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城精神病院,病历是医院的最高机密,只有医生能够查看,连病人本人都无权调取。
据希冉所知,病历都被保管在院长办公室的保险箱里,他曾经溜进去过一次,然而保险箱的密码锁让他无功而返。
“你是怎么看到我的病历的?”他问道。
“打开保险箱,里面就是。”
赵疏桐轻描淡写地说着,手指在屏幕上快读地来回滑动,调出一张照片给他看。
照片的前景是手上比着胜利手势,脸上古井不波的赵疏桐,另一半则是虚焦的保险箱,箱门大开着,模糊能看到里面整齐摆放着各种文件夹。
这的确是院长办公室那个。
“你还合影......”
希冉喃喃道,忽然伸手去抢她手中的手机。
然而赵疏桐像是早有预警,他刚伸出手,她已然把手机插回腰间,仰头看着希冉。
就和赵疏桐说得一样,不知是逐年恶化的病情还是长久的住院生涯所致,他获得了一种独特的能力——他能洞悉与他对话者的真实情绪。
而现在,得意之情正从赵疏桐身上传来。
希冉深吸了口气,装作在努力克制怒气,心底却不以为然。
从一见面,他发现对方是个情感淡薄的人,传来的感情信号相当微弱。
这在精神病院不算异常,这里居住着大量轻度或重度反社会人格的人,他们在寻常情感上的缺失和这个女人一模一样。
但不代表这些人就不具备、不需要情感,事实上,重度反社会人格者去破坏规则或者虐杀他人就是在求得情感上的满足,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他们太过缺乏,所以才在追寻之路上如疯似魔。
这个女人也是如此,她执着于在他人面前营造一种全知的形象,享受主导话语权的感觉,得意于让他们在她面前局促不安。
偏执、控制欲、胜负欲。
希冉默默在心中给她贴上标签,他不讨厌自负的人,因为自负的人愿意为了证明自己付出一切。
“既然你看过我的病历,上面什么都有,我没什么能告诉你的了。”
他继续佯装愤怒,脸色难看地说。
“病历有可能造假,我不希望我的信息库里存在假消息,”她说,“我再确认一遍,你真的能看穿别人的真实情绪——那能告诉我,我现在是什么情绪么?”
愉悦。
这次的情绪信号非常明确且清晰。。
“你很开心,因为我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
希冉实话实说。
赵疏桐盯着他看了一会,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道:
“......原来如此。”
希冉没办法感知到她说这句话时的情绪,这证明她的心中毫无波动。
显然,她并不觉得他的能力是什么威胁。
这是个套话的好机会。
“我得承认,你说服了我,信息量很重要,”希冉说,“现在我的事你全都清楚了,是不是该我问问你?”
“嗯哼。”
赵疏桐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古怪的音节。
“我就当你默认了,”他说,“你看过我的病历,肯定也看过自己的——你得的病是什么?”
“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这和希冉猜想的相同。
“你房间里的花瓶放了几天了?”他问。
“四天,”她答,“现在是第五天。”
又是一条不利因素,自己是第七天,只剩下最后一到两天,而她还有三到四天,时间比自己充裕得多。
“你是怎么让刘医生听你的话的,她不可能允许病人互相探房,更何况还让病人假扮成护工。”他说。
“那是你不够了解她,”她说,“刘医生在入院之前是研究前沿医学的,她组织的研究项目很多都因为伦理问题被强行终止,几篇论文也由于同样的原因饱受诟病,只要有足够新潮的实验疗法,说服她不是什么难事。”
“你还看过她的论文?”
希冉的视线再次落到她放手机的腰间,医院的确有部分患者被允许使用手机,偶尔也会组织表现好的患者去微机室伤亡。
但在这里手机和电脑只能连接到医院提供的局域网,医院会定时把一些经过审核的小说和电影上传到局域网空间,供患者浏览。
医院自然不会把医生的论文放到局域网上,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赵疏桐的手机能够连接到外界的网络上。
“通过系统漏洞能连到互联网,不过每天只有一小会功夫可以,而且连接不稳定。”
赵疏桐又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也不隐瞒,坦率地说道。
“现在可以么?”他激动地说。
整整九年,他得到外界情报的途径只有偷听新来病人和医生的对话,以及医院时不时送到床前的报纸。
患者的对话可信度存疑,医院给的报纸又总是缺少页数,大概率其中信息被仔细筛选过。
为什么医院不肯让患者弄清外界世界的原貌,他不觉得是医生口中的为了治疗,其中一定藏着其他原因。
“不行,晚间是监察的高峰期,午饭时间可以,很多医生会在午休的时候刷会视频,系统因此放松了限制。”她说。
希冉点点头,现在探究这个问题并不明智,他接着问道:
“你在入院之前......”
