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自地平线破晓而出,晨光透过重重雾气,从窗帘的缝隙溜进房间。
希冉凝望着有些清冷的第一道光,心中仍是难以平静。
炸掉围墙——他想不通昨晚的自己为什么会同意这个离谱到极点的计划。
“咚,咚咚,咚,咚,咚。”
门外突然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希冉装作睡眼朦胧的坐起身,打着哈欠,含混不清地说道:
“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王医生,他顶着两个显眼的黑眼圈,精神恍惚得和自己打招呼。
希冉扫了眼他的白大褂,昨天粘在上面的咖啡印还在那,这对于爱干净到接近洁癖的他来说很少见。
他大概一晚没睡,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倦意。
不过希冉能感觉到,这股倦意只是表象,王医生此刻内心其实相当兴奋,看来是昨晚他在和刘医生的争论中占了上风。
换作昨天,他无疑会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凭借自身的耐药性,继续注射旧药能争取到更多自由活动的时间。
然而只是一个晚上的功夫,好消息便成了坏消息。
现在的他必须注射新药。
“医生,我昨天好像听到你们说药的事?”希冉说。
王医生愣了愣,神情极不自然地取出白大褂口袋夹着的圆珠笔,在检查单上写写画画,一副认真做检查的样子,强装镇定地说:
“你听错了吧,给你打的还是原来那个药,不用担心,这个药效果很好,你已经在康复了。”
“九年了,”希冉叹了口气,“医生,这句话你说了九年,我这个康复速度是不是太慢了些。”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治疗就是这样的,急不得,一个疗程一个疗程的按步骤来才能痊愈,我要对你的身体负责,你的家长把你送到这来,我也要对他们负责。”
王医生还是说着那些老生常谈的话,在检查单上写字的速度越来越快,似乎想要赶紧离开病房。
紧张、难过、愧疚、自责、自我厌恶......
王医生传来的情绪信号很复杂。
希冉不动声色地调整呼吸,他感知情绪的能力某种程度上是共情能力的进一步延伸,接受对方的情绪信号也会影响到他自己的情绪,尤其是当那些情绪信号复杂而纠结时。
“王医生,不,硕叔,从我刚到医院开始,你就是我的主治医生,我没有一刻怀疑过你,不管是怎样的检查和治疗我都尽全力去配合,可是——可是我的人生还有几个九年,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
希冉蜷缩成一团,抱住膝盖,两只手紧紧抓着身前的被褥,哽咽着说道。
王医生“自责”的情绪信号顿时被放大,“犹豫”的情绪信号开始大量出现。
“小冉呀......我......哎!”
王医生掩面叹息。
“太久了,医生,真的太久了,如果我的病再不好,会不会我这一辈子都要留在这里,会不会就算我的病真的好了,我也再也融不入正常社会,别人还是会用异样的目光审视我,把我赶回来......”
希冉努力用袖子擦干眼泪,可眼泪怎么擦都停不下来。
王医生不敢看他,他一个劲的叹气,抿起的嘴唇因为太用力而发白颤抖。
按照正常人类的情绪调节系统,一旦某种情绪走向极端,另一种情绪就会产生使得情绪常态下保持平衡。
但王医生的情况有所不同,长期在精神病院工作的他实际精神情况也不乐观,轻微的强迫症和洁癖都侧面反应出他是个有些偏执的人。
偏执的人最容易成为二极管,即非黑即白、非正即恶,他们的情绪走向极端时,他们的调节方式是让情绪走向另一个极端。
果然,当“内疚”的情绪信号升级到“心碎”,王医生的“犹豫”瞬间被“破罐子破摔”和“放手一搏”的情绪信号取代。
“老实说,你的身体已经对旧的药物产生了耐药性,治疗效果并不理想,你各项检查的指标将近五个月都没有太大的变化,”王医生幽幽说道,“我想了很多改进的方法,只是......我的能力的确有限。”
希冉抬起头,用失去所有希望的眸子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把头埋得更低。
眼见希冉万念俱灰的模样,王医生再无顾忌,急促地说:
“我办不到,其他人可以,刘医生是研究前沿医学的,当初她领头研发了许多精神类的药物,有一种新药可能对你的病情有帮助!”
“真的吗?!”
希冉猛地看向他,眼底满是惊喜。
“已经进行了几次临床试验,成果都不错,不过——”
“我愿意试!”
不给王医生讲清副作用的机会,希冉抢先说道。
“你先别着急,药不是乱用的,新药都存在风险——”
“他都说他愿意试。”
王医生的话再次被打断,这次打断他的人正是刘医生。
“刘医生......你不是去补觉了么?”
王医生被她的突然出现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想着与其说服你,不如直接说服他,”刘医生说,“你不是病人,你不会懂他们到底有多想治好自己。”
“我怎么可能不懂,就是因为懂才更不能乱来!”
一向好脾气的王医生愤怒地说。
刘医生不为所动,径直来到希冉身边。
“你还记得昨天来照顾你的那个护工么?”她说,“她其实就是参与新药临床试验的其中一个人,想想她的样子,你能看出她有孤独症么?”
刘医生对王医生同样隐瞒了赵疏桐的真实身份,得知真相的他吓得不轻,大声质问道:
“啥?!刘昕蓉,你清不清楚你在干什么,让病人当护工?还让他们见面?你是不是也疯了!”
