋糕,吃完再吃些药今天就可以睡了。”
女医生说着,关上了门。
等到彻底听不见脚步声,一脸呆滞的少女忽然瞥了眼床头柜上的花瓶,空无一物的眼底稍有波动。
不过很快,她恢复原样,一声不吭地目视前方,宛如一具灵魂出窍的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