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八点,梧桐树下。
希冉手持一朵院里摘来的木槿,背靠着树干,左右张望。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而少女仍然没有出现。
他渐渐显出焦虑的神色,脚跟不时往后蹭,蹭下不少树皮。
在这里,他连手表都不允许佩戴,据医生说,很多病人都会因为时钟引发强迫症或者焦虑情绪,因此医院里也很少有时钟。
好在这颗偏僻的梧桐树旁恰好竖着一个时钟,用于医生们确认各个患者的散心时间。
当分针划过一个刻度,希冉越来越气愤,他用力踹了脚梧桐,随手把木槿丢在地上,一边暗暗咒骂,一边踩着摄像头的死角原路返回。
现在是医院组织看电视的时间,一楼走廊的尽头时不时传来笑声。
他不久前刚被注射了药物,因此不必参加医院的集体活动,这也是他故意在王医生面前说疯话的原因。
然而他争取到的宝贵时间终究白费了。
他长叹一声,拾级而上,头顶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是王医生!
他大惊失色,连忙转身,蹑手蹑脚往下狂奔。
然而方才还空无一人的楼梯口突然多出一道身影,国字脸的女医生抱肘而立,冷眼看着他。
一瞬间希冉便明白过来——少女出卖了他。
痛,太痛了!
继续抵抗只是徒劳,希冉停下脚步,苦笑着说道:
“王医生,刘医生,我不过是出来散散心。”
“你愿意出来散心?”身后的王医生欣喜地说,“下次有这样的想法你应该先告诉我们,这对你的病情有帮助。”
“我们可以陪你一起散心。”刘医生说。
“下次一定,”希冉勉强应承着,突然问道,“今天那个来照顾我的护工呢,我和她聊得很投机,她晚上还来么?”
刘医生显然没想到希冉会主动问起这件事,她愣了愣,回道:
“她还是个学生,她倒是很想留下来继续工作,但留太晚的话她的家长会有意见,我们就把她给劝回去了。”
希冉的忧伤稍稍缓解,他急忙问道:
“是你们把她劝回去的?”
“是的,不过她明天还会来,我们明天再见她好嘛?”
王医生用哄小孩的语气说着,两手搭在希冉肩上,引导他重新朝楼上走。
希冉躺回病床,一股悲凉感油然而生。
无论往哪逃,最后都注定会回到这里。
他闭上眼睛,门外隐隐的对话声传入他的鼓膜。
“要给他再注射一点吗?”这是王医生。
“他已经有耐药性了,换另一种。”这是刘医生。
“那种副作用太明显了!”
王医生的声音听上去不大情愿。
“没关系,就两天,不会出什么岔子的。”刘医生语气轻松。
“我还是觉得......”
“换个地方说吧,你不同意的话现在先给他注射以前的。”
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短暂的寂静后,推门声如期而至。
希冉紧闭双眸,努力平复呼吸,装作已然熟睡。
“要把他叫醒么?”
王医生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刘医生迟迟没有回答,而王医生的声音也没再响起。
希冉禁不住有些发慌,难道他们看出自己是在装睡?
他正犹豫要不要睁开眼看看,手臂忽然传来刺痛。
没过多久,浓烈的睡意席卷而来,他感到全身使不上劲,意识刹那坠入无尽的黑暗。
“你怎么看出他是在装睡的?”
确认希冉睡着后,王医生帮他盖好被子,好奇地问刘医生。
“我负责的一个病人每天都习惯性装睡。”刘医生说。
“哦,我想起来了——之前出院的那个男生?”
王医生说着,忽然走到床头柜,把摆在那的花瓶转了个方向。
“你在干嘛?”
刘医生皱着眉头问。
“那个纹路这边看上去不对称。”
王医生一边继续微调着花瓶,一边说道。
“可惜葛教授调走了,你应该去找他看看,他是治疗强迫症的专家。”刘医生说。
“我这又不影响生活,不算病......”
王医生嘟囔了两句,松开摆弄花瓶的手。
“很多病人都会这么说,”刘医生耸耸肩,“算了,不说这件事,来我办公室吧,我们讨论一下刚刚的话题。”
王医生点点头,又依依不舍地看了眼花瓶,跟着刘医生走出病房。
......
