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我试图用最快的速度,把我最新的发现,还有早存心里的疑惑、郁闷、恐惧,还有那些说不清的神秘遭遇都倒了出来,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一点儿也不剩,全都说了出来,包括奶奶与双喜的死,包括半壁街上的老核桃树。
当然我表达的也不是很流畅,口吃的毛病依然还在,我说得颠三倒四,十分悲恸,讲完后,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简直呼吸都困难。
我知道我无法说得让她深信不疑,因为我总是词不达意。而且开始她好像也在认真听,后来我就发现她的目光总是追随树枝上的翠鸟,她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勉强,那种心不在焉的态度很快就挫败了我的勇气,我没有信心再接着讲下去。
“你不相信我讲的吧?”
“我知道你不想骗我的。”
“也许我说的太离奇了。”我有点垂头丧气。
文晓晴冲我抬起那洋娃娃般的眼睛,她笑眯眯地看着我。
她一定觉得我太夸张了,听到那些仿佛恐惧电影里的拙劣情节,或者说她显然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没有弄懂其中的意思,或者是一团混乱,因为她只是说,“嗯,嗯,不要想太多,不要吓唬自己。”
她的语调那么温和,但在我听来很大的成份还是不相信,还有某种敷衍,我睁大眼睛幽怨地看着她,我最好的朋友不相信我,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那个……”她踌躇了一会儿后,犹豫地说,“你是不是读书太多了,把书里的故事幻想到自己身上了,或者说是做的噩梦?”
“不,不是梦,我说得都是真话,没有虚假,句句属实!”我立马分辨道。
我的表情一定有说不出的沮丧,文晓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辗转反侧向她打开心结,没有想到她是如此冷淡的反应。
“你这样说,就像黄豆豆死了似的。”
“我觉得她已经死了,不过我也不敢确定!”
“凭什么这样说?”
“我猜她在用她的方式想要告诉我,只不过现在我还没弄明白。”
“呃,怎么说呢,”她抬头看着我,然后郑重其是地又说道,“未经科学证实了的,我都不相信,我也没听说过黄豆豆死的事情!”
我翻翻眼睛,被文晓晴的话给吓住了。
我一时也说不清楚,自己所说、所经历过的事情是真实还是虚幻?当然更没有被科学所证实。
气氛有种微妙的尴尬。
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次与文晓晴的失败的交心成为我性格成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天空一片蔚蓝,燕子在无声地飞翔,小野鸭扑打着羽翅在秀水河里畅游,激起阵阵涟漪,一切都很惬意,只是我的心情却更加郁闷。
我低下头,用手轻轻地拨出花坛里的干草,放在鼻子下闻闻,很温暖很好闻,我觉得好像有种催眠的作用。
我的样子一定很沮丧,文晓晴安慰似地对我说,“你说的我妈妈听了一定会相信,她从小就被外婆寄养在乡下,受那种封建迷信的影响,直到现在看个鬼怪的电影都是一惊一乍的。我觉得特别搞笑,我不相信也有我的理由,我外婆从来就不相信那些,不过要让她给你讲,才有说服力,恐怕我说服不了你。”
就这样,我们很快就转移了话题,又在河边停下来休息,河水在太阳下粼粼闪光,空气中小飞蝇飞来飞去,树间还有小鸟。文晓晴口袋里装了很多糖果,我们边吃糖果,边欣赏着小河自由的演奏。
文晓晴没有食言。
第二天中午就喊我去外婆家玩儿,我知道她的意思,也不好意思拒绝她,就抱着一颗接收审判的心来到外婆家。
外婆家里依然安静又温暖。外婆准备了好几种小吃,让我不要客气随便吃,外婆坐在我的身边,她的手不停地向下梳理着我头发,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有期待有询问。
文晓晴坐在我对过的沙发上不发声,我猜测她还是把我的秘密告诉了外婆,我感受到了来自外婆的慈爱和关心,我的眼神却躲躲闪闪,没有勇气向外婆敞开心扉。
“桔子,愿意听听外婆年轻时的故事吗?”
我连连点头,“愿意!”
