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想不用讲解都会做,你能帮我吗?”
“不能。除非你有秘密武器。”
“我妈说你就有。”
“什么?我有什么秘密武器?”
“你原来说话都囫囵不清,来到城里突然就成了学霸,笨蛋都能变聪明,我怎么会不行?”
“这是你妈说的?”
阿娇连连点头。
“真不错呀,”我的脸色变得一定很难看,我看到阿娇怯怯的眼神,便言不由衷地说,“你妈说得太对了!”
姑姑背后的评论让我大受刺激,后来只要想起我就恨得牙根痒痒。不过看到阿娇忽闪着大眼睛还等着我拿秘密武器呢,我想了想说,“我有呀,你想要吗?”
“当然想了,”阿娇来了精力神,“我班里学习最好的女生,后面跟着好多男生追呢,我也想学习好,让她们羡慕……”
暖气炉子烧得很旺,屋子里有些热,与眼前这个三年级的小学生在一块,我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老人。
“打住,打住!”我看她喋喋不休要讲下去的样子,做个暂停的手势,转身走进我的卧室里拿出塑料铅笔筒。
我从笔筒里找出一红一绿两枝快要用完的铅笔,说,“秘密武器就在这里,用红的做语文作业,用绿的做数学作业,不会做的编也行,但要说出理由,开始吧。”
阿娇半信半疑地看着那两枝铅笔,过了一会冲我咧嘴笑了笑,老气横秋地说“表姐,你真是愚蠢到家了,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不信?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惊喜。”
阿娇大概觉得也有道理,于是不再说话,埋头开始做作业。
过了一会儿,天佑也慢慢腾腾地出来,吃喝完毕,说是在自己房间里做作业,他说这话我信,因为他正缠着我妈要电脑,我妈被缠得没有办法,最后说只要你的排名倒数不要那么靠前,就给买,那具体要靠后到多少呢?五十名以后吧?我妈当时思量着说,天佑也没有把握,悄悄地问过我,能不能把倒数每一、二名次提到第五十以后?
“一定行!”我也给天佑打气,家里有了电脑是好事,班里很多同学家里都有了电脑,我当然也想有喽,只是我给爸妈开不了这个口。
“你能有什么好办法?”天佑有点半信半疑。
“你注意那些五十名次以前的,他们上课捣乱你就认真听讲,他们玩的时候,你就好好做作业,赶超他们还不容易吗?”
复杂的问题一下子就变得简单了,天佑似乎认可我说的话,所以也开始做作业背课文了……
我发现阿娇的确有多动症,五分钟过后不是渴了,就是饿了,我不得不随时警告她,“做完上午的作业,才能说吃喝之类的事。”
然后拿着我的作业,回到我的房间,大家各自为政,谁都不要干扰谁。真正静下心来,她的作业也没多长时间就完成了,我给她做了检查,指出错的地方,又鼓励了一番。然后拿出几本小人书让她看,她哪里看得下去,在屋里追着猫咪跑来跑去,弄得鸡飞狗跳的,好像进入了无人管辖之地。
阿娇那般年纪大的孩子,你没有办法让她始终安静,尤其在寒冷的冬天,你又不能让她去外面玩,我想要抗议,但看她的样子,知道还是放下这个话题为好,我在屋里,一边做着作业,一边听着外面“噼哩啪啦”的声音,心里暗自嘀咕我这真是自找的,能怪谁呢?我还要努力表现出毫不理会的样子,毫不理会的态度对阿娇很重要,没有了观众,她自己自然会觉得无聊,自然会平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觉得耳边清静了许多。似乎有种第六感,我转过身来,阿娇正站在我的后面,奇怪地盯着我。
“你怎么啦?”我问,“没有什么不好吧?”
她突然安静下来,我还真不适应。
“下雪了,你都不知道?”
我抬头看看窗外,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又开始下雪了,阿娇也走过来,我们俩的头挤在窗子前看外面的雪。雪下得很大,前面的房子还有远处的高楼都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了,连同我家住的房子也要连根消失了。
寂静无声,铅华洗尽。
“要是她在多好,咱们一起看雪!”
“谁在呀?”
“当然是你双胞胎妹妹啦,你不知道她呀?”
我惊奇地盯着阿娇,这个小孩子都知道我还有个妹妹,莫不是就我这个傻瓜闷在鼓里?
“知……知道,不知道?”我不知说什么好。
“妈妈说了,有了双胞胎以后就不能再要男孩子了,送给别人家一个,后面才能要男孩子。”
“唉……你全知道?”