他话没说完,赵疏桐突然眼睛一亮,打断了她,有些亢奋地说道:
“你是不是想问我是因为干了什么才被送进来的?”
“我没问你这个!”
希冉脸色突变,他意识到话题在倒向自己不愿意提及的方向。
然而赵疏桐像是没听到他的反驳,她忽然站起来,上半身几乎和他贴在一起。
“是父母送我进来的,他们把我锁在家里,但每次我都能把门锁弄开,他们生怕我会忍不住杀人——其实我已经计划好了,道具也都准备好了,分尸是个体力活,我还买了很多运动饮料,唉,可惜都没来得及喝.......”
她滔滔不绝地自顾自说着,眼睛明明看着自己,却又像是正凝视很远的地方。
希冉嫌恶地撇过头,只想捂住耳朵。
他的手刚抬起,就被赵疏桐一把抓住。
她两只手握着他的手掌,轻轻摩挲,宛如抚摸某件艺术品。
“能给我描述一下杀人是什么滋味么?”她用甜美的声音低声说道。
恶魔低语般的呢喃像尖刺般扎在希冉心上,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胃一阵痉挛,有什么到了喉咙口,却怎么吐也吐不出来。
他预想过病历上会写到这件事,但真正听到显然和想象是两码事。
尖叫、哀嚎、怒喝......
耳边盘旋着无数熟悉的声音,他拼命垂着头,下巴抵住胸口,两只手用力揉搓着衣角,手上的粘稠却仿佛卷土重来,怎么都擦不干净。
“原来如此,人不是你杀的。”
赵疏桐松开她的手,眼里的兴奋瞬间褪去,她侧身走出隔间,把洗漱台的水龙头拧到最大。
流水的声响将希冉从回忆中拽了出来,他震惊地抬起头,看向赵疏桐。
千万次,他千万次设想过这句话被人说出,但未曾想过第一次听到来自一个今天刚见第二面的人。
他张开嘴,半晌说不出话。
“别浪费水。”
赵疏桐拍拍水龙头,说道。
希冉呆滞地点点头,伸出手,微微的凉意让他过热的大脑稍稍降温。
“......难道你能读心?”
脑袋一团乱麻,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这是什么超能力?”
赵疏桐说了句他不久前刚说过的话。
“那你为什么——”
“只要收集到足够的信息,这个世界就没有秘密可言。”
赵疏桐的语气和她传来的情绪一样笃定。
“世界上不存在巧合,之所以人们认为是巧合,只是因为导致一件事发生的因素有很多,大部分人想当然地认为人的精力和智慧不足以捕获每一个因素,便将那些部分归咎于运气或者苍天的安排,不去求知只是一种放纵自己的懒惰。”
赵疏桐将水龙头拧上,无比认真地说。
“所以你这么执着于信息量?”希冉说。
“信息量决定你将面对的生活是推理题还是**。”她说。
希冉叹了口气,他全盘推翻了给赵疏桐贴上的标签。
与此同时,他也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
“反社会人格是骗我的吧,”他说,“你根本不缺乏情感,之所以我会误以为你是反社会人格,是因为我的能力在你身上效果很差。”
赵疏桐扬起嘴角,笑得灿烂而明媚,一扫方才的死气沉沉。
希冉知道,自己答对了。
“你的病历很有意思,很适合我的计划,但和一个能看穿自己情绪的人合作是件很有风险的事,所以我打算亲自去试试看。”
她说着,把扎起高马尾的橡皮筋取下,如瀑的长发一下落下来,披头散发的她配上午夜的厕所,活像恐怖片里的女鬼。
“但我马上发现你没有完全看穿我的情绪,这是件好事,只是我不确定你的能力是单纯对我效果差,还是你的能力有某些缺陷,亦或者你的能力其实只能作用于一部分人,如果是那样,我的计划又要重新开始考虑。”
“现在你确定了?”希冉说。
“不确定,不过你能发现这件事,在我这就算及格了。”
赵疏桐拉起衬衫,从另一侧的腰间摸出一把梳子,又从背后取出一面小方镜,一边在月亮的微弱的余晖下对着镜子和打结的头发作斗争,一边说道。
好家伙,她到底藏了多少东西,哆啦B梦了属于是。
希冉心里腹诽,嘴上平静地说:
“除了我的能力,你还想确认我有没有杀人——如果人真的是我杀的,我就会不及格,对么?”
