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北把赵媛媛拉起来往肩上一扛,打开门走了出去。
唐颂那辆黑扑扑的车停在宿舍楼下,警车太招惹视线,他在校外就下了车。
他看着宿舍大门,半晌没人出来,倒是宿管阿姨频频转头,警惕地打量着他。
耳边突然传来莫北的声音:“你往前开,到树荫底下去。”
周围并没有莫北的身影,他嗯了声,若无其事地上车往前开到一处没什么人的地方。
等了几分钟,车窗被人轻轻敲了两下,莫北揽着赵媛媛的腰站在车外,她刻意用身体挡了一些视线,看起来就像是一对黏糊糊抱在一起的小情侣。
唐颂下车打开后座车门,把赵媛媛塞进去。
“你……”感谢的话听起来过于客套生疏,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视线下移,看到了那根包起来的手指,“手怎么了?”
“没事。”莫北把手揣进裤兜里,朝着车里的赵媛媛抬了下下巴,“人给你了,我就回去了。”
他顺着氛围往下接:“谢谢,有空请你吃饭。”
莫北朝着他笑了下,略有些锐气眼睛微微弯起来。
她其实不像表面那么冷淡,笑的时候很多,与不笑时是完全不同的样子,好像悬崖上孤高的鹰降落凡间,变成了一只温顺美丽的燕子。
“那我先走了。”
他突然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她:“第三个人找到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莫北疑惑地看着他:“可以看?合适吗?”
……
十点之后,气温上升,然而高墙之内,所有与外界有关的都被隔绝在泥石外。
审讯室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白炽灯悬在桌子上,灯光冷白,四角黑暗,映衬出一种森冷的观感。墙壁的涂层光滑细腻,将户外的热流阻隔得干干净净。
莫北站在大窗子外面,能看见审讯室里的全貌。
同样是四十多岁的一个男人,体格壮硕,头发理得贴近头皮,皮肤黝黑发亮,穿着一件灰色的背心,两条粗壮的胳膊架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手指。
“我都说了,她自己跳下去的,怎么叫我杀了她?”
杨志明不知道是看了什么不靠谱的法律小科普,大约觉得不是自己亲自杀死了人,就用不着太放在心上,极不配合且姿态嚣张。
“玩玩而已嘛,我们又不打算对她干什么?你情我愿的事情,谁知道她突然发了疯一样冲到河里去了……”杨志明歪着头诉说着,突然煞有其事地喊起来,“她是不是有病?诶我要去医院,我要检查一下。”
“安静!”审问的警察喝了声,“你是怎么认识赵媛媛的?为什么你们四人会在一起?你和刘清明李信是什么关系?”
杨志明哼了声,胸膛夸张地抖了一下,往后靠在椅背上:“你问这么多问题,我要回答哪个?”
警察咬了咬牙:“先说赵媛媛。”
“她呀?酒吧认识的,一个女人大半夜穿得花里胡哨在外面喝酒,能是什么正经人。”他不屑地撇嘴,“小嘴叭叭叭可能说了,我问她要不要一起吃个宵夜,她就去了,问能不能叫两个朋友,她也没拒绝啊。臭不要脸的到了地方倒是立起牌坊来了……”
赵媛媛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宵夜,被杨志明带到了江边才觉得不妙。
杨志明想起那女人跪在地上求:“这里太脏了……太脏了,我们去宾馆……去酒店,我付钱,我可以付钱的……”
她想尽办法为自己谋求生机,然而那些别人成功了的经验在她这里似乎完全没有作用。
“还嫌脏呢!呸……”他偏头啐了一口,“该爽不还是爽了……”
问话的警察憋着火,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问:“你和李信以及刘清明是什么关系?”
“刘清明他就是个孬蛋!”他似乎很看不惯刘清明,讥讽地哼了声,“我们是老乡,他靠着老婆丈人发了家,什么都听老婆的,让他八点回家不敢多一分钟。我以为他怕老婆……”
他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我以为他怕老婆,结果他是不行,胆子就针尖那么大,就会用烟头……指不定烟头都比他大。”
“那李信呢?”
“李信?以前一个工地上的,他比刘清明有意思,会玩,可惜病了……”
审讯室内外充斥着围观者的愤怒与当事者的不屑,尘埃似的填在空气里,干燥细碎,让人无法呼吸。
莫北盯着杨志明看了半天,觉得十分没有意思,退了几步,开门出去了。
走廊拐角有一面窗,能看得见远处的沣江。
唐颂跟着出来,在她背后默默站了许久:“在想什么?”