“你家的事儿我全都知道,”阿娇想了想,接着说,“我妈妈说那时本来想送你呢,你是老大,长得也丑,好像你听懂了似的,哭起来没完没了,身体又弱,人家也不喜欢,只好把乖巧漂亮的小妹妹送人了。”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双肘趴在窗台上,我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身体不停地战抖,我把右手盖在左手臂上,狠狠地掐着左手臂,疼痛让身体不再战抖,我要避开旁边那个小人精的眼睛。慢慢地我松开手,过了片刻,那点尖锐的疼痛,却从手臂转移到胸口。
“嗨,嗨,你怎么不说话啦?”
一直到现在,我的妈妈都没有完全接纳我?我沉默了好久,心就像被揉成了一团,难过得像要窒息。
阿娇推推我的胳膊,翻着眼睛看我。
“呃嗯,没事呀,你妈知道她现在哪里吗?”
“好像说过刚送走,那家人就带着她去南方了。”
“后来呢?”
“不知道啊,”阿娇迟疑地摇摇头,接着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眨着眼睛看着我说,“姐姐,不要把我说的告诉我妈妈,求你了,她说过不要在你家说那个小姐姐送人的事情。”
“为什么不能说?”
“自从小姐姐送了别人家,舅妈一直难过不高兴,还抱怨我外婆和舅舅,因为这个,他们吵了好多次架了!”
“嗯,明白了,我不说。”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守口如瓶。”
我又指指外面飘着的大雪,话题一转,用商量的口吻说,“咱们能不能再加一点小小的作业,譬如说写一篇关于大雪的作文,说不定你老师就考这个呢。”
“你确定?”
“不确定,但我就遇上好多次,成绩好就是这样得来的。”
“那好呀,我写!”
阿娇那会儿特别顺从,我目送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
黄豆豆黯淡的眼神,几近听不到的耳语,再次在我的心中发酵,我肯定她就是我的双胞胎妹妹。
在心里,我曾经百转千回,思想过很多次,那种疑虑都不知如何跟妈妈开口说出,是妈妈,她对我大多时候都透着一种明显的疏远厌烦,在她与我中间筑起了一道奇异的玻璃墙,让母女俩只能彼此远远地观望,而不能就近触摸。
童言无忌。
从阿娇的只言片语里,我得到了许多信息,而且是我最接近真相的有效信息,这前前后后的事情,一旦连续在一起,就使人觉得毛骨悚然。
妈妈始终阴郁的脸,苦涩的笑容和对我的冷漠,都涌了上来,好像回放的电影一样,一幕幕,一件件,刺得心疼……不得已放弃黄豆豆,妈妈心上的坎永远都不能踏平,她对我能做到真正的雨过天晴,嫌隙冰释吗?
让我更心痛的是那个长得与我一模一样的女孩,她一定也在寻找我,不然为什么常常亦真亦幻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能记起她说过的话,她的声音虽然像是蒙上了一层空旷回音,跳跃着,忽远忽近,让我分辨不清,她就像是我的分身,我们两个的灵魂里有相通之处,有时恍惚之间,我就能读懂她的话语,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俩都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在时空中任意地飘着,却找不到彼此的牵线。既然我确定了有个被父母丢弃的妹妹,我就不可能淡然平静,浑若无事。
我原本对她的存在一无所知,是她一次次地浮现在我的幻觉里,呼唤我,与我说话,一种说不出感应也在我的身上逐渐膨胀,让我心中的各种幻象接连浮出,又接连破灭。
孤独、胆小、谨慎,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会做数学题,也会写作文,不会与别人打交道,在父母心中没有位置,我就是这样的女孩子,我被动地感受她,她却用一种又诡异又执着的形式出现在我的眼前,一种超乎自然的形式。
我与她见面后,会出现怎样的结局呢,我常常想,她会不会抱怨我夺走了她原生家庭的爱和温暖,她知不知道爸妈最初想丢弃的孩子是我,想想在襁褓里哇哇大哭的情景,我是又羞愧又害怕,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有时我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会拿起小镜子,用口里的热气吹吹镜面,刹那间,镜面会升起一层水雾,一时间我竟怀疑那不是我自己的脸,也许就是黄豆豆,她就是那么诡异,不知何时就突然而至,我被自己奇怪的念头吓得把镜面翻到桌子上。
为什么会如此害怕呢?传说诗人雪菜在湖畔遇到自己的分身后,次日身亡,可这种事在真实里世界里是不可能发生的,这样想着我还是害怕,这是一直隐藏在我心中的一个秘密。
一个人心里有了秘密,又不能说出去,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
秘密就像是妈妈发在盆里的豆芽一样,拼命向上拱,生长的力量大得木板子都压不往,我终日被心中的秘密折磨得心神不安,我憋不住地想要告诉人……