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从未断过的宗祠里，有一股特殊的味道，供奉在家主排位正前方的长明灯一闪一闪的，好像随时都会熄灭。
老迈的垂耳兔直勾勾的盯着这灯火，手里提着半壶颜色古怪的灯油，算好了时机，等着那灯火熄灭之前，将灯油倒入。
这活儿，他干了一辈子，仔仔细细的，生怕灯一灭，自己也跟着灭了。
可今天不知道怎么的，灯油还是照样加，灯火也还是那副要灭不灭的样子，只是四处封闭的宗祠里，平白起了阵阴风，比上次鬼王回来祭拜，起的还要诡异，还要毛骨悚然。
“死兔子，你今天的动作有些慢呀，难道是老了动作迟缓，加个灯油都干不动了？”
喊话的是只还没有学好幻形的狐狸，本体皱巴巴的，难看的很，不过难看归难看，它却是垂耳兔这辈子唯一能看到的活物。
这狐狸是四尾的儿子，明明出生高贵的很，却因为那个抛妻弃子的混账爹，落了个狐族群起而攻之的下场，就连四尾，也因为他长得实在太丑，狠心的将他丢进了这个靠近玉兔族宗祠的禁地，每日除了让人送些残羹冷炙过来，就再也没有任何表现。
大概是太孤单了，长久相处下来，垂耳兔和这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狐狸，成了最好的朋友，两人相互扶持，日子倒也过的舒坦。
“灯油燃尽，又是一月过去了。”
垂耳兔幽幽叹了一句，收好油桶转身渡到了宗祠边缘，伸手摸了摸探过头来的小狐狸。
妖狐族的禁地和玉兔族的宗祠间，隔着一道透明的屏障，他们俩虽然可以相对而视，却绝不敢无视那道屏障，相互取暖。
头顶传来的丝丝温暖，让小狐狸舒服的伸了个懒腰，殷红的兽眼里涌现出眷念:“再过一个月就是春节，给我送饭的小丫头说，过了这个春节，我成年了，按照狐族的规矩，成年后就得靠自己的力量生存，我怕是再也陪不了你了。”
“没关系的，我活的这些年，够了。”
“那你会去看我的成年礼吗？狐族成年可以挑战族中任何人，一旦胜利，就可以像那只狐狸提出任何要求。”
“你有目标了吗？”垂耳兔慈祥的笑着，他知道，面前的这只狐狸心思重的很，幸得天性善良，即使过去被不公平的对待，心里也没有多少怨气。
狐狸镇重的点了点头。
他有一个愿望，想要在外面的世界里得到一栋房子，和垂耳兔住在那栋房子里，下雨的时候坐在屋子里喝茶，出太阳的时候，就出去跑一跑。
只是他还没想好，打赢谁，才能成功获得这些资源，所以避开了这个问题，笑嘻嘻的说道:“成年礼的时候，每只狐狸都有自己的名字，我还没有，你要不要给我取一个？”
“名字是父母的恩赐，你娘亲还健在，应该由她来赐名。”
“她？她最近又生了一窝狐狸，恐怕早就忘记我这个儿子了，等她赐名，我大概是等不到了。”
“不会吧。”
“有什么不会的。”狐狸无所谓的哼了哼，正想催促垂耳兔快些给自己取个名字，就突然看到垂耳兔背后不远处，竟然站着两个英姿卓越的人，正恭恭敬敬的朝那盏长明灯弯腰行礼。
宗祠里很少来人，上次来了个鬼王，差点掐死了垂耳兔，在狐狸心中留下了浓厚的阴影，这会看到陌生人，他下意识的立起了浑身的毛，呵斥道:“你们是什么人？”
垂耳兔迟缓的转过身来，看向那两个人，起先惊疑不定，看清楚那个手持长剑，一身黑衣的女子后，这才惶恐的一下跪在了地上:“罗刹城主。”
“这只老兔子见过你？”书上写着罗刹鬼剑早就随着玖国统一大陆，死在了荒古战场，能知道殷素就是罗刹鬼剑的人，屈指可数，唐律不明白眼前这只武力值微弱的垂耳兔，怎么会认出她就是那个已死之人。
殷素点了点头，解释道:“当初为了隐瞒身份，巫子说，半真半假才容易糊弄人，所以用了罗刹鬼剑的名号。”
“这名字，没把那群柔弱的兔子吓傻吗？”唐律开了个玩笑，斜眼看到了屏障后面，龇牙咧嘴的狐狸，惊讶道:“怎么这里还有只丑狐狸？玉兔族和妖狐族不是世仇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小狐狸亮出了刚刚长齐的利爪，凶狠的盯着唐律，却碍于屏障不敢轻举妄动。