想赵媛媛。
赵媛媛孤注一掷地要报仇。
赵媛媛被她按在地上在地上。
一具死尸不再受到生理局限力量巨大,却还是被压制着无力反抗。
“凭什么——”赵媛媛未必挣脱不开莫北,但满屋涌动的黑雾等待着一拥而上,她对那些东西有些本能的恐惧,绝望又无助。
莫北发现她口中的牙都不再是完整的,被某些人的私欲撬掉了。被压住的双手指甲断裂不断地抓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凭什么?凭什么?”赵媛媛不断重复着,撕心裂肺地吼叫,试图发泄自己受到的不公。
她本不该遭受这些,年轻的女人有美好明亮的未来,却因为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原因戛然而止了。
凭什么受到伤害的是无辜的人?
凭什么死掉的是无辜的人?
凭什么那些作恶的人会受到保护?
凭什么身为弱者与受害者的她要被打压?
她一声声地质问着,莫北沉默着听,感受着空气中的愤怒与绝望。
许久,莫北才开口:“我也不知道。”
赵媛媛安静下来,眼球转动,紧紧盯着她。
“我也不知道凭什么……”莫北不知该怎么安抚底下郁躁的灵魂,她认真地思考赵媛媛给她的一个个问题,“大概人就是这样的吧……”
人类复杂而有序,但是一件极端事情针对到单一个体时,总是照顾不到其心中的公平。
“哈……”赵媛媛发出一声响,她实在笑不出来,僵硬的脸使得她做不出多余的表情,枯死的泪腺也不再能分泌液体。
她扬起头颅,莫北没有感受到她的释然。
但她扬起了头。
她的脖颈上缠绕着一条蛛丝一样的细线,紧紧地勒进肉里。
“放我走吧……”
莫北不知道那是什么,伸手摸了上去,在指尖触摸到冰凉的皮肤时,她听见耳边响起一声轻微的,发丝崩断的声音,随着这一声涌入脑子的是杂而乱的画面场景,人生一侧,喜怒哀乐俱全。
细线不见了,莫北的食指尖被割了个口子,血液蜂涌。
赵媛媛静静地躺在地上,发丝间的眼球朝向天花板,终究是带着苦痛离开了。
莫北从回忆里脱离,看了眼唐颂,轻声说:“难怪刘清明总说不是他,原来赵媛媛是自己跳的河……”
他靠在对面的墙上,盯着她看:“就想了这个?”
“你以为我会想什么?”她挑眉,淡淡地说出某些极具个人情绪化的观点,“比如他们作了恶就应该就地正法?我应该支持赵媛媛以牙还牙?如果我晚一点制伏赵媛媛,里面那个渣渣过不了多久也要遭到报应,现在这样太便宜他了?”
她嘴上说着这些话,却始终像个旁观者,冷静又理智,并不发表任何有关于自身情绪产生的论述。
“没有,”他摇摇头,“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只是担心你难受。”
莫北沉默着没有接话。
她觉得难受,也不值,她却又没那么难受。
她能分得很清楚,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情绪,并不属于她自己,她生产不出这样茂盛的情感。
她知道唐颂想要说什么,这个人总是能猜到很多东西,却点到即止,把人不上不下地吊着,落不到实地,让人心慌,又不会觉得冒犯。
使得莫北总想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都倒给他,又被他轻飘飘的改话题给堵回去。
“饿不饿?要不要去吃饭?”唐颂打断了她的思绪。
“饿,”她点点头,“你有时间吃饭?”
“没时间,”唐颂笑笑,“不过饭还是要吃的。”
饭是一个年轻女警送到办公室来的,门敲响时唐颂靠在椅子里睡着了,莫北开门后,眼睁睁看着女警脸上浅浅的红与笑意瞬间消失。
两人对角坐着吃饭,唐颂总发现莫北偷偷在瞄自己,表情淡定中透露着一起难以言喻。
他停下筷子:“看什么?”
“看你挺好看的。”她随口胡诌。
“……”唐颂一时无语,年轻人感情总是容易跟着感官走,“小孩子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好好学习才是你应该干的事情。”
“我现在本来是应该好好学习的。”
“……”
得,这还真是他的错。
莫北实际上是想看他究竟是不是真的能吃得下去,还是只是为了客气作陪。她的生活圈子里很少能有心理素质非常强悍的人,就很新鲜。
但说得倒也不是假话,唐颂生得高大却不粗糙,眉眼清俊温和,斯斯文文像个干文职的。
莫北不太知道害羞,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看,看了几秒突然皱了下眉,视线由脸下移经过颈部再到双臂。
唐颂被看得莫名,就见她若有所思地抬了下眉,笑道:“唐警官,皮肤挺好啊。”
“……”他看了眼自己,又看着她,学着她的样子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笑着说,“你也不错。”
两个人互相兜着对方的一点小秘密,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