“为什么?”赵疏桐漫不经心地说,“没杀人可是减分项,我很失望,刚刚差点就把你pass了。”
“没杀人是减分项?”
希冉刚以为搞懂了这家伙的思维模式,转瞬间又陷入迷茫。
“人类制定规则是为了束缚彼此,从而使得最多数的人获益,反过来说,只要打破规则,那就能只让少数人获得最多的利益,就像我们现在逃出医院,你觉得这件事能让其他病人获益么?”赵疏桐反问道。
“不能,相反会导致对他们的看管更加严格。”希冉摇摇头。
“没错,即便你可能觉得规则不合理,但我们在干的也绝非正义之举,我们是通过损害其他所有人的利益来得到自己的利益,因此我更想找没有底线的人来合作,他们不会在意伤害谁,只会在意最后能获得多少。”
赵疏桐把镜子和梳子塞回腰间,接着从腰间取出一小瓶喷雾,对着刚梳好的头发从发根喷到发尾。
“......杀人犯不一定没有底线。”希冉目光有些游移。
“你在替那个帮你杀人的人辩解?”
赵疏桐抬手把喷雾丢给他,指了指他的头发,似乎在示意他也喷一点。
希冉已经懒得惊讶,在这个女人面前,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他拿起喷雾,随手朝头顶喷了两下,说道:
“那你应该在这层楼找找,或者去八楼,它们才是符合你要求的家伙。”
“看到你之后,我突然觉得有底线的人也不错,”赵疏桐重新绑好马尾,“刘医生给我买的那些蛋糕挺好吃的,我也不想杀她。”
“......你原本的计划要杀掉刘医生?”
难怪需要杀人犯,她是真的想要杀人。
“医药室需要她的指纹和声纹解锁,开门之后她就没用了,杀了她避免意外。”
赵疏桐一脸理所当然地说。
“进医药室取安眠药,我也想过这个方案——”
希冉正要给他分析安眠药的弊端,比如使用剂量和耐药性的差异会使得药效难以控制。
然而赵疏桐瞥了他一眼,摇摇头说:
“安眠药是最差的选择,选它的人大概是武侠小说看多了,既然有能让人永远安眠的方法,为什么要选择短暂的睡眠呢?”
“......我现在退出该来得及么?”
这女人杀心太重,比反社会人格那群人还要重。
“我告诉了你这么多事,”她说,“你觉得我会让你失去这次机会吗?”
“如果我一定要失去这次机会呢?”
希冉知道这时不能示弱,不然所谓的合作将逐渐成为单方面的奴役。
“别紧张,”赵疏桐并未和她对峙,笑着说,“所以我才说有你这样有底线的人也不错,我刚刚说的计划成功率很高,但逃出去之后我们不太可能过上正常的生活,警察迟早会查清是谁干的。”
希冉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皱眉说:
“正常的生活......你的家人在等你?”
“他们,我怀疑他们都给我做好牌位了,”赵疏桐耸耸肩,“又不是非要有家人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再说——没有家人不能创造家人吗?”
希冉全身一阵恶寒,这股不怀好意的情绪如此强烈,让他如芒在背。
本能告诉他前方有坑,于是他赶紧转移话题:
“出去的事出去再说,先告诉我你想的办法,我觉得效果不好的话——”
没等他说完,赵疏桐忽然大手一挥,意气风发地指向窗外:
“逃出去有什么难的,把外面那堵墙炸掉不就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