“我也愿意!”文晓晴跟着在旁边起哄。
我刚参加工作时,比你们现在的岁数大一点,刚刚十六岁,那时人家都称我小高老师。
我从来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什么鬼神的传说。
中学刚刚毕业,就被安排到一穷山僻壤的地方做乡村老师,那时的农村条件很不好,人们并不重视学习,思想保守封建。
我白天几乎是挨家挨户地找学生,逢人就问家里有没有小孩?有小孩就去学校读书吧,大人也可以来,晚上有成年人识字班的。
说是学校,其实就是一个废弃的寺庙。至于那座庙叫什么名字,或许叫保圣寺也可能叫宝相寺什么的,我早就忘记了,不过那不是重点。
寺庙坐落在河堤的旁边,寺庙离村子约有四五百米的距离,据说寺庙里的和尚和打杂的小头陀早就还俗了,空下来的院落与房子就成了学校。
小高老师刚去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座旧得不能再旧的寺庙,屋角屋檐都沾满了尘土,大殿内尘封土积,蛛网纵横,显得十分阴森恐怖。
偌大的院落破败得荒草丛生,墙上长着厚厚的青苔,墙角潮湿处爬满了虫子,还有蛇时常出没院中。院子里的老树树冠相连,下面的树干已经皲裂,裸露着空洞洞的大嘴,就连天上的云雀都是在无声地飞翔。
一切都是那么阴暗、寂静,唯一与我有过交流的就是一只神出鬼没的狸花猫。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静悄悄地蹲在高高的门槛上,蜷缩成一团,警惕地竖起耳朵,盯着小高老师看,等她拿东西给它吃时,又找不到它的踪影了,那里可能就是当地人传说中的鬼庙吧,不过小高老师当时并不知道。
当时小高老师不明白,那么好的学习机会来了,为什么那些家长们都是不假思索地一口拒绝?
那时正是农闲时节,小孩子们也没有什么活儿可做,在村里跑来跑去的,追赶的鸭子扭着屁股边跑边嘎嘎地叫,看见路旁觅食的小狗也要追打一番,弄得整个村里鸡鸣狗跳。
小高老师很不理解,问他们为什么不去学校学习,小孩子却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所以然。
让人费解的是,从小高老师去的第一天始,每在晚霞满天,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村里就有仨仨俩俩结伴而来的女人,有的手里还拿着针线活,说是来学识字的。
小高老师心里很高兴,就很认真地教她们认字,认了三四个字后,她们就推说头痛,学识字比干农活还辛苦,有的就开始纳鞋底,有的锈鞋垫,还有的家长里短,唧唧喳喳嘻嘻哈哈闲聊个不停。她们抱怨生活,相互打趣,讲笑话,也向小高老师问长问短,就是不谈让孩子学习的事情。
即使天很晚了,她们也磨磨蹭蹭的,并不着急回家,死寂一般的院落突然就变得热闹起来。
小高老师怎么办,只好趁着这时机,动员她们让自家的小孩白天来读书,并告诉她们读书的重要性,她们搪塞着,说要给家里的男人商量商量再说。
到了深夜,等村里的男人们陆续来到寺庙时,女人们便相继回家了,好像是事先约好似的。
男人们或坐或蹲在大殿里,抽烟聊天,有的是沉默无语,看到小高老师在黑板上写字,他们便客气说道,“小高老师,你太辛苦了, 你先休息去吧。我们在这里聊聊天,有时间再跟着你识字。”
大殿是教室,除了大殿,还有东西小厢房,西厢房里存放着一口大铁锅还有其他杂物,小高老师的寝室就安排在东厢房里。
看看殿里的灯芯不时跳动,灯油都要耗尽了,小高老师只好回到自己房子,黑洞洞的房子,幽暗潮湿。诺大的院子突然沉寂下来,小高老师感到了一丝不安和害怕。
无意间隔着窗玻璃见大殿里那猩红的烟头忽明忽暗,在黑魆魆的夜间,竟像是一双双温暖的眼睛,这给初出家门的小高老师带来安详踏实的感觉。
一天下来,小高老师突然感觉如此困倦,两只眼睛都睁不开了。
一觉醒来,已是黎明,大殿里依然还有嗡嗡的说话声。
等天色大亮了,小高老师看到他们有的打着哈欠,有的睡眼惺松地从大殿里走出来,看到小高老师打扫院子,就有长者走过来,他看着小高老师,像是打量一件劫后余生的珍宝,关心地问,“小高老师,晚上睡得可好?没什么事吧?”
小高老师满脸的惊奇,“睡得很好,没什么事啊!”
“没事就好,有事你尽管开口,我们村里有的是人。”
当时小高老师就很纳闷了,能有什么事呀,想问个明白,觉得又说不清楚,只好说,“大叔,你家有小孩吗?”
“呃——有呀,有两个孙子呢。”
大叔有点不情愿地诚实地回答道。
“送他来读书吧,国家现在很困难,正需要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小孩正是学文化学知识的年纪,不要让他们荒废了岁月……”
还没等小高老师说完,大叔急忙说,“嗯,小高老师,等小孩子再大一点……”
“大叔,现在他们没事做,八九岁正好读书的好年纪……”
“我知道,我知道,”大叔怜惜地看了看小高老师,长长地叹了口气,“让个小姑娘家住在这里教书,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