刘医生不耐烦地横了王医生一眼,转头继续盯着希冉,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
“孤独症......看不出来,”希冉说,“她和之前的护工一样,我感觉比她们还要活泼。”
“如你所见,比起你现在做的保守治疗,我的新药效果显著。”
刘医生说得眉飞色舞,传来的所有情绪信号都塞满了“自信”。
希冉故作犹豫,看看刘医生,又看看王医生,面露难色,说道:
“我想注射新药,但是注射新药之前,能不能让我再和她见一面......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患者之间——”
王医生连忙想要阻止。
“当然可以,”刘医生用更大的声音压过他,“她听说你有可能要注射新药,也想见见你,对了,她叫赵思慕,年龄和你差不多,也在医院住了很多年了。”
赵思慕,赵疏桐,到底哪个是她的真名。
希冉把疑问暂时按下,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
“现在么?”他慌慌张张掀开被子,紧张地说,“不行,我还没洗漱,能不能让她等我一小会。”
“随时都行。”
刘医生满意地笑着,转身朝向王医生,小声说道:
“王硕医生,一个小时以后,507病房,你知道怎么来,五楼的灯我已经灭了,这里的你自己想办法。”
王医生脸色铁青,低声回道:
“他们明天就来,出了岔子怎么办!”
“出事了我担着,”刘医生说,“你不用担心他们,他们一直都是干完活就走。”
“万一呢......”
“没有万一,等下把他送上来,别被人看到,除非你想和我一起丢工作。”
刘医生强势说完,向希冉挥了挥手,走出病房。
王医生杵在原地,苦着脸,魂游天外。
目前为止的发展都和赵疏桐安排的相同,新药的研发对刘医生至关重要,为此她毫不在意违反医院的规定,让自己和赵疏桐能有理由见面。
“医生,医院有没有甜橙味的牙膏?”
希冉拿着牙刷和毛巾,路过王医生时突然问道。
王医生如梦初醒,回了句有,然后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没多久,他拿回来一管用瘪了大半的牙膏,讪笑着说:
“对不起,这几天太忙了,没去买新牙膏,你先将就着用吧。”
“医生,这是你平常用的?”
希冉平时都没注意,说来王医生身上的确有时会传来一股甜橙味。
“是呀,”王医生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的牙膏不是还有很多么,为什么一定要甜橙味的?”
希冉当然不会说他是为了故意恶心赵疏桐,他作出腼腆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说:
“我想着,我想着女孩子可能更闻得来这种味道。”
他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王医生的情绪信号却莫名其妙从刚才的“愤怒”和“忐忑”转变为“心酸”。
“哎,要是没这个病多好,像我上学那会,你这么帅的男孩子早就谈过好几次恋爱了......”
王医生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感慨道。
“我没想谈恋爱。”
更不可能想和那家伙谈。
希冉将后半句话咽回肚子,在王医生的陪同下走进洗手间。
还有其他患者也在医生的陪同下到洗手间洗漱,不管是患者还是医生之间都没有任何交流,人们有序地匆匆洗完然后匆匆离开,像是一群陌生人。
实际上,住在这栋楼的患者几乎都是常住医院的病患,同一层的人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都很眼熟,不过医院的规定让他们极少能够交流,对彼此的交流比起陌生人也确实好不到哪去。
洗漱之后,王医生像以往般领着他回到病房,之后他出去了半小时,回来后一直在门口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大概在确认走廊上有没有其他人。
“答应我,等下一路上千万不要说话。”
王医生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块电子表,他频频低头,紧张兮兮地说。
希冉郑重地点点头,他很好奇王医生要从哪里上楼。
这一层到处都安装了监控摄像头,昨晚希冉能够溜出去,是因为他在医院呆九年,很清楚哪些摄像头是后来翻修新安装的,只有那几个具备夜视功能,走它们的盲区就能自如上下楼。
可现在是白天,所有摄像头都在正常工作。
“五楼的灯我已经灭了,这里的你自己想办法。”
他想起刘医生刚刚说过的话,他猜测她口中的“灯”指的就是监控。
如果是这样,就证明刘医生和王医生有办法绕过安保关闭监控。
“到时间了,我们走吧。”
王医生又看了眼时间,深吸口气,放下袖子遮住手表,对希冉说道。
他紧张的情绪影响到了希冉,希冉忐忑地跟着他出门,蹑手蹑脚地经过一间间病房。
直到拐进消防通道,他们终于松了口气。
希冉用余光打量王医生,一路上他都视摄像头如无物,显然在他离开的半个小时里他关掉了这一层所有的摄像头。
“快走吧,给你们见面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
王医生边爬楼边说。
到了五楼的楼梯口,他探头扫了眼走廊,转身把手表解下来,递给希冉。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507在靠窗户那边,”王医生说,“把手表戴上,手表待会会响,到时候你就回到这个地方,我来接你。”
“你不陪我一起去吗?”
希冉有些没想到王医生居然会让自己一个人过去,这不符合他一直以来的做事风格。
“我有些急事要处理,放心,刘医生在那等你。”
王医生拍拍他的肩膀,刚下楼没几步,又折返回来。
“也许你会觉得我啰嗦,但我必须得说,刘医生的新药我见识过,实话实说,很厉害,研发成功的话会成为跨时代的药品——不过那是研发成功之后的事,现在这款药还处在临床阶段,而且随时可能被叫停,刘医生在报告里隐瞒了这款药具有很强且难以预测的副作用。”
“在这个医院,人人都没有自由,你没有,我没有,当然,我并不觉得这样不好,因为失去自由是我选择的,可你不是,你是迫不得已才住进这里,你本应该享有无数次主宰自己人生的机会。”
他顿了顿,搂住希冉的肩膀,动情地说:
“现在我把这个机会交给你,摆在你面前的是道自由的选择题,不论你选择哪一种都可以,我只希望未来的你不要因此刻的决定感到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