姓名身份这种东西，出于礼貌，唐律从来都是有问必答，答的时候还必定拱手行礼，端的君子:“在下，姓唐名律。”
“唐律？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小狐狸皱眉，还没等他想明白，跪在地上的垂耳兔就惊慌的移到了狐狸跟前，求饶道:“不知族长大人亲临，狐狸还小，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跟他计较。”
“这只老兔子，怕是胆小过了头吧。”不明白自己这名字有什么好害怕的，唐律偏头看向殷素，觉得又是一个笑话。
无奈的瞪了他一眼，殷素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随手将往生剑递给他后，用双手扶起了连连磕头的垂耳兔，解释道:“他这次随我同来，是寻族中长老遗失的东西，不是来封灵猎兽的，你们不用害怕。”
“可是……”
“放心，我还没小气到被一只狐狸骂了，就要杀人的地步，你们也别啰嗦，赶紧告诉我们，怎么从这鬼地方出去。”垂耳兔的话，被唐律堵在了嘴里。
一老一少的异兽呆呆的看着这个传说中的大人物，好半晌，才收回神来，异口同声道:“这里是死路，你们出不去的。”
“死路？”唐律挑眉。
他和殷素去过的死路不少，从来都是一剑就能劈开新的路来，仔细看看眼前的宗祠，心里想着，这一剑下去，怕是要毁了不少兔子的香火了。
孽障啊！
唐律还没叹完，小狐狸就仰着头解释了原因:“我面前有道屏障，你们在屏障的那边，是没办法从我这边出去的。”
“屏障？什么屏障？”
唐律见还有别的方法，赶紧凑到了前头来，伸手往前碰了碰，感觉到那股若有若无的阻力后，笑了:“还真有东西。”
透明的屏障透着狐妖一族独有的邪气，对它没有攻击性的时候，手臂可以畅通无阻的穿过去，一旦有了攻击性，就会变成坚硬的阻碍，任你如何推砸，都纹丝不动。
唐律尝试了各种方法，想要撤掉这个屏障，却发现这东西既不是封印，也不是阵法。
小狐狸看着他，确定他也打不破这个屏障后，才鄙视的哼了哼:“你也不过如此嘛。”
“这东西，是四尾下的？”
忽略他的无礼，唐律用食指敲了敲屏障，轻笑着反问。
小狐狸偏头冷哼，不愿意搭理他，垂耳兔却不敢把这位掐着异兽生死的族长大人晾着，赶紧回答道:“这东西是妖狐族的族长下的，它现在应该是四尾的伴侣。”
“四尾的相好不是桃花妖吗？”
“咳，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垂耳兔觉得尴尬，毕竟二十年前下令斩杀桃花妖的，就是眼前这位族长。
真要说起来，也怨不得小狐狸要厌恶他，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可惜，垂耳兔不知道，二十年前，面前的这位族长还是那个跟在殷素身后亦步亦趋的恶灵，别说命令零族的封占师斩杀桃花妖，就是离开无垢城，也有诸多不便。
唐律想起了洛城和幻城的记忆，却记不得自己死后的事情，所以最了解这件事情的，莫过于殷素。
“我在幻城的茶馆听过四尾的故事，她当年和桃花妖结缘，和狐族闹的很僵，后来桃花妖被零族斩杀，四尾就重新回到了狐族，奇怪的是，以前反对她和桃花妖在一起，联合将她驱逐出去的妖狐，在她回归后，都接二连三的消失了，所以后来妖族才有传言，四尾嫁给了新任的妖狐族族长天泣。”
“天泣？这名字……”
“你取的。”
为了证明唐律心中的猜测，殷素面无波动的抛出了重磅炸弹，炸的在场听众无不侧目。
唐律初见妖狐天泣，是在迷暗之森的外围，那时候他刚刚认识殷素，一心只想在这个没什么表情的冷淡少女面前耍威风，所以一路尾随她，风风光光的替她解决了所有来骚扰的异兽。
天泣是其中实力偏上的异兽，即使被唐律擒住了，也能弄得他一身狼狈，然后趁机逃脱。