凌晨十二点,时钟又转一轮。
当分针和时针堪堪交汇,希冉准时睁开眼。
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他向来严格遵守每天四小时的睡眠。
他没有急着起身,手在被子的遮盖中摸向枕头下,取出一片口香糖。
拆开包装纸,他把口香糖塞进嘴里,稍稍咀嚼了几下便吐出来,用包装纸裹着重新塞回枕头下。
他扫了眼花瓶,从被子中伸出脚,挪动腰部,一点一点往床下移,直到脚趾碰到地面。
撑在床上的两只手同时用力,他向泥鳅一样整个溜出被子,滑到地板上。
他顺势翻了个身,一手抓住拖鞋,一手匍匐向前。
等到爬出房间,他迅速站起来,穿好拖鞋,贴着墙边走到消防通道。
他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来到六楼。
医院的六楼安置得都是有攻击性的患者,由于几年前管理上的纰漏,六楼曾经发生过一起人间惨剧,自那之后,加装的防盗网和铁门以及每晚固定注射药物让这里一跃成为全医院最安静也最安全的地方。
希冉当然不是来和这些暴躁老哥们自由搏击,他看中这一层的唯一原因是这层的男厕所被几个患者砸了,正在维修。
他绕开男厕所门口摆着的维修标识,径直走进去,适应黑暗的眼睛大致看清里面的状况。
经过几天的修缮,这里已经和楼下的厕所没什么差别,不过水龙头上都新包着一层软胶护套,一个小便器被彩色的塑料袋裹着,大概是准备之后更换。
厕所的五个隔间有四个大开,只有一个关着,锁上显示红杠,证明有人从内部锁着门。
希冉扣门道:
“天王盖地虎。”
门锁应声而开,医生们空中已经离开医院的少女此刻却在马桶上正襟危坐,宽大的病号服穿在她身上像是披了件长袍。
她注视着希冉,轻启朱唇道:
“小鸡炖蘑菇。”
“你居然知道这么老的段子,”希冉笑着说,“所以你为什么要呆在隔间里?”
“某人的木槿丢歪了,我可不想在小便池前面罚站。”
少女站起来,不满地说。
希冉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说道:
“当时有风,可能是风吹偏差了些——你是几点来的?”
“十点,看来风力真够强的。”
少女冷着脸讽刺道。
嘴硬可以维护尊严,但纯粹是在浪费时间。
恰巧希冉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于是他干脆地道歉道:
“好吧,我承认是我丢歪了,对不起。”
少女又变回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忽然疾走几步,踮起脚尖,鼻子凑近希冉的嘴,闭目嗅了嗅。
“哪来的?”她问道。
“医生休息室里拿的,”希冉说,“幽会之前总得洗漱一番。”
“那我建议你去漱个口,我最讨厌甜橙味。”
少女说着,坐回马桶上,猛地伸手拉起衬衫,露出腰间洁白的肌肤。
“我觉得没人会讨厌甜橙味讨厌到当面如厕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希冉礼貌地移开目光,嘴上吐槽道。
少女无视了他的吐槽,自顾自念起一长串数字:
“548568 62623786。”
余光里亮起一道强光,来自少女的方向,希冉再次将视线投向她,她的手中变魔术般多出了一部手机,屏幕正对着自己。
希冉眯着眼睛,慢慢克服突遇强光的眼酸,看清屏幕上的内容——
九键输入法的输入栏上写着“六楼男厕所”的字样。
“你的暗号设计得太简单。”她说。
“暗号固然很简单,但意识到这些数字没有那么容易,”希冉侧身靠在门框上,说道,“之前的每一个护工我都试过,根本没人在意我掺在话里的数字,哪怕我已经很明显地提醒到了九键输入法。”
“那你为什么确信我会注意到,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少女按熄手机的屏幕,问道。
“当我指向那个花瓶的时候,你‘发现’摄像头的第一反应是躲避,而不是做你扮演的角色应该做的事,去确认花瓶里是不是真的有摄像头。”他说。
“......你什么时候看出我是扮演的?”少女说。
“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吗?”
希冉打了个哈欠,边活动僵硬的脖子边说道。
“哦?”
少女挑了挑修长的柳叶眉。
“你的妆——护工是不允许化妆的,我既然知道护工不允许使用电子设备,当然知道这一点,”说到这,希冉忽然站直,居高临下看着少女,“医生不会主动建议你扮成护工来我的病房,这一切肯定是你有意为之,但你那时候迟迟没有行动,我姑且当成是对我的测试,所以向你传达了暗号。”
希冉顿了顿,接着说道:
“你能解开暗号来到这,证明你问的这些应该是我们心照不宣的东西,可你现在依旧明知故问——你究竟还想试探什么?”
