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夜不成寐。
即便是短暂的睡眠也总噩梦缠绕,事后能够回忆起的片断不外是奶奶欲说还休的脸庞,摇摇欲坠的老核桃树,荒凉的小院,每一个景象都转瞬即失,各种回忆场景交错而至,只是都那么朦朦胧胧模模糊糊。
唯一扎根在我脑海中的则是,万籁俱静的夜晚,一轮如画的圆月挂在天空,我看见一个身着奇怪衣服的女孩,站在树下,脸上挂着泪珠,抬头仰望夜空……
那时候,我养成了爱照镜子的习惯,卧室里那面红色塑料壳的小圆镜子成了我的依赖。
我常常盯着里面的那个的又黄又瘦的女孩出神,以至我都弄不明白里面的她到底是心事重重的林桔子,还是神出鬼没的黄豆豆。
我忍受着煎熬,等待时间之神来解救我。
在我们那个平静而又慵懒的小城里,你可以看到,在料峭的寒风中绽出的一串串或金黄色或红色的花朵,缀满枝头,金黄色的是迎春花,红色的则是腊梅,小城里到处都散发着清香。
春天悄然而至。
这一年的春节过得特别的温暖,也是我们家第一次在城里过年。
自从记事以来,我爸妈第一次给了我与天佑一样的红包。
爸妈对我说话脸上都是笑眯眯的,再不像原来那样面无表情,这么多年以来还是第一次。
他们不明说,我心里明白,这个红包以及爸妈的笑容都是对我全县统考初二年级部第一名的奖励,捏捏手里的红包,我的心里沉甸甸的,如果学习成绩还像原来不上不下,我会有天佑那样的待遇吗?读书是回报最高的投入,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不能丢掉读书学习。
那时候我的灵魂里满满的都是发现的忧伤,一旦发现了就开始介意起来,当然我除了自我消化还能怎么着啊。
不仅爸妈是这样,姑姑姑夫也是如此。
年后,姑姑打电话说要请我们一家吃午饭。还未到约定时间,姑夫就开着单位的唯一的一辆商务车来拉我们。
姑姑进门的时候,手里提着大包小包,除了天佑的礼物,竟然破天荒还给我买了衣服。
是一件款式非常新颖的连帽保暖上衣,看着那大红的颜色,很炫的色彩,那种红色让我的心情冷却到冰点,恐惧感由心而生,因为它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什么。
我想躲开放在沙发上的衣服,姑姑却非常武断地让我穿上试试。我不敢违背她的意思,乖乖地换下自己身上的羽绒上衣,穿上姑姑送的衣服,衣服又肥又大,我整个的身子好像都埋在衣服里,姑姑又顺手给我戴上帽兜,我感觉十分地别扭,像个木偶一样任她摆布。
我爸妈站在旁边,连连称赞说好看合适,就连姑夫也挤着一脸的假笑,连声道好,我心里则想象着穿了新衣服的林桔子一定像个马戏团的小丑。
大人们都很虚伪,特定的时候,他们的话要反着听。
我的小表妹阿娇是个真人,她一点儿也不在意大人做什么说什么,她打声招呼就钻到天佑的房间里,玩电脑去了。
可以说这个春节,我们家里皆大欢喜。
天佑虽然离预想的目标还差一点,也远离了最后几名次的位置,算是向前迈进了一大步,这是一个好的开端。爸妈对待他们的宝贝儿子,一直也不是那么地坚持原则,作为奖励,就为我们家买了第一台电脑,并且还规定了我们上网的时间。
阿娇的成绩也不错。据她说,她们语文作文考试,还真有一段让描写下雪场景的试题,我觉得这很平常,碰巧而已,就像你有一个工具仓库,里面恰巧有你的需要,不是每一次都有这样的运气,但假如你的仓库应有尽有,需要时随时都可取用,你还愁什么呢?