那时候的唐律还没有吃过异兽的苦，好不容易吃上了，自然不会放过这只恼人的狐狸，所以从其他异兽那里套出了狐狸的下落，各种打压。
后来狐狸被森林里的异兽排挤，走投无路的时候只好来找唐律，两人斗了大半天，反倒成了朋友，天泣这个名字，就是唐律那时候给他取的。
曾经的小狐狸已经成了威风凛凛的妖狐族族长，唐律只觉得，缘分格外的奇妙，作为老朋友，对待那只死性不改的狐狸，当然不能用对待正常人的方法办事。
看着眼前那只皱巴巴的小狐狸，唐律微微扬唇，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划:“我说丑狐狸，你的成年礼应该快到了吧。”
“关你什么事？”
“你们族长叫天泣，不如你就叫吴生吧，成年礼的时候，我助你打败天泣，你替我向他要件东西，如何？”
“可是我……我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小狐狸还没忘记，自己那个卑微的愿望。
唐律摊开手，微微一笑:“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双倍给你。”
“真的？”
“绝不骗你。”
“可是你都过不来，出都出不去，要怎么帮我？”小狐狸明显松动了，只是眼前的屏障，还挡着他的怀疑。
“这个不用你忧心。”
找到了最好的枪口，唐律的笑容越发的灿烂，不等垂耳兔插足，他就回头冲殷素使了个眼色，示意接下来就看她的。
早料到他会让自己出手，殷素神情未变，提着剑往屏障前站定，闭眼拔剑……寒光闪过，利刃直接从宗祠的顶部劈下，轻而易举的将那道古怪的屏障砍成了两半。
就站在屏障另一边的小狐狸，惊恐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剑尖，感受到剑体上传来的煞气后，吓得大气都不敢动，直到殷素收剑退回原处，他才大大的吸了一口气，硬生生的吓晕了过去。
垂耳兔担心他下出了什么问题，赶紧冲过去将它抱了起来，求助的看向唐律。
早在认同殷素出手的那一刻，唐律就猜到了这种情况，要是换了别人，早就抱着小狐狸跑远了，也只有垂耳兔这个老糊涂，不仅不逃，还指望着始作俑者能够负责。
唐律没办法，只好走过去，抓着狐狸尾巴将它拎了起来，道:“这狐狸我们先带出去了，等到成年礼之后，我再送他过来见你。”
“唐族长，请您一定要好好护着他。”垂耳兔叩头恳请。
要唐律还是那个被长老们替换了记忆的零族族长，肯定会毫不犹豫的应承下来，可他现在只是顶着族长名号的唐律，活的都是自己。
这个世界上能让他妥协的，只有他唯一亏欠的殷素，垂耳兔这会求他，他理都懒得理，直接大步朝出口的通道走去。
不过垂耳兔很幸运，也终于聪明了一回，知道唐律没有保护小狐狸的心思，便将目光转向了殷素。
灵舍原本就是接受心愿的地方，殷素作为灵舍之主，面对垂耳兔三叩九拜的恳请，没有想到拒绝的理由，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心愿。
“你放心，我会帮你看好它。”
“多谢。”
殷素追着唐律而去，垂耳兔始终跪在地上，摆着叩首膜拜的姿态，虔诚的像在拜某个天神。
他们不知道，从垂耳兔的身体里跑出了一种叫做信仰之力的东西，一路追随殷素出了宗祠，拼命的想要包裹住她，却在接触到她身上的强大死气后，化为了虚无。
就在那些信仰之力化为虚无的时候，殷素似有察觉，回头看了一眼，扬起了一抹冷笑。
她是地狱而来的煞神，满身承载着罪恶，即使做再多的好事，规则都不会允许她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神邸的，那只老糊涂兔子，多此一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