“我在试探合作对象是否坦诚。”
少女直白地回答道。
“你的结论呢?”他又问。
“一点也不坦诚。”少女说。
“我们之间没必要坦诚,”希冉也不反驳,同样直白地说,“我们的目的是逃出去,而不是交朋友,你不用了解我,我也不用了解你,就像直到现在我都没问过你的名字——这些东西根本不重要。”
少女低眉思索了会,冷不丁说道:
“赵疏桐。”
“......你听没听我说话。”希冉捂额说道。
“赵疏桐,女,24岁,未婚单身,无职,目前就住于宫市精神卫生中心,六年前入住,最高学历高中.......”
名为赵疏桐的少女像是在朗读简历般不停地说出自己的个人资料。
“停!”
希冉翻了个白眼,满脸无奈地打断她冗长而详细的“自我介绍”。
“决定计划成败的关键在于信息量,缺少信息变会增加失误,因此我没法认同你的观点,”
赵疏桐说着,突然去按身后的冲水按钮。
在水流的哗啦声中,她接着说道:
“就像冲马桶的水,不充足的水只会让粪便堆积,造成下一次也许需要更多的水来解决上一次的失误。”
真是个奇妙的比喻,明明马桶盖从始至终都没被翻开过,希冉却仿佛隔着马桶盖产生了画面感。
“能不能珍惜一下你的这张脸。”
希冉把早上忍住没说的话说了出来。
“你喜欢我的脸?”她说。
“这也算在你需要的信息量当中?”希冉反问道。
“当然。”
赵疏桐点头道。
“我很好奇——假如我说我喜欢你的脸,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处?”希冉没好气地说。
她竟是真的认真思索了一会,回答道:
“当我们两个只能逃走一个的时候,我可以用这张脸诱惑你,让你牺牲你自己。”
希冉被他逗笑了,笑了一阵后斩钉截铁地说:
“我敢保证到那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你。”
赵疏桐对他的回答无动于衷,淡然说道:
“你看,这就是信息量的重要性,现在我大致清楚了你的审美,你的价值观,以及你的部分性格,关键时刻我便不会执行像刚才那样的计划。”
希冉一时失语,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对方的话术里。
争辩这个话题本身毫无意义,但争辩这个话题的背后明显是话语权的归属问题。
他不想把话语权交给对方,这意味着对方很可能不会完全配合自己那套逃出医院的计划。
也许该考虑换个人,他确实想要一个聪明、不会拖后腿的搭档,但眼前的赵疏桐似乎有点聪明过了头。
“你想换人的话,我会一直盯着你,在你计划快成功的时候举报你。”
没等希冉开口,赵疏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
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威胁很有分量。
希冉愈发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给她传暗号,从看到赵疏桐的第一眼,他其实已经隐隐意识到能影响到医生,让医生允许她扮演护工的家伙绝对不简单。
但没办法,他没得选,时间已经不多了,再不跑他就要永远失去逃跑的机会。
“我可以在这里勒死你。”他冷冰冰地说。
“你藏不住尸体,你也没有分尸的道具。”
赵疏桐云淡风轻的语气仿佛事不关己。
不,她真的觉得事不关己,希冉明显感觉到她对死亡毫无畏惧。
“......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最终希冉妥协了,同为精神病,没人比同类更清楚同类有多么难以对付,更何况对方看上去病情比自己重得多。
自己的妥协对赵疏桐来说似乎理所当然,她点点头,张嘴便问道:
“你的姓名。”
“希冉,希望的希,冉冉升起的冉。”
“性别。”
“你不会自己看?”
他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收到的是赵疏桐沉默的等待。
“唉......男。”
“年龄。”
“25,比你大一岁——话说你真的是24?”
赵疏桐点头以示确认,继续问道:
“婚姻和恋爱状态。”
“......无。”
“无?”她说。
“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我十六岁就被送进来了,无不是很正常!”
希冉说完,轻咳了两声,他有些失态。
“二十五岁,十六岁。”
赵疏桐无视了他突然的激动,嘴里默念他提到的两个年龄,又问:
“你能感知到别人隐藏起来的真实情绪,或者说情感,是吗?”
“这是什么超能力?”希冉笑道。
“我看过你的病历。”她说。
希冉的笑容僵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