这样的道理上小学时老师就讲,可是我们家的人好像都觉得我很神会押题,他们的话里行间让我不怀好意地猜测他们也许认为我的好成绩来路不正,或者是说我不应该拿到这种成绩。
“桔子,你一定要再帮帮你妹妹,争取再上一层楼。”
我口里含含糊糊,我怎么能知道如何帮助她,我还是个学生呢。
“她刚考得好一点,就不愿意学习了,寒假快要结束了,她居然连作业还没做呢,她很听你的,只有你才能管教她。”
姑姑边说边看看姑夫,姑夫也连连点头,油腻腻的脸上挂着假模假式的笑容,表示很郑重地认同姑姑的话。
姑姑说话时态度严肃认真,我一脸的纠结迷惑,害怕口吃被人嫌弃,我仍然不愿开口讲话,我姑夫坐在沙发上满脸期待地望着我。
我爸妈不再骂我“死相,连个囫囵话都讲不来”,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焦急,他们一定想让我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
没有人来关心过我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心情好不好,摔得痛不痛,他们只会看我的结果,成绩站在班里的位置。然后就是羡慕或者鄙夷。
客厅里很静。
天佑的房间里传来打游戏的音乐声,清脆动人,再加上两个熊孩子的争吵声,这让我很羡慕天佑与阿娇,他们活得自在自我。
我为什么老是那么懦弱?好像亏欠了父母长辈似的,我很想理直气壮地回拒姑姑,谁知我那笨拙的天性让我红着脸,半天却憋不出一句话来。
“那就这样吧,从明天开始,就让阿娇来这里做作业,你还是尽心管着她点哦!”
还没等到我开口回话,姑姑就替我做了主。
“咱们去吃饭吧,已经订好了饭店。”
话题又转到了吃饭。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
我苦着脸对自己说不出有多失望。
我们去的饭店,装修得挺好,靠着窗,窗外的光芒映衬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红扑扑的。
姑姑与妈妈,两个在我看来不爱说话的长辈,此刻喋喋不休讲个不停,爸爸姑夫则有自己的谈资。有时,她们的谈话忽然就转到我身上,是的,大人们都在夸奖我,说我如何懂事爱学习,说我乖巧讨喜,巴拉巴拉,没完没了,以至我不得不怀疑我的人生。难道翻转了?
能让我的长辈开始高看我一眼,我不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荣耀,只是拘谨地坐在座位上,低着头吃菜,姑姑与妈妈,坐在我的左右,她们不停地为我挟菜,活在这世上第一次感觉我的胃口那么好。
小包间里空调开着,混迹于大人之间那种无聊的应酬中,闷得我浑身是汗,天佑与阿娇打打闹闹,进进出出,旁若无人。
吃饱喝足,我实在没有什么好做的,端坐在那里,内心里挣扎了无数次,想要离开那里,去外面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可就迟迟不敢开口。
正处在纠结的迷惑中 ,天佑从外面推门进来,对我说,“姐,文晓晴也在这里,她有事叫你呢。”
我好像听到了解禁令,呼啦一下子站起来,说声,“我吃饱了”就冲出小包间,耳后边隐约听得妈妈说“这孩子……”,随后的话就随风散去了。
文晓晴果然就站在酒店的大门外,正与阿娇站在挂着彩灯的玉兰树下逗着玩,见我跑出来,她迎上来,我们不约而同地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对方,她兴奋地说,“嗨,真巧啊,我也跟爸妈在这里吃饭呢。”
“你吃完了吗?”我着急地问她,“咱们能出去玩儿吗?”
“嗯,能!”文晓晴连连点头。
“我自己回家去。”
我回头对天佑与阿娇摆摆手说道。
然后,文晓晴拉着我的手就跑。寒假我们一直忙于做作业,或者帮助妈妈做家务,这还是第一次见面。
酒店的不远处就是秀水公园。高高的河堤,拾级而上,拾级而下,宽宽的河面,清水微漾。
虽说是冬天,倒也晴空万里,风和日丽。
临河低矮的柳树,没有叶子的枝头上,洒满了柔滑似饴的阳光,辐射得周围暖洋洋的,已经有清闲的人坐在河边,放上了钓鱼杆,旁边还站着一两个看热闹的人。
文晓晴站在河边,盯着水里的小鱼儿,大呼小叫,也许她闹得动静有点大,被钓鱼的大叔喝斥了一句,她撇撇嘴冲着我做个鬼脸,又在大叔的后面悄悄地竖起小拇指。
我笑着拉她到花坛的干草丛里坐下,憋不住想要告诉她我心中的秘密,隐藏了很久的秘密。
那会儿我是如此地坚决,我觉得我的脸上都在放光,凑近文晓晴,我准备一吐为快,面对那么多的事情,那么多讲不清楚的事情,向我的好朋友倾倒出来。
文晓晴微笑着看着我,知道我有话要说,我试擦着双颊,双手摊开,目光迷离,我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哦,没什么。”
显而易见,文晓晴也被我的行为迷离了。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这样反反复复,欲言又止,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眼神里都是歉意。
文晓晴伸出手臂,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我突然抱住她,紧紧抱住她,接着又轻开,在经过一开始的局促窘迫之后。
我终于开口说道,“我说黄豆豆是我的双胞胎妹妹,你相信吗?我能看见黄豆豆,她穿着怪怪的衣服,常常在我附近神出鬼没,给我说讲奇怪的话,只是听不清楚她讲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